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她总想试试,从那棵最高的树的树梢上跳下来,看看蝉会不会出现。可是她已经学会了轻功,学会了稳稳地落地,他再也没有出来过。
祖父的病情在良药的帮助下日渐向好,从最开始的咳嗽不止,到后来偶尔咳嗽,现在,人慢慢地越来越精神了。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过去,姬嫣也在一天一天地长大。
金陵城来了好几次催她的消息,父母让她去金陵相府,她全以照顾爷爷为由没有答应,而姬弢已经先过去了。
姬嫣已经十五岁了,照大靖的礼俗,她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及笄之礼,到了摽梅之年。
有时,姬嫣路过爷爷的明华堂,总会听到有宗伯偷偷对爷爷说,娘子渐大,说亲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但任谁都知道,姬家的女儿将来是要嫁给萧家的世子的,现在萧家不动,还没有人敢动。
姬嫣还没有做好准备去嫁给一个人,做好准备去当人妇。
她心里始终还没有忘记,那个仿佛已经很远、很远之前的樱笋月,一个戴着诡异丑陋的青铜面具的少年,那个身姿濯濯如春月柳,嗓音透着微微沙质,总是在她接触的刹那往后退,而后彻底退出她的生命的人。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他的容貌,只记得宛如在梦里的一场相逢,他的身影浸润了浅薄的桃花色,连衣角都带着香。
姬嫣没有恨嫁,也没有躲避见人,她和最普通的小姑一样,做女红、赋诗书、作丹青、弹七弦,日子平淡如水。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打破了这场强行按捺住的平静。
“娘子,家里来了人,是老族长的故交呢,听说以前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大将军!”叶芸娘见姬嫣有些无聊赖,翘着脚丫歪在罗汉榻旁看书,提了一句。
姬嫣微微一笑,“嗯,爷爷的朋友,我也该去见礼才是。”
她让叶嬷嬷备好点心,来到了祖父的明华堂前。
没有靠近,便听到爷爷用好像很久没听见的那种爽朗笑声,拍着大腿,与那人说话:“莫石见闻广博,让坐井之蛙,实在汗颜哪。”
姬嫣好像知道了,这个人,应该是大靖的“飞将军”李莫石,传闻他能骑最快的马,开最长的弓,射最远的箭,杀最狠的敌。后来他逍遥远去,不在庙堂之中,原来是云游去了。姬嫣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他是祖父的朋友。
“姬兄,你我多年未见,听说你身体染恙,本想叨扰,又怕有所不便,听说这两年有所好转?”
姬恪回道:“是,前几年有个送药小友来我府上,与我长谈了一番,我服用他送来的药,加上每日卯时起来练功,身体恢复了不少。”
李莫石疑惑:“小友?何方小友?姬兄交友满天下,让人羡慕。”
他们居然聊着聊着,说到了蝉,姬嫣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停在门外,手里拎着食盒,拇指压在提手上紧得泛白。
姬恪道:“是一个戴有青铜面具的少年人,自称金陵人士。”
后来,孙女姬嫣曾经多方旁敲侧击向自己打听,姬恪只管装糊涂道听不懂,后来姬嫣忍不住了索性便挑明了问他,可知蝉是何人,家住何方,姬恪守诺不言,这件事,到底是让孙女有点儿挫败和伤心。这三年来,好在没有见她再提及这人,像是小孩子玩笑,一时新鲜而已,之后过了劲儿了,也就过了。
李莫石双目明亮:“哦?姬兄,这小友也是我的小友,说来与我有缘。”
姬嫣一怔,将耳朵贴在了门板上,细心地听着里头的动静。
李莫石道:“我曾机缘巧合指点过他几招剑招。他使左手剑。”
李莫石何等高深莫测之人,姬嫣方才来时他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但见她人虽靠近,却不进来,反而停在门外,显然是有意听话,李莫石没有揭破,这时,察觉到她隐隐有些心急,更是顿住不说了,转口笑道:“听说姬兄有一位孙女,才比弄玉,未曾得一见。”
话音落地,姬嫣差点儿绊倒在门槛上,在爷爷的这位故交面前出了丑了,她定了定神,忙站直身体恢复姬氏女的雍容娴静,抱着食盒入内,向姬恪与李莫石行礼,随后,将点心为李莫石端出来。
李莫石微笑抚着胡须,“多谢小娘子。”
姬嫣咬咬嘴唇,到底是没忍住,“李将军,姬嫣有一些疑惑,可以请您稍后借一步说话么。”
李莫石看眼姬恪,收回目光,心领神会,点头道:“可。”
姬嫣在那棵老树底下等候,这棵树粗壮无比,成三人合抱之势。
自从蝉消失了以后,他再也没有出现过,这棵树好像也失去了原来的颜色,不再那么绿了。她以为把心思藏得很好,心若止水,可是当一个与他有关的人出现之时,她发现自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一句话,可能只是谈到他,那么无关紧要,却能够牵动她的心肠。这几年蝉去了哪里,身在何方,他可曾犹豫过再回到这里?
