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叶芸娘不懂得政事,也就不说话了,只道:“对了,今天娘子在屋子里绣花,府上来了一个拜会家主的少年。”
姬嫣顿时扭头,笑靥如花:“云回哥哥?他来了?”
“不是,”叶芸娘眼神暧昧地瞥了她一眼,姬嫣一愣,瞬间收起脸上的笑,只听嬷嬷说道,“是个奇怪的少年,他说来给老家主送药的。家主对他好像还颇为赏识,两人谈了一会。人走了,我偷摸上前院打听,听说那少年送来的灵丹妙药,可以治家主的病。”
“真的?”姬嫣的眼睛更方才更明亮了。祖父断断续续病了很久了,咳疾久不见好,她每每路过祖父的明华堂,听见那一连串的咳嗽声都心忧如焚,就埋怨天底下怎么没有给祖父治病的良药,让他的身体快快好起来。
姬嫣按捺不住,“我去看看!”
“嗳,”叶芸娘急忙拦住她,“娘子,天色晚了,明日再去吧。”
这个时辰了,祖父作息规律,应当是歇下了,姬嫣按捺住,点了点头。
她睡得又香又甜,第二天起了一个大早,到明华堂给祖父请安之际,顺道观察了一番祖父的脸色,仿佛那灵丹妙药一夜之间就起了作用,祖父的脸都红润了不少,姬嫣心下暗暗放松,旁敲侧击地问祖父今天精神如何,姬恪活了几十年了,又是亲手拉扯着这孙女长大的,还能不知道她那点儿微末道行,立刻斜了凤眼,沉吟着道:“那药我可还没吃。”
姬嫣一怔:“咦?那是什么药?真的能治您的病吗?”
“不知道,”姬恪道,“名医到了,见了药,就能见分晓了。”
祖父一生是办事周密的人,这点在爹爹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姬嫣便又问:“送药的是谁啊?我听人说,祖父和他可是聊了很久,爷爷你很久没和谁这么聊得来了,您都没跟呦呦说那么久的话……”
姬恪瞟了她一眼,戳穿她不走心的甜蜜鬼话:“爷爷倒是愿意与你说说话,可你哪回待得住,不是坐个个把时辰便喊着腿疼脑壳疼,再不就是教博发那臭小子给拐跑了。”
姬嫣暗暗心虚地吐舌。
但说到这人,祖父却是一声她听不懂的长叹,正当她疑惑不解之际,只听见祖父说道:“可惜了。”
姬嫣就更满头雾水了。“可惜什么?”
姬恪没有回答。
从祖父的明华堂退出来,只见院子里有小儿在放纸鸢,风筝飞得高高的,展开了老鹰的羽翼,在风中不断地盘旋。姬嫣定睛一看,原来是三房的小子,她的堂弟,小弄鸣。这个弟弟才七岁,人说三岁看老,他三岁的时候博闻强识,称得上一句神童,谁知越大越不爱读书了,现在就喜欢到处玩,学业也已经止步不前。
姬嫣叉腰看着他放纸鸢,心里想着,要是来阵风给他将风筝线刮断就好了。
一念成谶,谁知道竟真有一股邪风刮了过来,弄鸣惊呼一声,风筝线倒是没断,但手里的摇车却脱手了,那只鹰隼模样的纸鸢顿时失了活气,从高空当中飘落下来,弄鸣急得大哭,几个侍女忙着安慰,给他擦鼻涕,却怎么也哄不好。
一个侍女眼尖发现了姬嫣,求着娘子想想法,姬嫣定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承蒙看得起。”
侍女急得没办法,姬嫣才勉为其难地说道:“那好吧,你们在此等候,我给他将纸鸢捡回来。”
真是没法子。三叔就爱惯着,姬嫣丝毫不感到脸红,明明自己才是家里除了姬弢外最捣蛋的那一个,她顺着风筝线来到了一棵老树底下,抬起头一看,正是樱笋好时节,这棵老树的枝干盘虬卧龙,树梢的绿叶繁密如云,连阳光都透不下来,弄鸣的那只纸鸢正好就挂在老树上,姬嫣扯了扯风筝线,扯不动,风筝线缠住了树枝,硬扯只会将纸鸢扯坏。
她也是无奈,幸好还有几分爬树的本领,对阵这棵大树虽然没有战绩,但今天过后应该有了。
姬嫣摩拳擦掌一番,盯准了树上的纸鸢,双手抱住树干,蹭的一下便跳了上去。
安慰着小弄鸣的侍女还没反应过来,娘子居然不见了踪影,吃惊无比,但没见着人,也没有去找,这大娘子在家里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谁也看不住她,滑不留手得像条泥鳅,比大郎君还心眼儿多呢。
姬嫣哪知道帮人捡纸鸢,还被人心里头一通如此编排呢,三下五除二地窜上了树,朝着旁逸斜出的一根粗壮的树枝攀爬了过去,纸鸢挂在树梢上分叉最多的地方,恰巧那地方枝干纤细,姬嫣不敢托大就这么过去,在原地比划了两下,心生一计,她双手抓握住头顶的树枝,脚踩着身下的树枝,试图摇晃身体。树枝抖动得像筛糠,抖了那么十七八下,纸鸢松动了,从树杈子的缝隙间掉了下去。
“成了。”
姬嫣心头一喜,殊不知大难当头,难道是吃胖了?居然将树枝给晃断了,成功的喜悦没能维持住那么一时片刻,人便从空中坠落下去,“啊”地惨叫起来。
这下好了,不用挨爷爷的板子,她的屁股就要摔烂了。
但居然没有落地,而是掉进了一双臂膀的环抱当中,那人抱着她转了个圈,化去了她的下坠之力,竟很快就站稳了,姬嫣猛地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副形制诡异的青铜面具,乍一看还以为见了鬼,吓得手脚一哆嗦,忙推他胸口,那人很快将他放了下来,避嫌一样后退了半步。
“你……你哪里来的?”
