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为首之人又道:“好在岸边有一只竹筏,省了小的人伐竹制船的工夫。请殿下上竹筏,如今长江南岸是过不去的,全是战船兵马与搜寻殿下的士卒,唯有折返往北岸。待到战船布防近处,还请殿下弃竹筏入水,与小的们一同游到岸边去。”
穆明珠没有废话,道:“那就走吧。”她跟着那人走出数步,一回头却见齐云还站在原地的树下、望着那熄灭了的火堆灰烬。
她微微一愣,退回来两步,以为是那火堆中有什么奇异之处,也盯着看去。
那为首之人顺着两人目光看向火堆,道:“这些不必担心,小的们两人送殿下离开,两人留下来消除痕迹。”
穆明珠便一拉齐云的胳膊,低声道:“走吧。时间紧迫,这些交给他们。”
“好。”齐云轻声应了,跟在她身后。
穆明珠看着少年不露喜怒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少年像是怀着什么沉重心事。
不过这在齐云也是常态了,她也没有很在意。
于是一行人乘竹筏,离开了穆明珠与齐云昨夜歇息的小岛,趁着晨间江上的雾气,一路赶到战船防线所能观察到的范围之内,而后弃筏入水、游过了最后的数百米,悄无声息从长江北岸登陆,相当于是又回到了扬州城外河滩渡口边的小村落附近。
那为首之人带着两人到了一只外面看起来破旧的渔船上,里面却是朴素干净。
那人道:“如今还未到定好的时辰,请殿下稍作歇息,几时准备好了,小的便命人去报信。”又道:“殿下若有所需,只管使唤外头的哑仆。”随后见穆明珠没有别的吩咐,便要知机退下了。
不得不说,孟非白手下的人,都像他这个主人一般善解人意。
穆明珠却唤住了他,“且慢——来寻本殿一事,由何人主理?”
为首那人欠身道:“据说是当朝右相亲自出面,调动了两州水军,非同小可。”
穆明珠点头,略微放下心来,摆手示意那人退下,看着坐在船舱对面的齐云,忽然一愣,有种需要解释的感觉,不觉轻声道:“是他来,咱们的计划便更容易实现了……”
齐云原本歪着头,似乎在留意船舱外的人,此时转过脸来,看向穆明珠,静了一静,轻声道:“恭喜殿下。”
气氛有些奇怪。
穆明珠道:“恭喜我什么?”
齐云轻轻一笑,似有些落寞,低头道:“恭喜殿下算无遗策。”
穆明珠的确是算准了萧负雪会来。
有前世的遗憾在,她相信当自己落水的消息传到建业后,萧负雪一定会主动请缨——而且他知道谢钧的危险性,更不能放心交给旁人来寻她。唯一可能的阻碍,在于母皇是否会放行。
而只要来搜寻她的人是萧负雪,那么她后面的计划便已经成功了九成。
只是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她算到萧负雪定然会为救她来,而萧负雪果然抛下万事立时赶来,那可当真是两情相知、生死相许了。
穆明
珠一噎,看着对面少年的头顶心,只觉这事儿解释也奇怪——毕竟齐云也没挑明了,而她又是以什么关系身份向他解释呢?至少眼下来说,她其实并不想要一种约束性的感情关系。
好在这一次,齐云好像比她更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竟罕见地主动开口,问道:“殿下几时动身?”
穆明珠张了张嘴,把还未成形的解释全都咽了下去,道:“待江上雾气散了。”
“好。”齐云从船舱简寒的布帘子望出去,目光渺远,投向江上茫茫白雾。
少年的眉眼间,藏着深深郁色。
而建业城皇宫之中,一夜未能安眠的皇帝披衣而起,隔窗望着园中初秋的雾气,长长叹息。
杨虎也已经得知了穆明珠失踪的消息,这次没有如往常那样酣睡,而是手持皇帝的外袍,一路寻到窗下来,温柔为皇帝披上外袍,低声道:“初秋寒凉,陛下保重身体……”他为皇帝披上外袍,双手垂落下来,顺势握住了皇帝的手,讶然又心疼道:“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冰?”便为皇帝暖手。
皇帝穆桢已经习惯了他的服侍,身边有个会喘气的活物,也是一种温暖。
她望着窗外的雾气,想着夜里的噩梦,轻声道:“山君,你说实话——朕是不是个糟糕的母亲?”
这等话皇帝在朝堂上、在外人面前是断然问不出来的。
当皇帝偶尔吐露心声的时候,被吐露心声的人往往害怕得要死。
譬如杨虎此刻,他低着头为皇帝暖手,稳住心神,柔声笑道:“陛下这话从何说起?”
