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那侍女忙笑道:“陛下无恙,只是需要歇息片刻。”又道:“殿下午膳用些什么?奴命人去安排。”
穆明珠便道:“本殿都可,常备着的饭菜上一份便是。”她望了一眼门扉内深深的宫殿,又道:“劳烦姐姐服侍母皇。”便缓步退下,重又回到了白玉阶之下的东偏殿门前。
李思清歉然一笑,道:“殿下在此稍后。下官处理完手头事情,便来相陪。”
“李姐姐忙正事便是。”穆明珠目送她往对面的西偏殿而去,又遥望巍峨的主殿,不禁有几分感慨。半年前她以《晨风曲》中的一联诗救回了虞岱,如今这晨风曲的主人回来却成了这副模样,不知母皇见过虞岱之后此时该是何等心情,虽然托词是两处里用午膳,但怕是食难下咽吧。
于是穆明珠就独自在偏殿用了午膳,待到饱食之后,宫人撤走饭桌,而她仍旧未得皇帝召见,便坐在窗下发呆等候。
不知为何,穆明珠忽然想起齐云来。
自两人分别以来,穆明珠几乎不曾只因为齐云本身而想起他,一般都是有事情相关才会想起来。
穆明珠回过神来后,低头眨了眨眼睛——大约是因为这突然的片刻闲暇吧。
一道压抑的低斥声从西偏殿传出来。
穆明珠听出那是李思清的声音,不禁有些诧异。她移步到窗前,却见两道纠缠的人影从西偏殿的门内闪过,一人正是李思清,另一人却是紫衣的青年、看身形断然不是萧负雪。
是谁?周眈还是穆武?
穆明珠在短暂的疑惑过后,快步往西偏殿而去。
“穆郎君,下官已再三说过了,请不要来打扰下官处理政务。”
“我怎么是来打扰大人?”穆武紧跟上去道:“我来问的不也是正事吗?这不是那些常一同吃酒的侍郎问到我这里来,我只好来寻大人——他们说参奏公主的奏折连上了旬月,怎么始终也不见有个回音?莫不是在大人这里就给挡下来了,压根没递到陛下跟前去吧——哎唷,别恼呀,这可不是我猜度的,是那帮吃醉了酒的侍郎胡说八道……”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变得黏黏糊糊的,“李大人今日用的什么香?李大人不肯用我送来的香,难道连告诉我一声用的什么香都不肯了?”
穆明珠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穆武此来固然是要找她的不痛快,但同时他也是在纠缠李思清。细究下来,其实穆武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纠缠于李思清,至于帮所谓的侍郎们问奏章一事,更像是接近李思清的借口。她听到这里,更不迟疑,阔步迈入西偏殿内。
“穆郎君!”李思清压着怒意,一字一顿,道:“请回!”
穆武嬉笑道:“我若不回,大人又当如何?大人今日这帕子好看,若送了我,我就‘回’。”
话音未落,李思清与穆武两人都看到了突然进来的穆明珠。
李思清面上闪过一丝被撞破的难堪之色,而穆武却是面皮抖了抖,像是见到穆明珠之后,身体不受控制的反应。
穆明珠目光如电,打在穆武身上,似笑非笑道:“哪里都寻不到表哥,原来是跑到李大人这里来了。”
穆武警惕道:“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
穆明珠上下打量着他,道:“没什么——就是有点怀念当初在南山书院与表哥的一番对话。”
穆武与穆明珠上一次在南山书院的对话,就是那夜无人的竹林里,穆武被穆明珠持刀威胁时发生的。
穆武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但是面对穆明珠还是有种本能的惧怕,仿佛又感到那冰冷锋利的利器从腿根划过。
“看不出自己在这里讨人嫌吗?”穆明珠敛了唇角嘲讽的笑意,眉心一皱,透着不耐烦,道:“门在那边,不送。”
穆武回头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李思清,又看了一眼母老虎似的穆明珠,扔下一句“改日再来见李大人”便从穆明珠身边挤开,快步出了西偏殿。
