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储黛
他跟车夫说了一句什么,姬嫣的马车便行驶了起来。
她吃惊地扒开车窗,只见他脱了狐裘一身单衣跟在马车后,朔风吹卷,他抬起眸望向车中的她,像是心事重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姬嫣双眼发直愣愣的。
呆怔过后,缓过劲来便是一股上头的恼怒!
气恼回忆相识以来的点滴,她终于品出了一丝不对劲,这个男人在她面前一直是谨小慎微的,事事宠着她,纵容她,绝不违逆,舍命相救,然而她进他退,不敢上前,这些种种突然都有了解释——姓王的前世坐拥两宫搞了什么娥皇女英,还对不起她了,所以现在才会愧疚!他是因为心怀歉意才对她屡屡迁就!
这要是再看不出来她就是一个傻子!
“驾车!快点儿!”
车夫被一阵催促,看了看身后:“娘子?姑爷他还在后边走着……”
姬嫣道:“别管他。回家。”
“哎。”
车夫驾车赶得飞快,在官道上驰骋狂奔。
王修戈一眨眼就被呼啸而去的马车远远甩在了后边。
它只得徒步而回,踏着香车宝马的辙印,吹着初春料峭的寒风,回到姬府。没有娘子吩咐,没人敢阻拦他这个正牌姑爷,只道是娘子与姑爷发生了口角,毕竟年轻小夫妻火气旺盛,拌嘴是常有的事,这不稀奇。他们对王修戈的态度依然十分恭敬,目送他入门。
王修戈停在姬嫣的香闺外,食指与中指蜷曲抬起叩击她的门,里头无人回应,天色渐暗,他不想留在外面过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没有软玉温香在怀的日子于他而言已经没法过了,他耐性地询问:“阿嫣,你睡了么?我方才是想冷静冷静,你可否放我进去……”
“进来,门没关。”
里头传出姬嫣冷漠的声音。
王修戈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阿嫣……”
他推开门,朝里走了进去,只见香闺内陈设俨然,她侧坐在青墨山水画四折云母缂丝屏风旁,顿笔,吹干案上纸张的墨痕,在他心中突突地靠近之际,姬嫣唰地抓起纸,在他面前一晃,匆忙一眼不见全貌,只能看到“休书”二字为题,和一点已经压上去的猩红的指印。
“阿嫣……”他的血液宛如逆流,错愕地望着她,“你要休了我?”
“正是。”
王修戈以为她只是玩笑,亦或他适才眼花看错了,但随之而来的便是这冰冷的“正是”二字,粉碎了他最后一点自信。
“我受够你的磨叽了,虽然你是入赘,但是我找男人不是要找你这样的,你对我不诚实,这犯了男女关系的大忌,王修戈,你对得起我么。”
最后一句,那熟悉的口吻,便仿佛寄托着端云宫中身着宫装的女子的影子,控诉他的累累罪状。
王修戈觉得自己连血液都开始泛冷,凉透骨髓,一字一句像是绵密的钢针扎入骨骼,疼痛难忍,比那蝮蛇之毒消肌腐骨的疼痛尤甚。
“你,想起来了?”
他艰难问道。
姬嫣冷冷转头:“没错。你和她之间的好事还要让我给你复述,提醒你吗?”
姬嫣脑子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只有与他相识相知的一段过往,只有这两年来的甜蜜恩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虽然腹内空空,但没想到还真能诈出他的话来。
在她心里,王修戈怎么也算个聪明人,他居然这么容易,就相信了她的话。这也太好骗了一些。
她的目的不是休夫,只是激将法罢了。
这两年以来,他在她的面前,总是言听计从,呵护备至,谨小慎微,甚至,诚惶诚恐。以前她不明白,现在她懂了是什么原因。
姬嫣将休书套上红封,拍在他的胸口,淡淡启口:“收着吧,离开我的视线。”
他僵着手没有去接,那封休书从他胸膛坠落而下,直至落到地上,姬嫣背过身狠心地不看他此刻脸上的表情,朝后挥了挥手:“父母大人那边不用你操心,我去说,反正他们对我有求必应,不过是,休个夫而已,走吧,要我叫人送你么。”
王修戈弯腰,手臂僵直地将休书捡起来,脸上的神色黯淡无比,哑声道:“不、不用了。”这个时候,怎敢还有脸,让他派人送他出府。
“阿嫣,我知道,我们是云泥之别,我根本不配做你的夫君。能够有这两年,欢愉情浓,虽然短暂,也值得了,我会自行离开,祝你……”
声音断了一线,像是突然说不下去了,姬嫣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诧异地回过头,只见他的身影已经飘然出门而去,不见了踪迹。
姬嫣纳闷之余,不禁懊恼,气得胸膛急急起伏,肺都要炸开!
