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花燃
颜乔乔:“……?”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她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他并不打算治她的罪。
她偷觑着他的神色,觉得他的心情非常不好。
马车平稳地停下来。
公良瑾起身,掀帘离开了车厢。
明月洒下银白的光辉,颜乔乔发现马车已回到昆山院,停在清凉台外。(山中十八台地,除了山门口的车马台之外,只有清凉台通车马。)
她怔怔跟着他下了车,发现他并没有等她上前的意思,清瘦身影径直穿过清凉台大门,步入内庭。
“殿下!”她追出一步,“明日卯时我过来煎药吗?”
“不必。”他脚步未顿,背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颜乔乔慢慢垂下脑袋:“……哦。”
深青色的璃石殿门在她面前缓缓阖拢,两个人就像相隔了一个世界。
她一点点落下踮起的脚跟。
什么早起,什么丢脸,从此都将不复存在。
“从前便是这样啊。”她缓缓退开几步,站到殿门对面的青叶大树下,扯了扯唇角,“我与殿下本来就不该有什么交集,如今消息已经送到,心愿已了,甚好。”
她笑了一会儿,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便倚着树,软软蹲下去。
“休息片刻就走。”
心下萧萧瑟瑟,她垂着双眼,怔怔出神。
指尖渐渐凝起一缕微芒。
落寞的淡色金黄,正如枯叶飘落枝头,离愁别绪极淡,淡到抓握不住,心头只有浅浅怅然。
一息、两息、三息……十息……
萧索的秋意道光迟迟未熄。
*
书房灯火通明,公良瑾面无表情地批阅一份份文书,破釜沉舟侍立在旁。
破釜不断冲沉舟使眼色。
沉舟瞪了他几次,无奈上前,拱手劝道:“殿下请息怒,保重身体,早些歇息吧!”
公良瑾淡淡瞥过一眼:“我何曾动怒。”
沉舟瞄了瞄站在一旁装死的破釜,见他实在不顶事,只能硬起头皮道:“属下站这么远,道意都能感应到您的怒意。”
公良瑾语气平淡:“那便再站远。”
破釜沉舟:“……”
片刻之后,公良瑾起身离开书房。
破釜沉舟退到台阶下方,用余光偷瞄着那道清瘦身影越过回廊,登上阁楼的亭台。
“嗐!”破釜恨恨跺脚,瓮声瓮气道,“杀千刀的西梁贼子,害得咱们殿下雷霆震怒,真是死一万遍都不为过!”
沉舟忧心叹息:“仁君之道泽被万民,百姓苦,君亦感同身受。今日万人恐慌,殿下又要心绪难安,夜不能寐了。”
两个人齐齐叹气,嘀咕着,跟随公良瑾登上楼台。
二人远远站在梯口,见殿下皱着眉,视线落在清凉台外。
偷偷一望,便见门口的大树下面抱膝蹲着个人,身穿大红烫金的华丽袍子,看起来却萧萧瑟瑟,凄楚可怜。
破釜沉舟对视一眼,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无事发生。
时间点滴流逝。
久到破釜第八次偷偷活动站得酸麻的脚板时,楼台边上终于飘来一个浅淡的声音。
“带她上来。”
有那么些无可奈何的叹意。
*
沉舟走向蹲在树下的颜乔乔。
距离尚有一丈,沉舟便感受到了一股极为萧索落寞的思绪。
分明站在春日风中,周遭却像是飘落着死去的枯叶,悲伤、惆怅,满目凄凉。
多情道心震荡,沉舟鼻眼一酸,霎时感同身受。
她想起了方才殿下拒绝颜乔乔煎药时她失落的神情;想起颜乔乔缓缓落下的脚跟;想起颜乔乔慢慢转身离开的样子。
再看看此刻,颜乔乔孤零零蹲在这里,蹲了那么久,就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
真是太太太伤感了!
