作者:风储黛
“是,老奴这就去。”
高德庸转身脚步匆匆地离去,上姬家为烈帝传口谕。
端云宫外高台之上,烈帝负手微眯双眸,脸上泛出哂然冷意。
几次三番,姬昶背着自己弄这些见不得光的动作。若不敲打一番,继续容忍,天子威严何在。
……
密雨如丝,姬嫣在屋头底下坐着,看着斜飞的雨帘出神。
她来这儿已经三天了,这三天,不知道姬婼被带到了何处,姬家应当已经得知了自己走失的消息,正在寻找自己。
她也想早点回河东去,但现在被锁在这山里出去不得,唯一有可能传信出去的,只有王修戈。
她应该去求他传消息么?
今早他又出了门去了。
姬嫣在房檐底下坐着,听到身后房中传来一些不甚清晰的动静,像是郭明堂与柔娘夫妇关上门来在吵架。
隐隐约约的,那声音飘进了姬嫣的耳朵里。
“当初,我被卖来时……”
“这村里好多女人都是从外面被人卖来的……”
“姓郭的没良心……”
姬嫣听得眉心直跳,不祥的预感笔直地窜向天灵盖!
怎么回事?
难道这山村里的女人,是被人牙子卖来的,难道,郭明堂娶柔娘,是从人牙子手里买回来的?
那柔娘现在怀了孕,是心甘情愿,还是……
姬嫣拄着拐杖站了起来,她不便多听,便故意用拐杖在门槛上重重地敲了一下,弄出了巨大的一声响,屋子里的人应该是听到了动静了,很快便偃旗息鼓,没有再吵。
只是,也无人开门,应当是还在生闷气。
“阿嫣。”
姬嫣要挪进门,但是腿脚不便,正巧这时,王修戈从外回来了。
天下着雨,他身上披着蓑衣,进门现将遍布雨水的斗笠蓑衣摘下,便朝姬嫣直奔而来,将她扶到内屋。
姬嫣心事重重地坐在了高凳上,看他从小篮子里拿出来一朵红花,递到她面前。
姬嫣凝眸看去,只见这花色泽鲜艳,直有碗口大小,清香馥郁,犹如雪地红莲,想来也知是可以药用的名品。
王修戈道:“我看到这花……好看,给你摘了回来。”
昨日的大青虫将她吓坏了,没什么可将功补过的,就这朵花,女儿家应当会喜欢。
姬嫣有些失语:“就一朵花,你去了那么久?”
她耳朵里现在还是那些不该听的话,心里莫名焦躁,顺嘴问道。
“它长在悬崖峭壁上。”王修戈道,“我摘的时候费了点功夫。”
姬嫣怔怔地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仿佛不觉有什么,她真的要生气了,“就一朵花而已!太子殿下,你别做这样的事!只会让人觉得很蠢!幼稚!不值得!”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王修戈一国储君,岂能如此儿戏!
“……”他大约是没想到又被骂,短暂的困惑怔忡之后,沉闷地垂下了头,“对不起。”
姬嫣哪想到他会道歉,他为了给她摘花,又不是对不起她。
若是为了朵花有个闪失,他对不起的岂是一个与他本不相干的人?大靖的千万子民,尤其是北疆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他才真是对不起。
姬嫣生气地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但,她很快又发现他在往脖子上抓痒,被抓挠之处,整片颈部皮肤都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点,姬嫣目光停顿,仔细一看,这竟是皮肤瘙痒不适的症状,联想他之前不愿换郭明堂的衣服,姬嫣全懂了。
“你身上怎么回事?”
她沉声问道。
王修戈起身,将衣领子拉上不愿给她再看,只是难忍那股痒,手里依旧抓着皮肤。
“没什么,有点起疹子。”
姬嫣吐了口气:“殿下,你赶紧把你的衣裳换回来,应当也干了。”
这雨水天气,没有太阳,衣裳轻易不得干,王修戈摇头。
她心头鼓噪:“真的。我替你用炭火烤了的。”
他暗淡下去仿佛失了光的黑眸顿时亮了起来,唇角压住笑容,立刻点头转身去堂屋找来时的衣服。
那身裳服触手一碰,仿佛还带有火炉烘烤后残余的温暖热气,穿在身上,格外熨帖。
王修戈突然想起了,在东宫,她还是他的太子妃的时候,每早,会起床在他穿衣的时候,将床铺得工工整整,然后,她会温柔小意地替他更衣、束发,送他出门。当时以为是寻常小事,到如今看来,却已是物是人非,求而不得。
他将衣裳换下来,刻意避着人,直至换好之后才走出,听到姬嫣用拐杖敲在地面的声音,他走进了姬嫣的寝屋,“怎么了?”
姬嫣皱起了眉头,“你进来,把门关上。”
他顺从地走了进去,折身,将门合好。
虽然裳服已经换下,但是身上的红疹一时半会难消,那股子痒意也实难控制,王修戈伸手抓着痒。
姬嫣皱眉道:“殿下,这两日,可有姬家的人找到这里吗?”
他一愣,立刻摇头。但是,王修戈心里不大是滋味,“你怀疑我?”
姬嫣不想扯信任问题,根本上这个男人也不值得人信任,“殿下支给我哥哥用的人手,想来是出自玄甲军了,玄甲军难道就没有能够联络的信号吗?”
