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萧负雪又道:“殿下可要在江北养伤?”
穆明珠轻声道:“不,本殿重伤,母皇一定悬心。本殿要归去建业尽孝。”她诈死,是为了绝境求生;重伤,是为了以强示弱。但这一切,都要建立在母皇对她“释疑”的基础上。若她借着“重伤”,反倒留在江北,不回建业,便适得其反了。
“好。”
穆明珠什么都没有解释,但萧负雪已全然明白她的用意。
对于那一夜暗杀落水的背后成因,穆明珠没有隐瞒、也没有说明,萧负雪自然也能有所猜想。
“水
军战船就停在渡口。”萧负雪低声道:“只要一个时辰,殿下便可回到建业。”
穆明珠道:“好。”
她望着萧负雪,轻声道:“在回建业之前,右相大人可有什么要问我的?”
萧负雪凝视着她良久,低声道:“殿下平安归来,一切便都不需问了。”
这不是穆明珠所熟知的萧负雪。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好。”穆明珠掀开锦被下床,低声道:“此时不问,右相大人以后也不必再问。”
萧负雪别开视线,望向窗外滔滔逝水,轻声道:“只是有一个问题,我不问,陛下说不得要问。”
“什么?”
“昨夜与殿下一同失踪,今日又引了老渔翁去报信的黑刀卫都督齐云,现下去了何处?”
穆明珠背对萧负雪,原本迈向门外的脚步顿住,想起了早些时候与齐云的对话。
第107章
半日之前,北岸那艘破旧的小渔船中,穆明珠与齐云无言对坐,从那简素的布帘缝隙中望出去,等待江面上的大雾散去。
日光越来越盛,江面上大雾越来越稀薄。
“待回到建业后,”齐云极为罕见地先开口道:“殿下若有寻常书信往来,可着秦威去安排。但若是密信,则需另择人马。”
在扬州城中,穆明珠与萧渊等人来往的信件都由黑刀卫经手,因有齐云在上把持。
穆明珠生性敏锐,闻言立时若有所觉,把目光从茫茫江面上收回来,投落在少年面上。
齐云却仍侧坐望向江面,低声又道:“陈立、赵洋已送入建业,但囚徒狡诈,再经审讯时,未必不会翻供。”
有他在的时候,以他的手段,自然能拷问出真相——或者说是穆明珠需要的真相。
但若是旁人来审,却未必有同样的效果。
穆明珠径直道:“你欲往何处去?”
齐云喉头微动,终于转眸看向她,沉声道:“臣要北上长安镇。”
穆明珠既觉出乎意料,又觉情理之中。
因她前世所知,母皇本就有意栽培齐云往北府军中效力,但前世因齐云残了腿,才不得已重用了齐云的叔父齐坚——母皇原本用齐坚,只是过渡性的,根本是为了给齐云铺路。今生揪出了黑刀卫中的内鬼蔡攀,齐云虽然左腿仍是受了伤,但却不至残疾,也算是保住了这条左腿,那么按照母皇原本的计划,齐云自然还是要往北府军中去了。现下大梁犯边,皇甫老将军方死,朝廷正是缺将才之时,母皇命齐云北上正是绝佳时机。
只是穆明珠本以为,齐云离开会在陪她入建业城之后。
此时她尚未回到建业,齐云便要离去,经了一夜同生共死、孤岛独处,这早于预期的离别,好似盛宴半途便散、唱曲未至高潮即止,叫人顿生惆怅、乃至于魂牵梦萦。
穆明珠默了一默,淡声笑问道:“母皇几时给都督下的御令?”
在她想来,自然是母皇下了密诏给齐云,只是齐云事先不曾告诉
她。
齐云抬眸看她一眼,黑眸中藏着千般情绪。
他沉声道:“非是陛下诏令,此乃臣之所请。”
也就是说不是皇帝下令要他即刻北上,而是在皇帝下令之前,齐云主动恳请的。
而这一切,穆明珠到这一刻才知晓。
穆明珠盯着他,压着莫名的怒气,轻笑道:“都督这便要走?”
齐云垂下睫毛,轻而坚定道:“是。”
穆明珠目光从他垂落的睫毛一路向下,最终落在他褴褛的裤腿上——他左腿的黑色裤管,昨夜已经被她划破,现下给他以牛筋绳重新扎起来,遮盖起里面烧伤的皮肉。
她终是没能完全压制这怒气,冷笑讥诮道:“齐都督要拖着这样一条伤腿,千里独行,北上御敌吗?”