她已经到了适婚之年,她曾想过,如果蝉一直不出现,她绝对不会等着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姬娘子。”李莫石已与爷爷谈话结束,来赴自己的约了。
姬嫣的胸口仿佛有股滚烫的气流在涌动,她迎了上去,向李莫石敛衽:“李将军,您告诉我,您认识蝉吗?”
“蝉?”李莫石意外,“他是谁?”
姬嫣道:“便是您口中说的那位‘小友’,他就是给我爷爷送药的人。”
李莫石突然明白了什么,但笑不语。
姬嫣哪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还道是自己不诚恳,又再三地问,恳请他回答。
李莫石颔首,道:“李某人的确认识这位小友,但他不叫作蝉。”
姬嫣微愣,不过很快她便反应平静,是的,没有人会叫作这么奇怪的名字,他也肯定是用了一个假名,为了行某些方便而已,比如,避开她。姬嫣黯然又讽刺地扬了扬唇,声若低喃:“是么,他又是谁呢。”
李莫石缓缓一笑,嘴唇上胡须细微地抖动个不停:“他的本名,叫作王修戈。”在姬嫣唰地抬起头时,李莫石解释道,“姬娘子或许听说过,那个暴毙于掖幽宫中死不见尸的二皇子?”
当今时势,皇帝膝下有两子争储,一是楚王,一是益王,楚王凭袁氏树大根深,有皇帝宠爱,地位超然尊崇,旁人撼动不得,相比之下,益王小殿下势力薄弱,且看似毫无问鼎之心。
烈帝六子早夭,最让人可惜的是二皇子殿下,元后之子,聪颖过人,可惜的是被烈帝关入掖幽宫后没多久便突然恶疾暴毙。姬嫣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别人的嘴里,还是她的蝉。
“姬娘子,他虽然四处漂泊,但在淮阳也时常停驻,海边有一座盐场,盐运使是他的表舅,娘子,这便是李某知道的一切了。”
姬嫣向李莫石道谢,心头惊涛骇浪起伏难定。
原来蝉竟有这样曲折离奇的身世命运,宫中暴毙是假象,他是假死出宫,戴上面具或许是根本与她无关,是她太想狭隘了。蝉,原来是二皇子。
王修戈。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名字会令她有种奇怪的感觉,想起来心脏会一抽一抽地隐隐疼痛,仿佛因为这个人她曾经吃了多大的苦头一样。可是很快,这点儿奇怪不适的感觉就被铺天盖地的欣喜感所取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什么是缘分?这就是!
她终于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一别经年,不知故人可安好?
金陵又来了信,母亲催她到金陵去过年节,以往姬嫣都不爱答应的,这次她却点了头,姬弢亲自路远迢迢地来接她,还以为是自己光,得意至极,谁知上路之后走了没多久,姬嫣就取道淮阳了。
姬弢:“怎么回事?”