“颜小姐,”沉舟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令人如沐春风,“那个,殿下有请,你跟我走一趟。”
颜乔乔正盯着指尖的秋日道意愣神。
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蹲了多久,只知道心中想着再也见不到殿下,指尖萧索的秋日道光便一直不熄。
她这人,自幼被父亲教得没心没肺,最是擅长自我安慰。
发现失去殿下便能获得秋日道光之后,她立刻就打足了鸡血,开始梦想自己修为一日千里,成为大夏最利的刃,暗中替殿下铲除掉所有隐患,助他守好万里江山。
……也就是看道光快熄的时候,及时回忆一番殿下的好,让自己重新开始伤春悲秋。
此刻乍然听到沉舟的声音,颜乔乔吓了一跳,道意溃散,蓦地抬眸。
视线相对的霎那,沉舟敏锐地感知到环在颜乔乔身上的凄凉萧瑟尽数烟消云散,只一霎,便从深秋回到了暖春。
青衣女官不禁心下惊叹,如此真挚深厚热烈的情意,自己竟是头一次见到。
“颜小姐,你别太难过,殿下也有他的不得已。”沉舟叹息道。
颜乔乔发现沉舟的目光变得异常温柔,温柔中带着深深的怜惜和感叹。
颜乔乔不禁微微悬起了心脏,暗想,该不是殿下回头想想,又打算要处置了她吧?否则沉舟干嘛用一副安抚死囚的口吻同她说话?
她抿住唇,忐忑地跟在沉舟身后,越过回廊和石桥,登上那座殿下往日弹琴的楼台。
沉舟只将她送到楼道口,便返身离去。
颜乔乔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中噗通直跳。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害韩峥坠塔,殿下便要罚她跳楼?是了,殿下是最最守规矩的人,这样罚她,极为公正。
“……”
君、君要臣死,臣、臣不得不死!颜乔乔暗暗掐住掌心,深深吸气。
踏上楼台,一步一步蹭向那道谪仙般的身影。
“殿下……我来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一点发颤,很软,仿佛带着水气。
这也不能怪她,谁上断头台都一样。
公良瑾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似是叹了口气。
回过头来,他已将眸光放得更柔和了些,“还不知错是么,过来,我与你说。”
颜乔乔:“……”温柔中带着沉沉杀气,她更慌了。
颤了颤身,慢慢走到他的旁边,谨慎地离他两尺。
“你不该将尚未发生之事认定为事实。”他语声微沉,“更不该行那等凶险之事,视自身与旁人的性命为儿戏!”
“可它就是发生了啊。”她忍不住悄声辩解。
他转过身,垂眸凝视着她的眼睛:“你如何知道不会有无辜之人意外登塔?你如何确定每一件事情发展必定与你所知的轨迹一般无二?”
她动了动唇,垂下眼睫。
今生……的确是改变了许多,最不同的便是她与殿下有了交集。
从前哪里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站在这处月宫般的楼台?
他见她神色有变,踏上前去,再问:“眼前所见这一切,难道不曾发生过改变——那你前世可曾与我亲近?”
颜乔乔心尖一颤,赶紧解释:“不曾不曾。殿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我绝对绝对不敢冒犯您。”
公良瑾:“……”
忽然接不上话。
在他靠近时,颜乔乔便已小心地抬眸看他,只见他的黑眸比往日更沉了些,仿佛能将光芒吞噬。
此刻,他距离她已不过一臂之遥。
她看着他抬起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时候缓缓收回。
颜乔乔:“!”
确定了,殿下真的是要罚她坠楼!
心脏怦怦直跳,颜乔乔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殿下,不用您动手,我自己来。”
公良瑾:“?”
她转身,扶上白玉栏,轻盈地跳坐上去。
这里并不算特别高——韩峥不是没摔死么,她若也没摔死,殿下必定不会一事二罚。
可能会有些痛……吸了吸气,忧伤地举目望向远方。
视线忽然凝滞。
视野中,最醒目的便是一蓬赤霞株。
树杈中特意摆放了一盏明灯,斜斜照入整片赤云,将一片片花瓣映得火红透明,像是燃烧的血色晚霞,于夜色中旁若无人地张扬。
都说字如其人,颜乔乔此刻突然发现,院子和自己栽的树,也会像主人。
即便相隔甚远,她也能一眼认出,那处看起来温暖又明媚的地方正是她居住的庭院。
她的心脏忽然便悬到了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