在她冷厉的目光与讥诮的攻击下,少年没有丝毫辩解,只垂落的长睫毛轻轻一颤,双唇一瞬抿紧,像是准备好了——再多的羞辱,他都会默默承受下来。
穆明珠清楚她走的这条路,要能忍,要够狠,要权衡利弊,冲眼前的少年发泄怒气,显然与这些原则相悖。
只是她乃是活生生的人,岂能全无情绪?
一瞬的怒气外露过后,穆明珠深深吸气,伸手去握案上放凉了的姜汤,目光仍落在少年面上,口中道:“扬州诸事,母皇若有密诏来问,都督当不至于多言吧?”
此言一出,穆明珠便知自己问错了。
只见原本沉默隐忍的少年,闻言垂落的睫毛立时掀起来,一双黑嗔嗔的眸中再藏不住浓浓的情绪,竟有几分受伤之意。
他很快又垂下眼睛去,低声缓慢道:“殿下放心,臣不会。”
穆明珠看得分明,去握汤碗的手在半空中一僵。
她冷静下来,啜饮了一口冷掉的姜汤,和缓了声气儿,低声道:“大梁骑兵犯边,已破长安镇,却不会止步于长安镇。一旦他们经梁州拿下汉中,经奉节便可南渡长江,届时咱们失了长江天险,更是难以御敌。你与萧渊、林然等人一般年纪,有壮志保家卫国,乃是大周之幸。”她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面子话,稍微冲淡了冷硬的气氛,见齐云垂首不语,她情知自己应该说几句体贴关切的话,譬如送别萧
渊时的叮嘱,但却不知为何吐不出口来,只淡声道:“你武艺高强,纵然伤了一条腿,想来也能自己照料得当。本殿便祝都督一帆风顺,旗开得胜。”
齐云悄悄抬眼看她,像是要分辨她是真心还是讽刺。
穆明珠别开视线,又道:“既然你现下就要走,待会儿报信的时候也要有所变动……”
原本的计划是孟非白的人去引普通百姓报信,她与齐云都在岸边佯装溺水昏迷。
如今齐云既然即刻要走,不随她入建业城了,原本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穆明珠把心思拉回到正事上来,脑筋动的很快,便道:“既然如此,便改成你去寻人报信,在朝廷的人赶到之前离开。等过个一日半载,你在驿站密信上奏,报于母皇,就说蔡攀受人指使、阴夺黑刀卫都督之位,猝然发难,你与本殿深夜落水,本殿昏迷不醒,你救了本殿上岸,又使人报信。同时你因肩负北上御敌之重任,时间紧迫,不能同入建业,仅以所知密奏上报。如何?”
齐云沉默听着,良久才轻声道:“好。”
一时两人都静默。
齐云又道:“蔡攀受人指使,可要言明幕后之人?”这是在问要不要揭发穆武。
穆明珠道:“暂且不必,你只说幕后之人有几条线索,因其身份紧要,没有确凿证据,不敢妄言。”她回忆着前世齐云在扬州残了一条腿后,朝廷分明是查到了什么,却又戛然而止,不像是没有头绪,倒更像是查出了背后凶手,但皇帝不愿再兴风浪。
大梁犯边,母皇在内要一个“稳”字,此时翻出穆武来,一是证据不够确凿,二是一旦暂时压下去、便给了他逃脱之机。
这不是对穆武一击致命的好时机。
穆明珠思考过齐云离开对建业局势的影响后,顺势便想到齐云北上后的情况。其实齐云此去,倒是不必担心。他跟萧渊的情况不同,萧渊乃是一时义愤、自行前往;而齐云是得到了皇帝应允的。其实不管是齐云还是萧渊,除非天生将才,一般人的指挥才能都是到了战场上后练出来的,这也是平时军队要进行演练的一项原因。朝廷缺少军费,是缺少支持
整个北府军的军费,但若朝廷精简用度、全力培植一支精锐,这等费用还是能拿得出来的。皇甫老将军病故之后,皇帝在北府军中最大的诉求,便是再培养一个完全忠于皇权的大将军。只要有皇帝的财力支撑,齐云所领的部队,就意味着更精良的装备、更健壮的马匹与一般意义上的更高生还率。只要齐云能有还过得去的指挥作战能力,北府军旧部中的优良者,便会主动聚拢到齐云身边来。