方才穆武歪缠的时候,西偏殿内的低阶侍女已经都退下了,此时殿内只剩了穆明珠与李思清两人。
李思清终于抬起头来,神色稍微回转过来,强笑道:“叫殿下瞧了笑话……”
穆明珠道:“我知李姐姐要强……”她知道李思清的自尊心是很强的,“若不是听见实在不像话,我也不愿走进来……”
“他既然闹成这样,姐姐怎么不告诉陛下?”穆明珠看着李思清问道。
世间事,从来灯下黑。
穆武纠缠李思清的事情,就发生在思政殿之前,就发生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但是很可能皇帝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因为没有人会主动告诉皇帝这件事。旁人不说有旁人的忌讳,但事关李思清自身……
李思清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垂眸,看向窗下的案几。
穆明珠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明白过来,一叹之下,心生愤慨。
那窗下的案几上堆着好几摞奏章,有的已经初步批复了,有的还需继续处理……
如果李思清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面对穆武这样的纠缠,只要她性烈如火、满心不愿,拼着出家做尼姑,就是闹到皇帝跟前也不虚。但李思清有她的责任与抱负,她不敢拿她的事业去冒险。哪怕这件事情皇帝知道了,有很大的可能会维护李思清,但李思清也不敢冒很小的另一种可能。因为那种很小的可能一旦发生,她如果违抗,就不只是拒绝穆武,也是在违背皇帝的命令,这会断送她奋斗过的全部。而且坦白来说,圣心难测,鉴于目前皇帝对穆武表现出来的“喜爱”,很难说究竟哪种可能性更大一些。所以只要最坏的情况还没有发生,但凡李思清还能敷衍穆武,她都不会主动去跟皇帝挑明这些私底下的龃龉。
“请殿下就当什么都不曾看到……”李思清轻声道:“下官会自己看着处理的。”她绷紧的下巴透着几分倔强。
穆明珠微微张嘴,还没说话,就听外面有侍女唤她,原来是皇帝终于召见了。她不及再说什么,只当先往思政殿中走去。
李思清则跟在她身后,神色间有些忐忑。
穆明珠淡声道:“放心。”
李思清微微一愣,抬眸看她一眼,便知公主殿下这是答应守口如瓶了。
思政殿侧间中,皇帝穆桢歪靠在软榻上看奏章,除了面上比平时疲惫几分,看不出什么端倪。
“来了。”皇帝穆桢抬眸看向穆明珠,虚指着自己榻边的位置,简短道:“坐。”她的声音略微有点沙哑,大约是在见虞岱时说了太多的话。
李思清如常行至桌案侧,垂手侍立。
穆明珠见礼之后,斜着身子在榻边坐下来。
“你去雍州之事,朕想过了。”皇帝穆桢直接切入正题,道:“不如把你在扬州用过的旧人带去,趁手些。”
万事开头难,穆明珠这一趟去雍州,要动许多人的利益,面对的困难不只一重。皇帝穆桢的提议,固然对穆明珠存在有利的一面,但未必没有别的意图。
穆明珠一听便全然明白了。
扬州富庶,与建业隔江相对,又接通鄂州、南徐州,如此重要的一州,岂能旁落他人之手?
母皇能等到今时才撤换她留下来的人手,已是忍功了得,找了一个合适的时机,不动声色达成目的。
“多谢母皇体恤。”穆明珠明知皇帝用意,但还是欣然应下来,毕竟她去雍州的确需要可靠的人手。
“英王周鼎的献金至今还在路上,你心里要有个成算。”皇帝穆桢淡声又道。
这一点左相韩瑞借萧负雪之口,也向穆明珠传达过。
穆明珠自己也有所预料,闻言忙又应下来。
皇帝穆桢又道:“朕命钦天监算过了,说是三日之后为吉日,适合你往西北行。”
这是要穆明珠三日之后动身的意思。
“女臣原本就想尽快动身,这真是再好不过。”穆明珠笑道,觑着皇帝面色,道:“母皇,女臣这次去雍州,再跟您讨一个人成吗?”