姬嫣勒住马缰,秀丽娟好的黛眉微微一撇,每当她露出这种神情的时候,就意味着妹妹心情不错,得志意满,姬弢正奇怪,姬嫣道:“我知道蝉在哪儿躲着了,我去把他揪出来。”
这只坏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缘故蛰伏了这么久,也该出来面世了。
姬弢这才明白,原来自从李莫石来拜会祖父以后,姬嫣突然心情大好,是因为从李将军的口中问出了那个不辞而别的蝉的下落。老实说,这几年姬嫣不提,姬弢都以为她忘了蝉,他自己也忘了这人了。
“呦呦,你凑近,哥哥教你一个好玩的。”姬弢想到了一个不错的点子,把手神秘地向姬嫣一招。
姬嫣凑近,他便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了一张薄而晶莹的兽皮面具,“这个把戏,可是下乡里传来的新鲜玩意儿,直接去抓他有什么意思,他轻功一流,万一见了你就跑,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哥哥给你扮上,呦呦扮成抠脚大汉,不动声色地接近,伺机一举将其擒获,岂不妙哉?”
姬嫣本来将信将疑,因为姬弢不靠谱的时候多,可信的时候少,但这次架不住姬弢的花言巧语,一个不妨就信了他的忽悠。
姬弢在这方面本领过人,不但用面具给她盖住脸,且重新在皮上作画,贴上茂密如丛林的胡须,甚至细致地,在她穿的粗布短褐里塞满了棉花和稻草,以掩盖姬嫣扮成男人身形上的不足。
只要不凑近了仔细端详,就算是亲爹娘站她面前,也是不可能认出她的。
姬弢对成品大呼精妙,不多时,将改扮上的姬嫣送到了淮安盐场。
盐场占地广博,足有前后几十亩,是除了金陵以外最大的食盐加工之地。
提炼粗盐的工人足足有几百号人,他们在盐场边上与渔民杂合而居,多数是居住自己搭建的木屋短棚,也有短工,不常在此,为图个方便只搭个帐篷了事。姬嫣扮成身形短小精悍的大汉,学着兄长教的外八字老爷步,一边捋着胡须一边在里头穿行,左顾右盼。
还真让她找着了那只蝉。
第88章 木雕
蝉在热热闹闹、风风火火的盐场显得格格不入, 当旁人都在举铁运物,或是架锅烧饭,将附近弄得浓烟滚滚的时候, 他一个人坐在远处山坡的一根木桩上,将马拴在身下的木桩,一束束地拾起马草给它喂食。
姬嫣按捺住那种重逢的迫切之感, 情怯地在原地绞了绞塞满稻草的衣裳,猝不及防地,被身边人塞了一根锄头:“你新来的?把地翻一翻吧,过了冬要积肥了。”
盐场的工人在闲暇之余, 也会自己垦荒种地,但因人手不够,他们还会自己雇佣一些外人来做短工,姬嫣应该是就是被当成了受雇而来的农夫, 但是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娘子, 哪里会锄地啊, 姬嫣发愁地握着锄头,挥舞得很不像样, 一边挥一边观察着远处坡上的蝉。
这附近的人好像都认识他,有人过去, 送了一点水,她看见他侧过脸, 拾起了那面诡异的青铜面具戴上了, 然后才回那人的话。
没想到都过去了这么久了,他还戴着那玩意。
“唉,新来的,你不会种地?怎么连个锄头都拿不起来?”
姬嫣被鄙视了一番, 手里的锄头很快被人抢走了,那人是个红脸关公,疑惑地看了看她:“长得糙,干起活像个绣花袋子!你是谁雇来的?走走走,别拿钱耽误事儿!”
跟着就有几个大汉过来哄人,姬嫣一看自己恐怕是待不下去了,忙道:“不不不,我是来找人的!我找人!”
那红脸大汉疑惑道:“找人?你找谁?”
姬嫣偷摸往蝉背后一指,用力压低声线,装成男人声音:“实不相瞒,就他。”
红脸大汉这回更纳闷了,与几个大汉对视一眼,他皱起眉头问姬嫣:“你找蝉作甚?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神医,你是家里有人病了?”