王修戈知道自己这是被猜疑了,黯然地垂下了眼睑,道:“我的响箭在水里的时候泡坏了。”
她不知道,当时他在河岸上发现了姬嫣被冲走的身影,不顾樊江等人的阻拦便跳进了河里,是和她一起被冲进激流当中,卷到下游来的。这之后,他就与玄甲军失去了联络。
“我这几日,每天出去,也是为了找他们的行踪,但依然没有消息。”
栖霞山方圆数百里,山峰如簇,足有上百上千座,山道迂回,加上下雨到处都是水,人在山中根本寸步难行,不论是姬家的家臣还是他带来的玄甲军一时半刻都没有找到这片地方来。
这个男人,还越说越是委屈上了。
但这个问题,姬嫣并不想深究,响箭坏了就坏了,消息放不了就放不了,再蹉跎几日,终有一天姬家的人会找来这里的。
只是眼下,另有一件事。
“我听说,柔娘是被卖到白水村里来的。”
王修戈沉浸在被姬嫣猜疑的滞闷之中,没有立刻回应她的话,半晌后,缓缓地点头,“嗯。”
“你知道?”
“嗯。”
她受了伤,来时且发着烧,昏昏沉沉,很多事便不如王修戈与郭家夫妇朝夕相处了解得多。
但看王修戈这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不禁微愠:“买卖妇女在大靖要处以黥刑,并且充军发边。买卖幼女是大辟之刑。怎么有人敢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王修戈不吭气。
姬嫣道:“难道太子殿下对这种事也能熟视无睹吗?”
王修戈凝视着她的芙蓉粉面:“我只想带你平安地离开,何必参与别人的家事。”
“难道这种事情,因为成了婚,一句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吗?”姬嫣不明白,“还是在你们男人心中,只要自己喜欢就可以,就算是强买强卖也只是一种手段而已?”
“我……”王修戈向她解释,口吻有些急促,“不是这样,阿嫣,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姬嫣将他的红莲丢给他,“不要你的花!以后也别干这种事!”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那朵红莲被砸到胸口,随即滚落了下去。
眸光晃了晃,他迟疑地弯腰拾起红莲,低声道:“对不起。”
他将那朵从悬崖上采回来的花放在她的手边桌上,低了低头,转身出去了。
如此直至天黑也没有再回来。
用晚膳之际,柔娘将准备好的饭菜端到姬嫣的手边,向她道:“奇怪,那王郎君白日里出去,到现在也没回来,这山雨看着看着又要下大了……”
是么。
姬嫣看向黢黑一片的窗外。原野上风在呼号,吹动着树木发出瑟瑟的声响,在这风力的催动之下,水流声也愈发地急湍。
“姬娘子,要不然我让你郭大哥再去找找?”
姬嫣脸色不好:“他应该能自己回来的。”
虽然她一再强调,让她别做这种幼稚的事情,但是,王修戈一次都没听过。这雨夜里,他一个人跑外边,也不知道干了什么去了!
姬嫣忽然扭过头道:“柔娘,对不住,我今天还是听到了,你是不是被卖到这里来的?”
柔娘一怔,随即缓缓点头,“是的。”
她抚着自己的小腹,眼中冒着柔光,“我原以为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将来也不知道要卖到哪里,受什么苦,还好,让我遇上了我夫君。”
姬嫣觉得她傻,难道她夫君买了她回去,再对她好点儿,就是什么好男人了么。
柔娘瞧见姬嫣怜悯而怒其不争的神色,心口突然跳了一下,“难道,你是为了这事,和王郎君闹不愉快了?”
姬嫣也是愣住。
柔娘道:“不是这样的。我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但是发卖我的人牙子被郭大哥打跑了,他是救了我的人。”
“居然是这样。”姬嫣白日里听到的话有头无尾的,个中细节都不明确,此刻方知,或许是真的有误会存在其间。
柔娘点头道:“是的,郭大哥救了我,我对他也一见钟情,那会儿我受了伤,同姬娘子一样,不,还要厉害,根本下不得床,他对我很是照拂,又没有半点逾矩之处。我原是家中独生的女儿,也读过两年诗书,岂能做轻薄浪.□□儿,故而与他虽然两情相悦,却执意要回家告诉父母一声,但等我伤养好,回到家中时,家里……却一个人也没有了。便是像这该死的洪灾,将我一家的房屋田亩,近乎夷为平地……”
“这白水村里,有郭大哥这样的人,也有像他们宗族其他男人那样的买卖妇女的人,我和郭大哥成婚以后,就搬到了下游居住,与他们也没什么往来了。”
柔娘说到此处,神色悲痛,掩面而泣。
“姬娘子,其实我是真害怕,像这样的天灾,持续了这么久,雨还不见停,再这样下去……”
父母葬身洪潮以后,柔娘常常做噩梦,最怕就是洪水滔天。现在怀了孕,愈发心神不宁,尤爱胡思乱想,幸有郭明堂安抚着她。
但是——
“就这两日,那郭家祠堂那边已经报了几个人失踪了!这山里一不小心就踩着水,被卷到暗流里去,深更半夜的,姬娘子,你可知道,那王郎君去了哪?”
姬嫣的心提了起来,“我不知道……”
想他当时似乎要解释什么,被她给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