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皇帝穆桢还处在愕然之中,望着那三件陌生的发饰,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对这个女儿实在关心不够,以至于望着这可能是遗物的三件发饰,却也无从判断究竟是真是假。
皇帝穆桢在一片空茫中,忽然感到一种滑稽嘲讽的笑意。
李思清就站在一旁,低头细细看着,见皇帝始终不语,便轻声道:“瞧着的确像是殿下素日所爱的发饰……”公主的发饰千百样,她不可能每件都见过;但是一个人的着装穿戴风格,总是有迹可循的。
皇帝穆桢有些迟缓地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又道:“像是公主殿下的……”她伸手向那银盘中,“臣是否可以?”
皇帝穆桢如梦方醒,吸了口气,道:“你来看。”
李思清便取了那发饰在手,细看之下,材质工艺,的确都是公主之尊才用得起之物。
那位明丽聪慧的小公主,多半当真落水失踪了。
大火与暗杀叠加在一起,这个失踪,也就是死亡的委婉说法了。
李思清忽然不敢再看皇帝的神色。
第104章
随着李思清话音落下,整座思政殿中再无人语声,唯有角落里的更漏声声、如泣如诉。
皇帝穆桢坐在高处龙凤须弥座上,从这气势恢宏的大殿正门望出去,只见沉沉夜色、耿耿星河。
苍穹之下,一个人的生死何其渺小。
她乃大周皇帝,治下亦有万民,从这御座上俯瞰下去,正如苍穹之上的神看世人。
只是若那一人是她唯一的女儿,总是有些血脉深处的羁绊与触动。
她从殿内诸人面上一一看去——女官李思清、右相萧负雪、执金吾牛剑……这些中枢要臣今夜齐聚思政殿,原本是要拟定穆明珠的“罪名”与惩治之法。
在这报信的黑刀卫校尉上殿之前,萧负雪、牛剑各领一派,对穆明珠入建业后的处理方案,争辩正凶。
萧负雪与穆明珠有师生之谊,自然是要力保公主的。
而执金吾牛剑得了她这个皇帝的授意,则是一力要夺公主之权、困公主于高墙之内的。
两方争论正急,忽然间却传来了公主落水、生死不明的消息,不可谓不讽刺。
若没有这则消息传来,今夜这思政殿中就该议出公主的几大罪了。
皇帝穆桢的目光从众人或错愕、或担忧、或沉痛的面上一一掠过,最终又落在了那报信的黑刀卫校尉身上。
秦威不待皇帝出声询问,忙继续道:“跟着蔡攀作乱的那四名黑刀卫,活下来的两人在回建业路上,已经受了拷问。两人的证词相互印证,应该出不了错。据那两名黑刀卫所说,蔡攀这人在黑刀卫中二十余年,自四年前升为副都督起,就一直盼着能更进一步做成都督。在陛下委任齐都督下来之前,据说蔡攀已经请客吃饭、只等高升了。后来蔡攀这妄想破灭,虽然在人前对齐都督毕恭毕敬、又以旧时‘小少爷’相称,看似忠厚老实。其实这蔡攀曾酒后发过牢骚,对齐都督的到来多有不忿之言。这次从扬州回程,蔡攀不知是多年暗恨难忍,还是又受了什么新刺激,
竟胆大包天真动了手。而跟着他一同暗中行动,给船舱中货物浇油的四名黑刀卫,都是他多年的亲信,其中还有身欠巨额赌资,无奈之下搏一搏的。蔡攀认为齐都督一死,他便能取而代之,已经允诺下去,届时便给四人报偿。这蔡攀胆大包天、暗中下手,原本是冲着齐都督去的,只是不巧公主殿下也在那船舱之中……”他轻声一叹,齐都督总是寸步不离公主殿下,本是忠心耿耿,却阴错阳差反而害了公主。
在穆明珠扳倒扬州豪族焦家,击退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名动大周的当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一人身上。
可是这令她“下落不明”的奇袭,竟不是冲着她去的。
她只是凶手出毒剑时,被不小心刮伤的那个人而已。
可是这种偶然性与讽刺性,反倒增加了这则消息的可信性。
以至于殿内所有人都接受了这黑刀卫校尉的说法,哪怕其中有一两人心中掠过一丝闪念“这会不会是那公主殿下自己设的局”,但在此时凝重的氛围下,却断然不敢说出口来。
在场与穆明珠关系最疏远的人,反倒是最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执金吾牛剑问道:“船失事在何处?可命人去找寻了?”