皇帝穆桢没有佯装,淡声哀伤道:“先是瞻儿、如今又是明珠……朕昨夜甚至在想,是不是朕前世做了什么恶事,就连当初睦儿英年病故,也是朕的缘故……”
这是连先太子周睦的死,都一起算到皇帝自己身上去了。
杨虎忙劝道:“陛下怕是又做噩梦了吧?旁的奴也不敢说,不过右相等人不是在外面搜寻殿下么?小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大约只是落水游上了岸,过几日便回来了。”这个节骨眼,他还不忘给萧负雪下绊子,又道:“不过这救人的事
情,还是得武官去做才合宜,右相虽然是师生情深,万一误了正事儿,可不得了……”他觑着皇帝面色,见皇帝淡淡一蹙眉,便知惹她不快了,忙又拉回话题来,道:“至于陛下方才的话,奴真不知道陛下是从何处想来的。从前那么多皇帝,后宫里面几十个、上百个嫔妃,生出上百个儿子来,不是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么?若说那些皇帝,处理国家大事已经忙不过来了,再来八百个孩子哪里还管得过来?可也从没听谁说周文王不是个好父亲。既然如此,谁又敢说陛下不是好母亲呢?”
皇帝穆桢也是因穆明珠失踪、勾动了连丧两子的哀痛,噩梦醒来百感交集之下,对杨虎有此一问。她做了十五年的皇帝,洞穿底下人的小心思只需一眼,原本听得杨虎这等事后还构陷萧负雪,起了厌恶之感。只是杨虎陪伴她十年,到底机灵体贴,不等她斥责已经转了口风。待听到他说周文王有八百个儿子,皇帝穆桢更觉哭笑不得,也无意跟他辩说正史如何,听下去却觉他举的例子虽然荒诞,但话糙理不糙,竟然听进去了。从前那么多男的皇帝,从未有人以他们是否算得好父亲来评价他们这皇帝做得如何。如今她是皇帝,自然也无人敢置喙她是否是个好母亲。
那些柔软私下的情绪,在皇帝穆桢身上只是偶尔的流露。
她拢紧了衣袍,淡声道:“你书读得少,不知道若是皇帝对子女太苛刻了,史笔如刀,也是不能放过的……”
杨虎赔笑道:“奴自然是不懂的——陛下知道的事情,岂是奴所能了解的?奴不过是心疼陛下身体,说些胡话逗陛下欢喜罢了……”
皇帝穆桢叹了口气,道:“这会儿有公主与齐云的消息传回来,朕才真欢喜。”
两人一起落水,把皇帝原本的布局都打乱了,若是今日再没有准确的消息,却也不能等下去了。
杨虎觑着皇帝的面色,见她似乎心情有所回升,他也松了口气,顺着皇帝的目光看向窗外的雾气,倒是真情实感叹道:“只求小公主殿下平安归来。”
自公主殿下离开建业城,他已经许久
没有大笔进账了。
皇帝穆桢听出了他这一声里真挚的感情,回眸看他一眼。
杨虎察觉,又道:“小公主殿下一回来,陛下就高兴了。”
等待消息是最难捱的。
皇帝穆桢忽然道:“你这里是不是有明珠给的一只琴?”
杨虎一愣,忙道:“是。小公主殿下当初求奴进言,允她去扬州跟齐都督解除婚约,奴告诉了陛下——事成之后,小公主殿下便送了那焦尾琴给奴。”
“焦尾琴。”皇帝穆桢淡声道:“这孩子一向爱憎分明。”
憎恶一个人,只要能与之解除婚约,送出价值千金的焦尾琴,也毫不可惜。
杨虎有些摸不准皇帝的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为朕抚琴吧。”
“是。”杨虎松了口气,忙从侧间抱了那焦尾琴来。
数百年前出自大师蔡伯喈之手的古琴,音如冷泉,在白雾弥漫的清晨,从皇帝寝宫传出去很远很远。
而公主穆明珠落水,下落不明的消息,当日很快就在皇宫内外传播开来。
牛国公府的小郡主牛乃棠,是从她的教书先生宋冰那里得到的消息。
当初穆明珠离开建业的时候,把这小表妹的课业托付给了萧渊。
萧渊为牛乃棠寻了宋冰来做教书先生。
而宋冰当初营救至交好友虞岱,最终是靠着穆明珠出力,才成功打动了皇帝。
如今虞岱已经从流放之地返程,宋冰却听说了公主殿下生死不明的消息,如今萧渊不在建业城中,他的关系里面最接近皇室的,便是这一个多月来教导着的小郡主牛乃棠。
“穆明珠落水了?”牛乃棠却是毫无所知,讶然道:“那么多扈从跟着她,她怎么还能掉到长江里去?先生,你是不是听了什么谣言啊?”