这个没用的男人,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居然真的走了!他走了!
难道是他早就想这样了,得到了他就不珍惜,现在甩手想走?
姬嫣气得脑壳一阵发晕,软倒回椅中,想要追出去也力不从心了,心道算了算了,这样的男人留他干什么。
“休夫”之后日子平淡如水,平淡得姬嫣恨不能拿块大石头往水里砸,只要溅起点儿鱼虾来也好。
姬弢突然一反常态,答应了母亲的撺掇,说了一门亲事。
对象是昌红鸾。这个女孩子与姬嫣有过几面之缘,她深感投缘,正巧哥哥要见她,姬嫣为了顺应他的心意,便以自己的名义邀请昌红鸾来姬府玩,顺道安排了一出堂会。
台上唱的是风月相思两处闲愁,底下姬嫣嗑着瓜子百无聊赖,姬弢本来与昌红鸾说话,突然扭脸过来,道:“对了,近来你一个人待在姬府,王二就没回来过?真休了?”
姬嫣本来没有说这个事,是那日她扬言休夫的时候教人听了一耳朵,后来这事就私底下传开了,姬弢居然也知道了,姬嫣一扭头,“爹娘知道了么?”
姬弢摇头:“应该不知道,不然早对你三堂会审了,你告诉我,你和王二真掰了?不能吧。老实说我就是看你俩这两年来天天蜜里调油的才心痒着成婚,结果你俩自己劳燕分飞了?”
姬嫣鼻尖轻颤:“哼。”
姬弢道:“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王二脾气都舍不得对呦呦发,处处迁就照拂,呦呦还有何处不满意的?
姬嫣早就猜出他心思,冷冷一笑,道:“一个连休书都不敢看的男人,没用透顶,留着过年么。”
这夫妻两人之间关起门来的事如人饮水,外人如雾里看花,是瞧不出什么门道的。姬弢也只能顾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见姬嫣压根不像是挥剑断情的模样,心底就松了几分,邀他的未婚妻上姬府内宅游玩去了。只剩姬嫣一个人窝在椅子里无聊地听戏,手里的瓜子也不怎么香了。
就在这时,她的耳朵一动,响起了男人犹如呢喃般的声音:“阿嫣。”
姬嫣第一反应就是掰手指,一、二、三、四、五……十七!居然过了十七天,他才拆开那封休书!
这是什么男人啊!
姬嫣蹭地起身,恼火地攥住他的手臂,将他往空旷无人的后院寝房里带。
王修戈凝着她气冲冲的身影,眼尾微弯。
到了房间里,她将门砰地都撞上,才气鼓鼓地哂笑:“怎么,回来了?回来干嘛?我不是说了休了你么!下堂夫又回来干什么。”
王修戈将他怀中的休书原封不动地取了出来,在姬嫣羞恼尴尬里,将信纸拆开,那一封休书上,洋洋洒洒对他进行控告,但落款根本不是她的名字,而是一句——
以上纯属胡言。
盖的红色印记也并不是手印,而是两道月牙般严丝合缝嵌连的唇痕。
唇印饱满鲜红,没有刺目之感,薄薄的一层晕染在宣纸上,反而不胜暧昧。
王修戈不说话,将唇痕指给她看。
姬嫣气笑了:“哦,你到今天才拆开啊。死相,白疼你一场,你就那么觉得我会因为虚无缥缈的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休了你?平时干什么这么一副好像欠了我们家金山银库的模样,卑微到好像我是你的财主似的,我是吗?我就那么无理取闹吗?王修戈,归根结底就是你不信任我造成的,你不信我爱你,连这么一封假休书都不敢看。”
要立于不败之地,就要先抢占道德高点,将他痛斥一番,让他翻不了盘就行了。
王修戈怔愣等她说完,问了一句:“你诈我,你也没有恢复记忆。”
姬嫣一指头戳在他的额头上,将他的休书拿过来撕成了碎片,一边撕一边道:“有也好没有也好,都是哪辈子老黄历了呢?我这个人,更看重的是眼下。如果你是值得我信任和爱的人,以前种种,我不计较,也不在意。我之所以写封假休书骗你,就是因为——”
话音一顿,她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眸:“我觉得你这个人特别不真诚,太谨慎,谨慎到可以说是谨小慎微,我是挑夫君,不是挑男奴,知道了么?”