姬嫣是姬府的嫡娘子,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人。
但看清楚是个人以后,她的敌意消散了,对方看起来也不过是个年轻人,比她肯定大不了几岁。他救了自己,让她免除了今晚和红花油的亲密接触,还是她的恩人。
姬嫣立马想到昨天来府上给祖父送药的少年人,她眼睛雪亮:“是你,你是昨天来的那个……”
话音未落,他人蹭地一声飞上了树,姬嫣一愣,只听见身后传来侍女喊着“娘子”的声音,这个戴着诡异青铜面具的少年便消失了踪影。
树梢的绿叶水纹般的晃动了一下,几不可查。姬嫣望着满树的绿叶,略微低落地叹了声,从地面拾起了弄鸣的纸鸢,交到侍女的手上。
侍女诧异地问:“娘子,您适才在与谁说话?”
姬嫣搓了搓手,仰头轻轻瞥了一眼,便道:“哦,没什么,没人,快,快拿了去吧!”
“嗳。”平日里娘子就是奇奇怪怪的,侍女答应着,连忙向姬嫣道谢,便抄起纸鸢向弄鸣请功去了。
不一会儿,他们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门洞后边。
姬嫣叹着气,双手叉腰,歪着脑袋看向油绿的树冠:“人走了,你下来吧。”
本以为那人会立即从树梢一跃而下,但实则姬嫣在这里俨然是对着空气叫人,毫无回音。她一愣:“你害羞了?”
“我没有恶意的,大家交个朋友,喝一杯,可好?”兄长说了,对来历不明的人,不要先想着得罪,笑脸相迎,四海之内皆兄弟,没有什么是一杯酒不能解决的。
不过她料定这少年是害羞,戴面具也是为了躲避见人,一不做二不休,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好了,她施展爬树的浑身解数,轻松如猫咪上树,四肢都挂在了树上。
但没有等到她站稳,从身后蓦然伸出来一只手臂横在了姬嫣腰后,紧接着她的身体轻盈地从树梢上落下停在了地面,姬嫣一站好,身后的手臂便松了,从她的背后上方,传出一道仿佛还在变声期间的沙哑嗓音:“危险。”
姬嫣眯眼猛地扭头,这次可捉住了他的袖口,“你是谁?”
“我……”
姬嫣脱口而出:“送药的小仙童吗?”
得知她居然在逗自己,他的身体半僵硬,将袖口往回扯,不敢用力,慢慢地要从姬嫣的魔爪里抽去,姬嫣察觉到他细微的动作,蛮横地往前一掐,抓住了他的前臂肌肉。那肌肉虽然不粗,但结实无比,她得意地扬眉:“你轻功好厉害,教教我,我可以拜你为师。”
面具底下他一脸沮丧一样,低声道:“放开我。”
姬嫣不但没放开他,还抱着摇晃起来:“唉,你教我不行嘛,不然我以后爬树还是有可能会摔下来,摔下来就惨了……”
“……”他是没话讲了,半晌,还是挣开了她,“不要爬树。”
姬嫣低落地“喔”了一声,“你还没说,你是谁呢。”
“蝉。”
姬嫣倏然看他,青铜面具遮不住漆黑玄渊般的深眸,只听见他如此告诉自己,“我的名字。”
姬嫣撞进那双不知为何感觉莫名熟悉的眼眸中,里头清澈地映着自己的身影,但好似因为什么被慢慢地揉碎了一般,看着那么神伤,她一个激灵,很快,他把脸扭了过去。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何等眼熟到如此!姬嫣胆大包天,伸手就要去揭蝉的青铜面具,他起初仿佛在出神,直到面具被姬嫣的手碰到,他如受炮烙之刑般伸手捂住了面具,趔趄后退。
到底是没有得逞,姬嫣甚是遗憾,叹道:“这么小气,莫不是话本里说的那种,这个面具只有命定之人才能摘下来?摘下来然后就要成亲?”