而根据齐云在黑刀卫中的表现,他无疑是极聪明的,不管放到什么境地中,总可以飞速进步。
更何况,他从前还曾在北府军中效力两年。
这些都是他的优势。
可以大胆地说,只要大梁骑兵不是泰山压顶之势碾下来,齐云在北府军中的未来将是步步高升、握紧实权的。
皇帝之所以如此放心用齐云,一来是因为他的出身,当初齐云父亲为帝王孤臣,已经使得阖族成为世家公敌;二来是齐云审死废太子周瞻,也以其冷酷铁面,自绝于帝位任何可能的继承者。
若非她重生而来,暗中骤然改变了对齐云憎恶之下、避之不及的态度,齐云于皇帝而言,的确是完美的孤臣。
而齐云对她的感情……
穆明珠端起放冷的姜汤,又啜饮了一口,垂眸隐下思量。
少年人的感情,总是冲动而短暂,昨日可以为情爱不惜性命,今日也可以为权力、为复仇、为家国大义转身离开。
终是不足为信。
不过皆是人之常情,倒也不必苛求。
穆明珠想通了这一点,原本因少年过于珍贵的情意而觉沉重的一颗心,反倒喘过一口气来。
她垂眸望着自己在姜汤中的半面倒影,轻轻一笑。
如此也好。
齐云望见了她轻浅的笑容,微微一愣,垂眸低声道:“殿下没有旁的事吩咐臣吗?”
穆明珠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想到今日过后,如此美丽动人的少年郎再不能触手可及,不禁也有些惋惜;惋惜之中,对于他此时故作卑微的姿态,又有些怒意。
她歪头看他一瞬,索性伸出手去,扯住了少年领口。
穆明珠手上并没有如何用力,然而齐云不敢抵抗。
少年顺着她手指引领的方向探身而前,上身趴过低矮的案几,仰脸迎上她的目光,下意识垂了眼睛。
穆明珠俯首,犹带了怒气的一吻印下来,唇齿间犹有浅淡的姜汤辛辣之气。
这是一个冰冷的吻。
不待齐云体会这分别前的最后一吻,穆明珠已松开他的领口,撩开布帘走出去,淡声道:“走吧——雾已散了。”
齐云懵懵睁开眼来,只见原本白雾茫茫的江面上一派晴明,远处模糊移动的黑色小点,正是一艘艘庞大的战船。
于是按照穆明珠所安排的,孟非白的人出面、佯装普通百姓引了老渔翁前来,齐云守在溺水的她身边,要那老渔翁去报信,而他则在老渔翁之后、转身离开。孟非白的人在齐云之后,清扫沙滩上的足迹,并从岸边水中游出百丈,悄无声息消失,功成身退。
等到右相萧负雪领兵赶到,穆明珠终于“大难不死”、“劫后得救”。
穆明珠从记忆中回过神来,藏起眼中淡淡的怒色,转身看向还在等回答的萧负雪,抬手按了按额角,平静道:“本殿昨夜落水之后,便晕厥过去。齐都督去了何处,本殿自然一无所知。”
萧负雪凝视着她,到底是八年的师生,已从她的态度中体会出了一种戒备。
他不知这戒备从何而起,也不敢想她离开建业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都遭遇了什么,起身温和解释道:“臣并无审问殿下之意。”他顿了顿,把话说透,轻声道:“只是担心回到建业之后,若陛下有此一问,仓促之中,殿下惶恐不能答罢了。”他是想要在皇帝过问之前,先帮穆明珠做好准备。
穆明珠也明白过来,扶着额头,轻声道:“多谢右相好意,本殿只是……”大约刚从步步危机的扬州城中走出来,又经了齐云骤然的离别,哪怕是佯装信任一个人,对她来说一时间都有些转换不来了。
萧负雪见她愣住,眸中闪过不忍疼惜之色,柔声道:“殿下不必向臣解释。”他的声音转为低微,“殿下平安归来,什么都不必解释。”
穆明珠看他一眼,见他长袍下摆上还有溅上的泥浆,
只是此时却有些无心应付,只淡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