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那带着悲哀、痛苦、心疼的苍老嗓音,一下犹如击中了此刻桀骜而孤独的王修戈,他猛然掀开眼帘,只见伏海黄发伛偻的身影,出现于视野之中。
他扑腾跪倒,“殿下,老奴来陪你了!”
王修戈怔怔地看着他,许久,转眸一笑,道:“你是宫中的老人,有我没我,一样吃得开,待百年之后,也不乏有人送终,何必来受这份罪。”
伏海抹着昏黄老眼层层不断地沁出的眼泪,哭丧着沟壑纵横的脸,说话的声音都直打哆嗦:“殿下,这话老奴从前不敢说,但现在敢说了。小殿下是老奴看着长大的,这世上谁都可以弃您于不顾,但伏海怎舍得呢?殿下,求您让伏海就留在您身旁伺候着吧。伏海这辈子,除了这件事,不知道还能干什么了。”
这世上没有娘亲的孩儿都可怜,有了继母便等同于失去了父亲的孩儿更可怜,但伏海长年累月地待在深宫,那样的小孩儿他只见过一个,那便是小殿下。
明明是嫡出,却过着被克扣被打压被轻忽怠慢的不公平的日子,明明是兄长,却事事都要忍受其他兄弟的挑衅威胁,明明是金尊玉贵,却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与鼠蚁争食。如果从前,有一个,不是像伏海这样人微言轻开不了口说不了话的贵人能拉他一把,他绝对不是今天这般模样。
还记得,小殿下小时候自己一个人学画画,他画的第一幅画,是一个牵着纸鸢小孩儿,在四四方方高耸巍峨的高墙外,奔跑在山野、在溪水旁。
他小时候的志愿,根本就不是当一个帝王。
可如果没有那些……
殿下就还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殿下。说不准,早就在哪个季节里中了麻风,在哪个池子里溺水了,在哪个高处轰地摔下来了。
“何苦。”王修戈摇摇头,提笔,却已无心在书写,一时脑中有些混乱,许多的字句已想不起来。
伏海叩首:“元后娘娘对老奴有知遇之恩,若没有娘娘施恩,就没有伏海这条性命,老奴要报答娘娘恩情,百死也不足以,小殿下,娘娘临终前可是托付过,让老奴好生照料着你的,可是老奴没能做到……惭愧不已,将来九泉之下本来已经没有脸面,倘若今后还要继续弃小殿下于不顾,老奴这心里……”
王修戈叹了口气。
“伏海。”
“老奴在。”伏海不肯起身。
“你,和枝儿,还有枝儿身后的嬷嬷,都是受了母后的恩惠,将本该还报于她的恩情转嫁给了我,却大错特错,不知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本不配这样活着。”他微笑道,在伏海将要辩解之际,他压低了喉音,道,“既然你已经脱离了宫闱,如此也好,我不逼你走,替我研磨。”
伏海大喜过望,眼底的水光唰地便溢了出来,再也没有忍住,一时间泛滥成灾,令王修戈也是诧异,没想到伏海也是水做的人物。
“嗳!”他大声应答,立刻利索地爬起来,凑近去为王修戈研磨。
但他目光一停在王修戈笔下的宣纸上时,伏海着实吃了一惊。
这是写的什么?
密密麻麻,曲折幽微,满是少女心事。
……
姬嫣停于益王府门侧门旁,回眸望向那开满花的枣树,如云霓似轻霞般烂漫。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王修戈方才看自己叠被的眼神,蓦然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咬出了深红的齿印依旧不感到疼痛。心中那种怪异之感是愈发浓烈了。
她摇头,抖落那股冒鸡皮疙瘩的不适感觉,登上了回府的马车。
回到家里,母亲忽然告诉她,袁皇后派人送了不少的贺礼起来。
袁皇后代表的就是烈帝,她送来这些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姬嫣蹙眉,见那十口打开的箱子里,珠光宝气摧人眼睛,赶紧移过了眼。
林夫人诧异问道:“呦呦,这是宫中送来的贺礼,你不收么?”
姬嫣道:“自然要收,母亲,这是不容许我们退回的。”
林夫人拉住她的手,“呦呦,不论皇后用意为何,她能送来这些,就证明这婚事已经得到皇上的默许了。而且我已经决定了,陪你一起回姬氏老家,你便在那边待嫁。云回的花车来接你,我亲自送你上花车,这一次,我女儿该风风光光名正言顺地得到一段好姻缘。”
“至于你那个哥哥,他要争兵权就让他争吧。”
姬嫣疑惑不解:“母亲之前不是反对哥哥靠拢玄甲军的么?”