杨太尉也问道:“那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何在?距离船只失事已经几个时辰了?”
秦威一一回答。
在场只有御座上的皇帝穆桢,与左首的右相萧负雪不发一言,只看着众人来来往往询问与回答。
在众人问答的某个间歇,思政殿内沉寂的一瞬,一道温和清雅的男音第一次响起。
“秦校尉……”萧负雪上前一步,一如既往动听的声音中,却藏着几乎掩饰不住的慌乱,“与殿下一同回程的还有何人?”
秦威微微一愣,道:“回右相大人,随公主殿下回程的,便是咱们黑刀卫和殿下的扈从——都是跟着殿下从建业城出去的人……”
萧负雪略颔首,负于身后的双手,在长袖之下攥成了拳,顾不得惹人生疑,又问道:“谢先生可一同归来了?”
秦威身在黑刀卫,消息灵通,摇
头道:“尚且不曾。下官随殿下返程之时,谢先生还在扬州城外山庄内。不过谢家的奴仆倒是已经先回了建业一队,在主人之前先洒扫庭院、以迎主人归来。”
“如此。”萧负雪沉默下来,他也不知自己问起谢钧的行踪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有上一世的记忆,见穆明珠出事,自然就想到了同在扬州附近的谢钧,本能地认为其中有谢钧的手笔。
可是随着他与秦威的这一番问答,萧负雪从最初不真实的感觉中沉下来,开始接受穆明珠“下落不明”这个事实。
长江上的一艘小船,火攻加上暗杀,深夜落水之后的下落不明——
难道重来一次,还是要失去她?
一念至此,萧负雪只觉心中剧痛,想到不过一个多月前,女孩在公主府长廊雨中同他笑言“天下之兵”的前事,岂不正是她亲赴扬州、以身犯险的引子?
萧负雪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身子晃了一晃,便给身旁的宫人扶住,坐倒在地。
这样的反应,多少是出格了些。
李思清看在眼中,忙低声道:“右相与公主殿下师生多年,情谊深厚,此时听闻殿下遇险,焉得不关心?”一语给他圆过去了,又命侍女呈安神的热汤上来,给萧负雪与皇帝穆桢都送了一盏。
可是这安神汤送上来,皇帝与右相却都无心茶饮。
皇帝穆桢始终高坐在御座上,俯瞰着议论不休的众臣。
她的神色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漠。
皇帝有一千种假面,她可以威严、可以和蔼、可以尖酸、可以宽宏……
千般嘴脸,万种情绪,都是她御下的手段。
可唯有这种疲惫的淡漠,才是她真实的那一张脸。
对皇帝穆桢来说,当穆明珠好端端活着的时候,这个小公主是在扬州拥兵自重的逆臣,是击溃了鄂州、南徐州两处兵马的奇才,是对她阳奉阴违的狼崽子。公主回来建业,就好比长大的兽类,要驱赶她这个老兽王离开。皇帝穆桢感到皇权受到了威胁,尤其是在外有大梁进犯的当下,求稳的同时,更要干脆利落拿下这野心勃勃的小家伙,让她十年二十年之内都
不敢再试锋芒。
可是现在一个从未有过的可能摆在了皇帝穆桢的面前。
如果穆明珠死了呢?
忽然之间,有关这个女儿的许多好处都涌上皇帝穆桢的心头来。
明珠个聪明又乖巧的女儿,写得一笔好字,抄过许多献给她的佛经;常有奇谋,每年生辰都挖空心思给她送上贺礼;极为贴心,几个孩子中唯有这一个会留意她的健康……
只是她是皇帝。
所有示好于她的举动,背后一定还藏有另一种动机。
越是会取悦于她的孩子,越是不容小觑的野心家。
可是如果这孩子死了呢?