“谁?”
“穆武。”
原本立在桌案旁的李思清,手上记录的动作一顿,低着头静听下去。
皇帝穆桢终于有了一点疲惫之外的神色,略诧异地看了穆明珠一眼,道:“你要带你表哥走?”
穆明珠清晰道:“是。母皇也知道,女臣这趟去雍州,起初肯定是千难万难,最需要有自己人在旁边帮衬的。女臣想着旁人再亲近,总近不过亲人。正巧表哥也有意相助——他原本想上前线抗梁,一直未能成行,深以为憾。最近他听说女臣可能往雍州去,主动找来说想一同去。女臣想着也没什么不好,最初有表哥一起过去做事,等安定些了,便可以让表哥再回建业。”她脸不红气不喘捏造着穆武不曾说过的“请求”,又无奈一笑的,道:“表哥的脾气您也知道,若是这次去雍州不成,还不知他下次又奔着什么事情去了……”
穆武又还能有什么事情呢?不过就是闹着想上前线参加战斗罢了。
十七八岁锦衣玉食的少年郎,只知道一战成功美名扬,哪里知道瞬息之间活人变凉尸。
虽然说穆武乃是皇亲,理当奋勇当先。
但穆国公就这么一个孩子,皇帝穆桢也要为她的大哥着想。另一方面来说,此前皇帝带穆武入太庙的举动,也引得朝中议论纷纷,正需要时间平息。
皇帝穆桢沉吟一瞬,不咸不淡道:“也好。”算是答应了让穆武去雍州一事。
穆明珠要带穆武走,不只是为了帮李思清解围,还是为了防止穆武留在建业、背后放冷箭。
“其实你不用担心没有自己人,你这趟去雍州,朕已经……”皇帝穆桢说到这里,忽然又觉说下去没意思,便止住话头,道:“总之这两日旨意下来,你就知道了。”
穆明珠察言观色,便知母皇原本要提起的就是虞岱。
“去吧。”皇帝穆桢点一点头,道:“做一番事业出来。”
“是。”穆明珠又抬头看了母皇一眼,见她已经低头去看一份新的奏章,便轻手轻脚退下了。
这一趟陛见,比穆明珠预期的要平淡简短许多,但大方向没有问题。
这种平淡与简短,固然是因为皇帝先接见了虞岱,情绪短时间内恢复不上来。
但是穆明珠也在猜测,与她透过杨虎传达给母皇的话,会不会有关系呢?
那日她告诉杨虎,自己执意要解除与齐云的婚约,是因为此前有种被母皇赏赐出去的感觉,因此要打开这心结。
按照她对杨虎的了解,这番话应当会一字不差传入母皇耳中。
她原本以为能以情动人,看到一个更有人情味的母皇,但是今日陛见,却发觉母皇反倒待她淡漠了几分——也许只是因为疲惫。
“殿下这一走不知几时回来。”李思清从桌案后转出来,巧笑道:“下官代陛下送殿下一程可好?”