“你说得对,”林夫人道,“不论姬家怎么独善其身,现在的局势我们已经被架在了干柴上,敌人举着火把就等一个点火的机会。多年以来我们对袁氏的刻薄刁难始终敬而远之避而不谈,有意保持中立,但这些皇帝看不到也不希望看到。现在太子被废,储位极有可能落在楚王头上,如果真有那一日,焉能再有我们出头之日?不若先下手为强,握住玄甲军,我们这泱泱一大家子的身家性命,才真正有了依托。你哥哥要争夺兵权,成王败寇,我绝不再说什么了。”
林夫人口吻如常,她没告诉姬嫣的一点是,现如今的几位候选人中,姬弢的赢面最大。
第73章 识人
今年春闱放榜之后, 来自四海之内的饱学之士又一批进入了官场,也有一批虽学富五车,却因种种不得已的原因名落孙山。
自科举取士以来就有榜下捉婿的传统, 在大靖,昔日辉煌一时的世家虽然十去有九,然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依然盘根错节不可小觑。袁氏为存留住源头活水,在明知家族子弟已经不再成器的境况下,会优先从每年的贡士每年选取优胜者,揽为己用, 不论威逼还是利诱,借这些人为耳目为爪牙壮大自身。
除了袁家以外,一些规模不足的家族也常用此办法笼络人才,更有甚者破了士庶不婚的铁律, 将家中之女下嫁寒门子弟。
以往姬氏虽然对此心明如镜, 却始终未能参与过揽士。
今时不同往日。
眼看三皇子魁节, 就要在母族的帮助之下登上储位,若还如以前一般暗流中独善其身, 难保不被洪潮卷走。
姬昶与姬弢相谈之后,姬弢突然提出:“父亲, 让妹妹相人吧。”
姬昶吃惊,“呦呦可以么。”
就算如此, 他们姬氏已经与萧家定下了婚姻, 十月初九,呦呦便从河东嫁到兰陵,日后便是萧氏之妇。
姬弢立刻解释道:“不瞒父亲,呦呦识人之能, 远甚于孩儿。孩儿军中有一员虎将,名方晴城,在几次的决斗和突袭中均拔得头筹,可用可造,正是妹妹向孩儿推荐的此人,父亲就算是不相信,也可以先问一问妹妹的意见,孩儿敢担保不会有错。”
他如此肯定,姬昶沉吟着,若有所思。
“好,让呦呦过来。”
姬昶将信将疑,本心存疑虑,但姬嫣竟能很快随口报出一人姓名,“李昧,字玄幽。此人文章词句激烈,胸怀一腔忧愤,往往针砭时弊,所以屡试不第。但我读过他的文章,他的才华毋庸置疑,女儿现场就能为父亲背诵一段。”
姬昶与姬弢面面相觑,虽然没有让姬嫣立刻背书,但心头都不知不觉信了几分。
姬嫣说道:“父亲和哥哥所考虑的很是,二皇子废去储君位,一旦三殿下将来登临大宝,于我们姬家一定是灭顶之灾。恐怕不止我们。袁氏一向志大心小,他们同样容不得其余的世家,覆巢下届时几人能活?依女儿之见,姬氏现在一定要留有保全自身的底气。”
姬弢附和:“或者我们转而支持没有母族的八殿下,我对益王殿下所知不深,但益王与前太子本来兄弟之情至深,这一回更是雪中送炭。如果益王站出来,昔日面向太子抵抗袁氏的旧人不愁不死灰复燃,重成声势。”
话说得都不错。
姬昶却叹了口气:“楚王不能治国,益王心性太仁,原本都不是好人选。只可惜了。”
可惜什么,姬嫣听了出来。
平心而论,王修戈的帝王做得不差,在她前世死的时候,北夏已经被灭去威风,偃旗息鼓不敢南下,袁家声势不如以前,处处受到掣肘与挤压,无论文臣还是武将,都提出了不少后起之秀,朝野内外渐渐开拓出了一番新的气象。
倘若长此以往,江山定有河清海晏的盛世太平。她虽未能亲见,但姬嫣可以想象得到那番景象。
烈帝不能说昏庸无能,但他对于袁皇后的宠爱,爱屋及乌对楚王和袁家的纵容,已经到了教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即便选定了储君,却还不肯为太子扫平前障,而故意放任双方对峙。这样做的后果是,现在太子抽身而退,独留袁家势大,烈帝立楚王也不是,不立楚王也倍感压力。
姬弢提议:“呦呦说的这人,我去将他找来。”
他深信以姬嫣的眼光,既能看中方晴城,也能看中这李昧。
姬昶若有所思:“呦呦从何处认识,如此之多的奇人?”