他愣了一下。
“不是。”
姬嫣点头,意味深长地道:“哦。”
好像是明白了,但又好像,她心里压根不那么想。
蝉无奈地向她解释:“我面目可憎。”
顿了顿。
“丑陋,会吓着你。”
姬嫣神色古怪地睨着他,见他竟有几分认真的样子,不禁笑弯了腰肢,花枝乱颤:“人家逗你的呀!再说了,你好心给我爷爷送药,如果真的能医好爷爷的病,你就是再世小仙童,我要好好供奉着,才不会以貌取人。”
“……”
不知该说什么,他压低了喉音。
“会好的。”
这辈子,只愿你是如此地自在快活。
嘴唇轻轻上扬,蝉转身蹬上了树梢,从来时的方向再一次消失了踪影。
这身法太快了,姬嫣看了两次也没看明白他是怎么消失的,只感觉眼前一花,人影便不见了,她冲着绿波潋滟的树冠扬长了声儿大喊:“明天这个时辰,我在这里等你!等你教我轻功!”
第86章 折扇
姬弢将自己从房门里放了出来, 黄昏时候,踱步到了姬嫣的望月斋,一进门没见着妹妹美丽可人的脸蛋, 倒先看到她趴在窗口像在扇子上作画,搁在凳子上不断摇晃的两只小脚丫,脚腕上的铃铛一晃一晃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饶是身为兄长, 姬弢也确乎是感到妹妹大了,再也不好直接进她的屋子,于是只好绕道出来,停在姬嫣的窗前, 只看了一眼,姬嫣便张皇地把折扇收了起来,这一眼,姬弢明明白白看见, 她画的是个男子面貌。风神倜傥, 目若朗星, 面如冠玉,齿如珠贝……都是他想象的, 姬弢压根没看清楚。
姬弢暗暗地偷笑,妹妹大了不由人, 十二岁就开始思春了。
不用问,定是萧家的那小子。
“咳咳。”
姬弢轻咳着, 侧脸歪着, 轻睨着姬嫣。
姬嫣抿唇,咬牙道:“你不在你的屋子里好好待着,又皮痒了是不是?我告诉爷爷去。”
知道她纸老虎,姬弢不接这茬儿, 反问道:“画的是谁?是你俊美潇洒孔武不凡的博发哥哥,还是玉面月貌清逸俊俏的云回哥哥?”
姬嫣哼了声,“都不是。”
“哦?”几天不见,妹妹心里有的别的狗男人?姬弢咬牙,“是谁?”
姬嫣偷偷打开折扇,瞟了一眼,得意扬扬地收好,小手背后,“是一个小仙男。”
姬弢一脸担忧地伸手,手背碰她额头,“啧啧,也不烧啊,这都开始说胡话了。”
“我才没,”姬嫣打掉他的手,“他给爷爷送药来的,我今天看见了,他轻功可厉害,来无影去无踪,上次兄长带我翻墙都做不到,还推说是我重呢!可见那不是我的缘故。”
作为兄长被什么外来的狗男人比了下去,姬弢开始磨牙了,“我不信。”
“不信你……”姬嫣正想说,她明天就去见他,但转念一想,蝉比较害羞,如果哥哥去了,他不一定露面,因此作罢,转了个弯,清咳一声,转身挥了挥手,“就算了。”
“呦呦喜欢他?”
姬弢的脸色阴沉得要滴水了。
姬嫣一定,脸颊顿时彤红如血,“你一派胡言!再说我要跟爷爷告状了,你拿我开玩笑!”
说完,姬嫣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窗子往下一拉,对兄长那张讨厌的脸彻底眼不见为净了。
姬弢是走了,姬嫣的呼吸可难以平复下来,她在屋中,趁着黄昏暮色尚未完全消逝,将手中的折扇展开来看,画笔下一张带有几分锋利的少年人面部轮廓,颌面流畅,薄唇如画,只是再往上,半张脸都压着讨厌的青铜面具,那面具花样诡谲,开口处又宽又长,宛如瞪着铜铃大的眼睛,看得人怪是瘆得慌。
她推测他不会和他说得一样那么丑,但是他的品味属实好不到哪里去。姬嫣偷偷将折扇藏好。
第二天,她如约来到老树底下,一个人来回踱步地等着。
等啊等,等到心焦,等到心碎,等到太阳从东边移到了西边,等到晚风吹起,炊烟夹杂着饭香勾起了她的馋虫,姬嫣终于忍不住,握着折扇倔强地红了眼睛。
最后,她“哇”地一声嚷了出来。
这一哭,树后立刻转出了一道身影,姬嫣一怔,只见干净的一只手递过来一条帕子,她扭头,见到面前一张青铜面具仿佛将容貌封印住的少年,泪眼眨巴眨巴,泛出了得逞的笑容,她扑上去两只魔爪将他的胳膊瞬间掐住:“哈哈,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