宋冰见这小郡主不知内情,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那大约是我听错了。”便转入课业上去。
待到宋冰离开后,牛乃棠越想却越觉得不对——总不能莫名其妙传这样的谣言。
她原本跟父亲见面的时候很少,这日却特意守在前厅,至正午终于等到父亲回府,上前问道:“爹爹,穆明珠是不是出事儿了?”
执金吾牛剑回府是要调遣部将的,不妨见了女儿出来,一愣板起脸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牛乃棠道:“你先告诉我是真的吗?”她自幼有母亲娇纵,待到母亲亡故之后,父亲对她也不忍多加管束了。
牛剑虽然板着脸,对女儿到底是疼爱的,便低声道:“你不要搀和。”又叹气道:“这小公主殿下,当初作甚非要跑去扬州?如今出事儿了吧?你就这样在府中玩耍很好,不要往外面跑,外面如今乱的很。”
牛乃棠后面全听不进去,道:“穆明珠真出事儿了?”她也没出过建业城,但总觉得长江应该是很深很急的水,一个人落进去哪里还能活?“那她随行的扈从没救起她来?她不是很厉害吗?”
牛剑厉色道:“这里面的事情深着呢!身边有扈从又如何?扈从中若是有人要害她,她哪里能防备?”他说了这就几句,见前头的部将已经有人从院门口探头,知人已经到齐,便道:“爹爹这几日忙,许多人都得忙着去搜寻那公主殿下。陛下发了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有意把话说得重些,警醒自己女儿,道:“你既然知道了外面险恶,便不要往外头跑,要什么吃的玩的,叫府中的人去给你买来。”说完,也顾不上牛乃棠,阔步往前走去。
牛乃棠失魂落魄回到自己闺房,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她坐到书案前,一低头却见案上摊开的乃是方才还没看完的话本。
虽然她从前的话本都给穆明珠收起来了,这一个多月来又跟着宋冰读书,但她到底是一府郡主,在穆明珠出外的日子里,想要买几册话本还不容易吗?
对她而言,读书是枯燥无趣的,倒是看话本快活。
此时,小姑娘低头看了看案上摊开的话本,却觉心中难受极了,合拢了那话本,推到一旁去,又打开宋冰走前留下的课业来,看了两眼,也看不太明白,一低头就掉下两滴泪来。
就在建业城中一派死寂之时,右相萧负雪所领的搜救部队却终于有了好消息。
萧负雪本人立在战船船头,
听得来人汇报,一向沉稳从容的面上,竟然显出了惶急之色,道:“人在何处?我亲自去。”
那来汇报的士卒道:“是北岸的水军报上来的,说是有个打鱼的老翁,在岸边前滩里见了一位昏迷的姑娘,金色裙裾、鞋履上缀了明珠,听着像是殿下的样子。那老翁不敢挪动,先来报信。咱们此时以战船驶去,说不得能赶在旁人前面迎回殿下。”
第106章
随着右相萧负雪一声令下,四层的战船立时调转方向、拉满风帆,冲着长江北岸而去。
“右相大人,”这次随行的水军上将卫诚在旁,低声请示道:“这则新消息应当即刻报于陛下吧?”
搜寻公主殿下一事,如此大张旗鼓,足见陛下之重视。
水军上将卫诚看似是请示,其实不过走个过场——这消息自然是要报给皇帝的。
萧负雪得了消息,正如绝望中陡然见了一缕光,既觉急迫,又怕那女子不是穆明珠,好在他从来行事有度,此时内心煎熬在外一丝不漏,只颔首默许。
上将卫诚便命人放一只轻快小船下去,使一队亲信速往建业城中送信。
建业城中,焦急等着穆明珠下落之人,却不只有皇帝。
思政殿偏殿之中,李思清合拢了看到一半的奏章,不得不先打起精神来,应付对面这位尊贵的穆国公之子、皇帝的外甥穆武。
穆武算得上是穆国公晚年得子,自幼锦衣玉食,小时候看不出性情,长大后在人精扎堆的朝堂上来说算得上“蠢”。
只是皇帝偏就取他这个“蠢”字,评价他“鲁直”,闲暇之时也愿意带在身边逗趣。
自从废太子周瞻故去后,皇帝更是有意抬举这个外甥,上个月竟带着这穆氏的外甥,进了大周的太庙——其中意味不可谓不重。
李思清在皇帝身边做事,对如今这位日益深得皇帝之心的国公之子,也少不得要给几分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