那李昧屡试不第,且出身贫门一文不名,天底下认识他的应也没有几个。偏巧,就让素日足不出户的姬嫣知晓。
姬嫣汗颜,乃是因为前世,这个李昧有狂人之姿,连当朝天子王修戈他都敢骂,骂的言辞不可谓不难听。也是所有人都认为李昧挑衅皇威,活不到十五,但偏偏王修戈没杀他,不仅不杀他,还让他在御史台谋了个六品官。偶有一次,听说这李昧很不给王修戈的面子,当面驳斥皇帝的主张,弄得场面剑拔弩张,皇帝下不来台,险些当场拔剑杀人,也是当时忍下了,没有做出此等举动,后来听说皇帝回太极殿后没多久,自己便想开了,事后又提拔李昧,升了他的官。
姬家是个千年世家,犹如盘踞泥里深处的参天巨树,父亲在朝为相,为百官之首,平日里所听之言,必不乏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有这么个人,时时保持清醒尖刻,指着你的鼻子臭骂一顿,也挺好的。
姬嫣轻声回道:“偶然得见文章而已。父亲就让兄长去吧。”
姬昶缓缓颔首,同意了姬弢的提议。
姬弢背后发了一身汗,待散后,他大步穿过落花缤纷的庭院,回到自己清幽阒静的房中。
第一反应就是去找上次王二递来的信件。
他看得不仔细,没记住多少,但他记得,那几乎只能算是一份名单。
一半是必杀之人,一半是可用之人。
姬弢将它秘密地藏在了自己的暗箱之中,好不容易寻出,掏出信纸抖擞开。
那边那一长串要死的人还没来得及动手,目光一扫末页的可用之人,视线骤然定住。
好家伙,还真有李昧这么个人。
他折上信纸,不合时宜地想道,妹妹和王二这个默契……真是冤孽。
姬弢这次终于相信了王二的用意,他快速将信纸上的内容以及人名默背下来,随后将纸张抛入火钵子里,任由火舌将其燃尽。
姬嫣回到了自己的闺房。
白云浮以及其余经由兄长的手转交的物件都已经送了回去,当时看王修戈的态度,应该是真的放下了。其实如此挺好的。
但姬嫣总觉得何处不对,他看她的眼神不对,很怪异,让人不舒服。
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两日便如同淬了毒的蛇信般,湿冷□□地缠绕包裹着她的心脏。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去想这些,或许只是她多虑了。
回河东的日子在即,林夫人吩咐下人来帮她收拾行礼,上上下下打点干净之后,便等明日寅时出发。
半夜,林夫人回到自己的寝屋,将屋里的灯火都歇下,而院中突然传来了动静。
“家主。”
“家主。”
是下人行礼问安的声音。
林夫人毫不犹疑,用铜盖一把压灭了油盘之中的烛火,屋子里顿时陷入一片漆黑,导致姬昶进门之际,脚下被门槛蓦地一绊,清风雅月的姬相差点当场四肢投地。
黑暗之中,姬昶听到一道熟悉的笑声,些许冷漠,些许嘲弄。
他狼狈不已地抬起头来,只见屋外廊庑底下的一角灯笼的晕黄的淡光朝里透了进来,犹如半褪颜色的古画般,幽幽照影于床帏旁侧,淡墨勾勒出夫人的风韵无双的轮廓。
姬昶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渍,“夫人。”
他干干地唤道。
林夫人置若罔闻,在妆台旁,将束发的红头绳摘下,取下鬓间的发簪,浑然当房中没这人。
姬昶有些不好意思,但身体却快于理智地朝夫人跨出了一步,双掌轻轻地压在了夫人的肩膀上:“夫人。你当真要跟着呦呦回去?你……还回来么?”
林夫人伸手朝她肩膀上的老猪油爪子一拍,冷哼道:“你眼不见为净,岂不正好了。”
“谁说……”姬昶忽然声音一顿,凝望着夫人的面庞,想看了这么久的一张脸,看着她从昔日的鲜妍明媚变得如今日这般添了几道褶皱,姬昶含在口中的话,咽了回去,咀嚼半晌,捣成满腹细碎心事,吐了出来:“夫人,我之一生,实在对夫人你眷恋至极,早已习惯你在我身旁,不论颐指气使,痛骂我匹夫无能,还是曲意顺从,在人前为我留足余地,或是在儿女面前,维护我为父的体面,姬昶都喜爱不胜,感激不尽。”
林夫人明显动作迟缓了许多,呼吸也放凝涩了许多。
她睁大眼睛,将后脑勺留给姬昶不动,可心中却在暗暗地翻江倒海。
“夫人,你当真去了河东,不再回来了么?”
林夫人蹙眉,极力忍住想要啐他一口,痛骂他不要脸的冲动,牙关轻轻战栗。
姬昶趁势而上,“儿女大了,各自有前程投奔,这家中只得我和你,难道还要天各一方,孤孤单单的么?我平生无可依赖之人,唯独怜卿你,让我觉得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这么多年,还是这老匹夫第一次唤她“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