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八月于夏
说罢,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在他离去后,圆玄转动佛珠的手慢慢停下。
身后古朴的寺钟缓缓敲响,“当——”地一声在静谧的古刹里久久回响。
圆玄闭上眼,仿佛听见了许多年前,卫太傅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说:“圆玄,你活得太累。”
累吗?
圆青说得对,他生来就是做这大相国寺的住持的。
自从两百年前,那位天生佛根的佛子为了前朝公主而还俗后,大相国寺在培养下一任住持时,加了一门去凡根的修炼。
师傅说他佛缘深厚,须得早早看破红尘,断了七情六欲。
旁的小沙弥偶尔可以回家探望至亲,他不能。旁的小沙弥可以三三两两一同诵经做课业,他不能。旁的小沙弥可以朝着自个儿的师叔师傅讨好撒娇,他亦不能。
在药王谷与方师兄、赵师弟一同学医的日子,兴许是他最像人的时候。
世人敬他惧他,将他视作高高在上的神佛。
唯独卫项说他,活得太累。
圆玄缓缓睁眼,剔透的眸子无悲无喜。
又想起了方才那两个年轻人。
去岁中春,天露异象,三星合一,西边天际出现了一颗转瞬即逝的帝星。
五月初一,那曾经出现过的一瞬的紫微帝星再次现于西边,与此同时,曾经融为一体的三星渐行消散,只余一颗熠熠生辉的文曲星。
而今日,那两位年轻人,一人已身具龙气,一人面呈文曲之相。
大相国寺从不测国祚,也不干涉朝代更迭。
圆玄缓缓转动手上的念珠,道了声:“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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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山,赵保英望了望东边那轮红艳艳的旭日,对薛无问道:“薛大人,一会咱家在金銮殿外,等你一同进殿面圣。”
“行,那便一会见,赵公公。”薛无问笑了笑,又对霍珏道:“霍大人,再会。”
霍珏同薛无问对视一眼,颔首道了句“再会”。
红顶马车很快便驶入山路,暗一牵着马,暗搓搓靠近薛无问,用气声问道:“世子,这,这玩意儿,怎,怎么处理?”
暗一说着便哭丧着脸,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一个羊皮囊袋。
薛无问觑他:“怎地?将大周开国功勋的灵牌送回他的子孙后代那,委屈你了?”
暗一想到那裂成几块的灵牌,便汗毛一竖,搓着手臂道:“不敢不敢,这不是怕慢待了卫家的先祖大人了吗?”
薛无问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手一伸便捞过那羊皮囊袋,这东西他还要送回无双院,同卫媗讨个功劳呢。
卫家先祖卫戒与薛家先祖薛槃一同辅佐周元帝打下了江山,彼时大悲楼那九块灵牌显灵之事,便是出自卫戒之手。
两百年后,他自个儿的灵牌倒是重蹈了当初那九面灵牌的覆辙……
薛无问一贯是不敬畏神明的,对卫戒的灵牌也不似暗一那样又敬又怕。
隔着羊皮囊袋,他掂了掂里头的碎木块,笑道:“你也是个倒霉催的。”摊上个那般心狠手辣连先祖的灵牌都不放过的讨债子孙!