王修戈凝视着她,不敢有一语,许久之后,领悟到她话中之意,恍然明白,“知道了。”
姬嫣将撕碎的休书扔进了火钵子里,“好了,现在没了。”
火舌扬起来,将休书舔舐干净,王修戈望着那折磨了他多日,令他酗酒、醉生梦死了半个月的东西化作了灰烬,心中怀有余幸,又有几分心悸后怕。姬嫣抱住了他的腰,将身入他怀中,小声道:“我骗你的,我舍不得不要你的。以后,前尘往事谁也不要再提,我不关心那辈子的事,一世事一世毕,过好眼下的日子才要紧。二哥,你也别老是一副心事重重,怕我休了你的样子,我们洞房花烛那晚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可以烫金,只要你心如我心,我就不负你,懂了?”
“懂了。”
姬嫣道:“叫我。”
王修戈从善如流:“夫人。”
“那好,夫人今晚好好疼你,来呀。”
姬嫣不会跟任何人说,这大半个月来,她独坐深闺有多寂寞难耐。
年轻少妇的闺怨能填满一屋子。
正想如以往一样,好好和他亲热亲热之际,姬嫣却突然弯腰吐了出来。
怪哉,从他走后她就开始嗜睡、头晕,恶心干呕,难道是她回来金陵,居然水土不服了?本来也只是偶尔发作,姬嫣便没放心上,今天正要夫妻亲热,它居然卷土重来,作祟得更厉害了?
“阿嫣。”
他也着急,不过,他到底是个颇有本事的医者,虽然难以镇定,但也稳稳地掐住了她的脉。
姬嫣拂了拂手:“没事的,我可能是吃坏了肚子……”
说完就弯腰又干呕不止。
“呜呜呜,二哥你怎么不说话,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
本来些许症状姬嫣没当回事,今天突然变严重了,加上他握住她的脉一副傻住了模样,姬嫣心头开始打鼓起来,惴惴地抖着嗓子,泪眼朦胧问他。
王修戈木然地移眸向她:“阿……阿嫣。”
“嗯?你说吧,我能承受的……呜呜。”
“你怀孕了。”
第94章 秋千
男人说话时的声音都在发颤。
姬嫣发觉自己近来是被他气糊涂了, 连自己身体这么大的纰漏都没察觉,她嗜睡、头晕、呕吐的症状并不是来自什么绝症,而是她……怀孕了?回想起近来的种种状况, 她已有多日未曾来月事了,敢情也不是水土不服的缘故。
姬嫣简直不敢相信,“二哥, 快,你掐我一下!”
她把脸蛋一歪,凑过去,让他捏, 王修戈的手颤抖着捏了捏她的耳垂,一点点疼,姬嫣如梦初醒,眼睛里还茫茫然地抱住了他的腰:“我们有孩儿了?”
这种惊喜令人简直太意外了!
这两年, 他们在外面跋山涉水, 行医救人, 虽说停下脚步时行房也不在少,但他作为医者, 总有各种办法避免她怀孕。他给的理由是,她还太小, 不宜生育,且怀孕以后事事都得注意, 爬山下水都是必须停止的。姬嫣就信了他的话, 不再想着这事了。两个人的快乐,掺进第三个人来,是有点不习惯的。
谁知,它来得如此突然而及时。回忆起来大约是两个月前在温泉的那次, 他有着不同以往的说不出的热情,事后两个人都累瘫了,没有去清理残留物,可能就是这般机缘巧合地就怀上了。
姬嫣犹如天降鸿运一样捂住了自己绯红饱满的嘴唇,“啊,二哥,我们生下来好不好?告诉我,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喜欢女孩。
但是,身为医者,他需要客观地告诉她:“现在他的性别已经决定了,在这里了。”
他的手掌热气腾腾的,贴着她的腹部,才两个月根本不会显怀,平平坦坦的,可神奇的是,这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他和她都感到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