“去吧。”皇帝穆桢搁下手中的奏章,抚了抚眉心,看着李思清跟在穆明珠身后走出去,忽然打了长长一个呵欠,眼角都泛出泪花来。她从昨夜就不曾安睡,大约是因为那淅沥沥的雨声,又或者是心中存了太多事情。原本今日送走穆明珠,她是想要好好说一番话,温情动人些的,但先见了虞岱,巨大的冲击之下,情绪被消耗得厉害,等到穆明珠进来的时候,她的情绪已经干瘪。因此这番陛见也没有达到皇帝穆桢的预期,她原本希望这次陛见能打动穆明珠,最好说到让穆明珠流泪,尽释前嫌。但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如此吧,能按照计划进行的十不存一,不管是日事表上的待做事项,还是上孝父母、下抚子女、中交友人,计划里都想做到十分,实际最后能做到一分的,已经是能人。
“殿下……”李思清追着穆明珠走出来。
穆明珠回眸看着她一笑,待她走近后,先开口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谢我。我本就是要带他走的。”
李思清自然是不信的。虽然皇帝一厢情愿认为穆武鲁直,是个没有坏心的“孩子”,但底下谁不清楚穆武是个什么货色?穆明珠无缘无故,何必给自己捎这么一个麻烦上路。
李思清望着穆明珠,胸中有千言万语,都哽在了喉咙里。这段时间来,穆武对她的纠缠,简直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是悬在她头上的一块乌云,不知何时就会下雨。她说起来是颇得皇帝信重的女官,才学骑射都不俗,可是这一切在真正的权贵面前,到底不算什么,正如她在皇帝面前也不算什么。她不敢向皇帝道破穆武之事,是因为她不敢做那个戳破穆武在皇帝心目中好形象的人。哪怕当下皇帝发作了穆武,可是未来不知何时,当皇帝开始怀念惋惜她的好外甥时,那属于她李思清的仕途便到头了。
然而只是今日偶然撞见,公主殿下竟然愿意蹚浑水、为她带走这麻烦。
“为什么?”李思清轻声问道。
穆明珠微微有些诧异,像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顿了顿,道:“女子在朝为官不易。”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视线从李思清肩膀上方划过去,看向侧间打开的长窗,皇帝可以躲在那长窗一旁看到这里的情形,“就送到这里吧。”她露出一个笑脸来,道:“等我从雍州回来,咱们再说话。”
李思清也不愿让皇帝起疑,没有坚持再送,最后看了一眼穆明珠的背影,转身步入思政殿内。
公主府中得了准确消息,也忙乱起来。
虽然碧鸢与樱红提前几日就已经得了穆明珠的指示,暗中过了一遍要带走的人员名单与东西册子,但此时一一对应起来,也要费一番功夫。
穆明珠则坐在书房中,细想离开建业前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纸上列下来,忽然笔尖一凝,想到了一件叫自己也诧异的事情——下一批从上庸郡送到公主府来的水果,怕是又要浪费了。齐云自从到了上庸郡之后,一直有送水果来,哪怕是在她写了请退婚信之后。因这件事情是他多年来坚持做的,倒是也并不突兀。此时在“拜访左相”、“裁撤监理”等事项底下,忽然突兀地出现了“水果”两字,穆明珠自己看着都忍不住笑了,看来那一次未曾吃到秋李子真的很可惜吧。
“殿下……”樱红抱着随行人员名单走进来,面露难色,轻声道:“柳监理不愿随行。”
“柳耀不愿去雍州?”穆明珠皱眉,这人在专业上是非常好用的,但就是脾气有些古怪,“他说为什么了吗?”
“不曾。”樱红又道:“人就在外面呢。要不殿下亲自问问?”
“让他进来吧。”
一时柳耀入内,径直道:“殿下点了耀前往雍州,恕难从命。”
穆明珠原本有几分不快,忽然听到“恕难从命”四字,望着那与齐云颇类的侧脸,语气温和下来而不自知,道:“光华你不是那等恃才傲物之人,既然不肯去,必有原因,可愿为本殿解惑?”
柳耀听她这样说,倒像是有几分不好意思了,讷讷道:“下官不惯车马奔波。”
穆明珠一噎,这就跟后世员工拒绝出差,理由是坐不了飞机、高铁与汽车一样。雍州一行,厘清户籍纳税等事项,若有柳耀,可便宜许多。她想了一想,猜度道:“你是不惯路上与人同车同睡?”也许搞技术的高端人才,神经都有点敏感,尤其需要好的睡眠,“你自己单独一辆马车,宿下也是独自一间,如何?”她见柳耀似乎有所动摇,又道:“本殿这趟去雍州,的确需要光华你相助。”声音恳切。
柳耀抬眸看她一眼,犹豫再三,终于轻声道:“殿下如此礼贤下士,耀若是再推拒,岂不是不识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