忽然之间,当初种种背后的动机,都如烟消云散。
当明珠不再具备竞争皇位的资格,她忽然也从皇帝的身份中走下来,有些生涩地找回了“母亲”这个角色。
皇帝穆桢感到眼角微微的酸涩,像是要流泪的前兆,但到底没有泪水落下来。
自十五载前登基为皇,她已经不需要再动用“眼泪”这一武器。
正如周瞻死去之后,她心有哀痛,却也哭不出来。
想到不久前刚刚死去的次子,皇帝穆桢更感到一种寂然的哀伤,她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如今连这唯一的女儿都要失去了吗?
而在这属于母亲的哀伤过后,穆桢心中又生出了一股属于皇帝的痛惜。
其实只要驾驭得当,公主原本是极好的臣子。
她武能病退两州兵马,文能平息扬州粮荒,若能受约束,值此内忧外患之际,不正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可惜从前公主带来的威胁太过明显锋利,以至于叫皇帝穆桢不愿看见这内里的妙处。
底下的议论陷入了僵局,在公主殿下贴身侍女的去处上,执金吾牛剑与李思清有了不同的意见。
“既然是公主殿下的贴身侍女,自然最清楚船上到底发生了何事,人都已经带回建业来了,还是先审问清楚……”执金吾牛剑今夜前来议政,原本是得了皇帝授意,要给即将入城的公主定下罪名来。他既然清楚皇帝的心思,议论安排时乃是提前站好了立场的。
李思清蹙眉道:“眼下救人要紧,她熟知殿下秉性举动
,多一分救人的希望也是好的……”
执金吾牛剑道:“她一个侍女,难道还能入江救人不成?先审问清楚,拿到更多有用的消息,再派出人马去搜寻,才是正理……”
“送那侍女回江上。”皇帝穆桢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低沉。
皇帝高坐上首,沉默太久,以至于听到她开口,底下众人都吓了一跳,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皇帝穆桢沉声道:“余者再论,当下以救公主为要。秦威,你再领建业护卫五千人,即刻出城往江上寻人。”又道:“发令给水师,要建业附近调拨全部船只过来,全力搜寻。”
皇帝一开口,殿中无人再敢质疑。
“是。”秦威等人都躬身应声。
皇帝穆桢目光沉沉,语气沉重,道:“朕活要见人,死……”她吐出这个字来,目光投向殿外无垠夜空,声音忽然低下去,“……要见尸。”
“是。”众人应诺之声也低下去。
在短暂的失态过后,皇帝穆桢又恢复了理智与冷静,双眸眯起,冷声道:“至于那个蔡攀,若背后无人保他,他岂能如此笃定杀了齐云便能做都督?一路追查下去,朕要个结果。”
杨太尉忙也起身应声。
原本坐倒在地的萧负雪,至此缓缓起身,长揖道:“陛下,请准臣即刻出城,主理搜寻殿下与齐都督一事。”他清楚上一世谢钧的图谋,穆明珠回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暗箭,若是寻常人去搜寻,一来是未必尽心,二来是就算尽心、未必能防备到谢钧,唯有他亲自前去,才能有所防备。当初扬州水灾,他曾求去不得皇帝应允,如今又有大梁犯边的危机在,他担心皇帝再度驳回,因此又道:“如今黑刀卫中都有人生了贼心,焉知这些前去搜寻的士卒个个忠心?设若其中再混入鼠辈,殿下与齐都督更是九死一生!臣请前去!”
皇帝穆桢这次没有反驳,轻声道:“好。”
她说着从那高高在上的紫金龙凤须弥座上走下来——今夜原本要议穆明珠的罪名,此时再不必议。
皇帝穆桢走到萧负雪面前,深深望了一眼面色煞白
的臣子,沉声道:“公主性命,便交付右相之手了。”
萧负雪垂眸,亦沉声道:“臣必竭尽全力。”他在皇帝穆桢之后,第一个走出了思政殿,疾步赶往皇宫之外时,不由抬头望了一眼浩渺夜空。
只见夜色正好,群星璀璨,萧负雪眉心深蹙,想着若是殿下在此、定有雅兴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