讨债子孙霍珏正正襟危坐地坐在红顶马车里,听赵保英道:“今日之事倒是出乎咱家的意料,凌首辅也不知怎地将这位圆青大师给得罪狠了。”
原本凌叡是想借此事惹得成泰帝对他不喜,助余万拙重夺帝宠的。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与凌叡有仇的圆青大师。
这下是搬起巨石砸了自个儿的脚了,只要将圆青大师的话转述给成泰帝,以成泰帝那疑神疑鬼的性子,约莫是要对凌叡大发雷霆了。
霍珏淡淡一笑,一语双关道:“害人之心不可有,凌首辅很快便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因着大相国寺之事提前了结,赵保英这会倒是不急着进宫,差高进宝将马车直接开到了霍府外的永福街。
马车一到永福街,霍珏对赵保英拱手道:“今日多谢督公。”
说着手便摸到车门边,正欲推门。
可一瞬间又想起了昨日阿黎替如娘委屈的模样,眸光微顿,遂收回手,对赵保英道:“珏尚且还有一事,想同督公说。”
第90章 (这章尽量别跳)
霍珏下了马车后, 赵保英默然阖眼,手里的拂尘软软垂下,那素来含笑的脸敛去所有笑意,竟是多了几缕悲伤。
他从不知, 如娘会过得那样苦。
“如娘婶说, 她幼时因着口疾, 出门总要被人掷石子。她那邻家兄长便让她在家等着,还说不管如何, 都会回来接她。大约是因着这话, 她从未想过要自尽。怕那兄长回来,会找不着她。”
霍珏的话言犹在耳, 可眼前出现的, 却是如娘昨日笑望着他的模样。她说她过得好, 说日子一点儿也不难过, 说能再遇到他便是最大的幸事。
日光斜斜插入车内,赵保英半边身子沐在阳光里,却感觉不到半点暖意。
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他缓缓睁眼,哑着声吩咐了句:“高进宝, 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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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泰帝今日并不在金銮殿勤政, 接连几日噩梦不断, 连耳朵都出现了幻听, 他大多数时候都歇在了王贵妃的乘鸾殿,偶尔才会去养心殿听政。
此时的养心殿内,成泰帝听罢赵保英二人的陈述, 不由得怒火中烧, 指着养心殿大门道:“让凌叡滚过来见朕!”
凌叡急匆匆从吏部赶来, 甫一进门,一个掐丝珐琅獬豸镇纸从上座掷出,直奔面门而来。
凌叡咬牙停下脚步,不躲不避,任那镇纸砸入脑门,豁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嘀嗒嘀嗒”落下,凌叡也不抬手擦脸上的血迹,只恭恭敬敬地行跪礼,沉声道:“请皇上息怒!”
成泰帝站起身,指着他怒骂:“你瞧瞧你做的什么好事!说什么都是为了朕的清名,为了给朕分忧!朕看你分明是在党同伐异,什么事到你凌叡手里都能拿来铲除异党!你是不是觉着大相国寺是你可以拿来玩弄朝政的工具?!”
“你以为朕不知晓是你派人往都察院递密信的?怎地?当年大相国寺拒绝把你先祖的灵牌放入大悲楼了,你就一直恼羞成怒到现在?凌叡!你要知晓,你的首辅之位是朕给的!朕给你的东西随时可以收回来!”
凌叡被骂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垂下眼,掩住眸子里的阴翳。
若无他凌叡,他周元庚如何当上皇帝?从前的康王哪敢这样同他说话?
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凌首辅”,即便是刚登基的那两年,也是温温和和地喊一声“凌爱卿”。
可后来他周元庚许是当皇帝当久了,越发膨胀,也渐渐不把他凌叡放入眼里,甚至还纵然旁人夺走他手上的权力!
凌叡心里惊怒交加,可他却不敢回话。
成泰帝如今的情绪一日比一日暴躁,从前还能端着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现下是想装都装不了,芝麻大的小事都能叫他暴跳如雷,跟个疯子一样!