姬嫣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哦不是,是一桩桃花官司。这个人——”她用手指着蝉的背影,啧啧地眯起了眼,“别看他好像正人君子的,谁知到处惹风流债。可怜吾妹,被他是魂也勾走了,茶不思,饭也不想了,我到处找这人,好不容易经一个人打听,问到了他的下落,岂能不来找他算账。诸位仁兄,咳咳,实不相瞒,我那妹妹,生得花容月貌,配他?那是绰绰有余,谁知摊上这么个负心汉,惹来这么场桃花劫。可惜,难捱啊。”
红脸大汉因笑道:“你的话,就算是真的,也只能信一半。”他对身旁的大汉哈哈大笑道,“就他这这个其貌不扬的,他那妹妹,又能好看到哪儿去,别是花容月貌,自己朝着蝉郎君扑将上去,将郎君给吓跑了哈哈哈哈哈哈!”
几个大汉都捧腹起来,笑得前合后偃出了泪。
姬嫣又气又急,只能叉腰干跺脚。
蝉好像听到了这边的笑声,不期然转过眸,看向这一帮男人汉,他们围着一身形矮小的壮汉,好像在笑话他。
姬嫣和他的眸光砰地撞上,又砰地转移开,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要跳出来了,她连忙深呼吸,定住神,绝不卖出丝毫破绽。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又转过了头,没察觉出任何,姬嫣看向他沉默的背影,心是完全定了下来了。
红脸大汉拿胳膊肘撞她臂膀,“嗳,那你打算怎么找他算账啊?”
桃花官司,他们可爱莫能助。
姬嫣早就盘算好了,拉住红脸大汉袖口,低声道:“仁兄,你别抢我锄头,我在家里是干不好活,但我可以学,我就在这三天,蹲着他,等他一个放松跳将出去,将人当场擒获,我敢保证,他见了我定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红脸大汉虽百般不信蝉能惹出什么风流债来,但还是依了姬嫣,全是看在蝉武功高强不可能吃亏的份儿上,不过有句话他要说在前头:“我看你八成啊是弄错了,蝉郎君与那盐运使周大人有亲,你觉得那是患无妻室的人么,可这许多年了,从没见他同任何女郎有所亲近,你的妹妹说不准,是认错了,要不就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姬嫣断言不可能,一脸笃定,既然这样,那红脸大汉也就不说什么了,叹了口气,转身走远。
实话讲,姬嫣听了这番话心头还挺开心的。
她没看错蝉,当然,也绝不可能想错他的,他本就不是个什么登徒子。
姬嫣挥舞锄头,假装锄地,目之余光始终瞟向那一个地方。
那一个沉默的,喂着马匹嚼食的背影,海边冬日风大,不似河东,湿润的泛着海的味道的风吹动着他墨一般黑的发丝,古拙的青铜面具映着夕阳,仿佛调和了一层淡淡的水彩。
最后一捆马草也喂干净了,马儿打着响鼻,乖巧地来回踱步,围绕在主人身边。但是姬嫣依然没等到他走回来,而是对着西天漫漫夕阳,手里仿佛在雕刻着什么。
这画面太美好,太孤独,也太静谧,真是耕者忘其锄了,晚风中,暮烟成行,姬嫣像个痴汉一样在那儿抱着锄头杵着。
远处红脸大汉他们早就歇了手,坐在凉棚底下大碗喝茶,看着那块“望夫石”,笑话不住。
“哪里是家里有妹妹犯相思病,自个儿找来吧。”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咦,不能吧,那蝉郎君,真能看得上这样的男子?我瞧着他还没咱们俊俏结实呢。”
“我看你们一个两个是瞎了眼,她的耳朵可有那么大两只耳洞你们看不出?哪是什么断袖之癖,这不分明是个小娘子么。”
“……哦,原来如此。哈哈哈哈!”
太阳终于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