凌叡等成泰帝骂够了,方才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几步,伏低做小道:“冤枉啊皇上!臣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凌叡入殿之时,薛无问与赵保英恰好从内殿出来,成泰帝在里头扔掷镇纸发出的“哐当”声,二人自然也听到了。
可两人的表情一个比一个平静,下了白玉阶,赵保英便对薛无问道:“咱家尚有要事在身,就不送亲自送薛大人出宫了。”
说罢,便唤了守殿的一名小太监送薛无问出宫门。
薛无问提唇一笑,拱手作别便快步出了宫门,径直回了锦衣卫。刚到锦衣卫官署大门,指挥同知唐劲便上前一步,道:“指挥使,禁军的那位林副统领又来了。”
薛无问揉了揉眉心,道:“你去请林副统领出来,就说我要去玉京楼查案,在闻莺阁里等他。”
唐劲忙拱手应是,进去传话。
薛无问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便往玉京楼去。
这会才午时三刻,楼里的姑娘们都在午憩。
往常欢声笑语不断的销金窟此时安安静静的,苏玉娘听丫鬟说薛世子来了,忙从矮榻上起身,出门去迎。
“世子怎地来了?玉娘以为您最近都不得空呢?”苏玉娘说着,便摇了摇手上的团扇,觑了薛无问一眼。
旁的人不知,可她是薛无问手下的人,哪能不知晓这位盛京里出了名的浪荡子日日都忙着回家哄祖宗呢。
说来苏玉娘也真真是佩服无双院的那位。
薛无问这样的人,瞧着多情,实则心肠又冷又硬,对那些倾心于他的小娘子是要多绝情就有多绝情的。
是以苏玉娘才佩服卫媗,也不知晓这位卫家的大娘子是怎么收服这位世子爷的。
薛无问自然听出了苏玉娘的调侃,散漫地笑了声,道:“公事,一会禁军的那位副统领若是来了,让他到闻莺阁寻我。”
林规来得极快,薛无问一盏茶都没喝完,他便到了。
“林大人,请坐。”薛无问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薛某知晓大人因何事而来,坐着慢慢聊。”
林规原先听见唐劲说薛无问在玉京楼,还道这浪荡子是以公谋私,偷偷跑来玉京楼找老相好的。
眼下瞧着却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仿佛是特地到这玉京楼来等他。
林规自小就是循规蹈矩的人,玉京楼从没来过,也没甚好感。好在这闻莺阁瞧着窗明几净,清雅别致,倒是不惹人生厌。
林规大刀阔斧坐下,快言快语道:“薛大人既然知晓我是因何事而来,那应当也听说了顺天府尹宗大人将那案子列为悬案,暂时封了案卷之事了? ”
薛无问因着公事,与林规接触得不算少,很了解这人是什么性子。
给他斟了杯茶后,便颔首道:“此事薛某确实听宗大人提过,那二十多具尸体大多腐烂得不成样子,连具体的身份都很难查出,更别提旁的证据了。顺天府一天要接几十上百个案子,大至命案,小至邻里吵嘴,都要顺天府的人来管。想来宗大人是抽不出时间查这案子,这才暂时列为悬案。”
“旁的那二十具是查不出身份,可其中两具的身份不是已经查明了吗?一人是我的庶妹,一人是那犯下数宗杀人案,被关押在镇抚司诏狱的屠夫之女。”林规捏紧手上的杯子,梗着脖子道:“难道这还不够宗大人多派些人手查这案子?”
薛无问慢慢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目光凝在林规那张忠厚的脸。
林家在盛京非高门大户,若非林规得上一任禁军统领的赏识,将他提到了副统领的位置,林家在盛京不过是个小门户。
至于林规嘴里的那位庶妹是他父亲与偷偷养在外头的外室生下来的女儿,那小姑娘甚至都还未入林家的族谱,失踪时才十三四岁。
当初若不是霍珏提及此事,他都不知晓林规与他这位庶妹的感情竟然如此不错。失踪十年了,还在努力地寻她,从未放弃过。
薛无问本身就是望族子弟,这些年在锦衣卫任职,不知见识过多少后宅大院里的阴私。
外室的地位从来都是极低的,外室生下来的子女就更没地位了。只要主母不点头,根本不可能认祖归宗。
林家的这位林姑娘便是如此,甚至……她之所以会失踪兴许也是旁人有意为之。
薛无问喉结轻轻一提,望着林规道:“在这盛京里,有能力掳走那么多年幼的少年少女,杀人弃尸后还能不留下一丝痕迹。林大人可有想过,这幕后之人的身份定然是不一般的。如此,林大人还是坚持要将这案子查到头吗?”
林规微微一怔。
薛无问说的,他不是没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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