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年前皇帝穆桢探出动向之后,不等群臣写好联名奏折,先就立时安排了侍郎上奏提起立储之事,借着申饬惩罚那侍郎,总算是按住了这股跃跃欲试的立储之风。
可是这样的办法,能用一次,却不能一直用。
她早晚有一日,是要面对立储这事儿的。
皇帝穆桢回过神来,把代表繁杂公务的奏折暂且推开,看向李思清,问道:“密信何在?”
这种时候,她喜欢看那些从全国各地写来的密信,每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百姓生活,就像是她飞起在空中,时不时落下俯瞰当地的民情。
李思清捧了三只密匣来。
皇帝穆桢一抬眸,见了其中那只黑漆木、锁上蹲着小金狮子的密匣,知道这是黑刀卫都督齐云发来的,倒是微微一愣。
自从齐云被派往雍州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来信。
这也是齐云的行事风格,做的差事若是没有成效,是不会写信文过饰非的,一旦有密信发来,必然是有了进展。
当初她派齐云出去,可是要查穆明珠与那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流言的。
皇帝穆桢一扬眉,来了兴致,先就打开了齐云写来的密信。
密信中,齐云按照穆明珠所吩咐的,说在雍州查到了重要的线索,需要往梁国去查证据,未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不敢妄言,并请皇帝留意身边人,注意宿卫,以策万全。
齐云的密信,就像他的人一样,言语不多,简明扼要。
皇帝穆桢捏着那薄薄一夜密信,心中却起伏不停。
那封黄老将军派齐云送来的密信,再次涌上她的心头。
这三个多月来,皇帝穆桢在建业城中不是没有查过,只是一直没有证据。如今齐云明明是在雍州查穆明珠流言之事,可是写来的密信,竟隐隐与黄老将军那封密信的内容相合。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一处,在大周内部的高层有人通敌。
可是那人是谁?
这个问题一日没有破解,皇帝穆桢便一日寝食难安。
皇帝穆桢一直到回到寝殿之中,仍是面露忧色。
侍君杨虎看在眼里,扯了一下正在抚琴的侄子杨雪、要他停了琴音,凑到皇帝身边去,柔声道:“陛下今日怎么悒悒不乐?”便要哄她高兴,道:“舞坊那位回雪大家,又排了新曲目舞蹈出来,陛下可要一观?”
皇帝穆桢年富力强的时候,做事情其实很急切,若是心中的事情没有解决,是断然不会有享乐之心的。可是她现下年纪稍微上来了,有时候疲惫倦怠了,也会头痛难受,因此不管是医官劝说,还是她自身,也都留意起了养生之道。因医官说她忧思太重,恐怕有妨寿数——这其实是很大胆的说法,若不是常年给她看诊的医官,也不敢如此直言相告。皇帝穆桢也有意转换心情,虽然比起歌舞来,还是悬心于大周内部的间谍、交州的风灾与湘州的水灾,可是间谍还未查出来、风灾与水灾的救助已经安排下去、新的消息也不是她急就能急来的——所以倒不妨看一看歌舞,转换心情。
杨雪此时也缓步走上前来,少年一身雪肤、发如绿云,跪坐于皇帝身侧,处处可怜。
皇帝穆桢看一眼杨虎与杨雪的情态,便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然而她心中国事沉重、今夜无心风月,因此道:“派人往宝华大长公主府上去,接宝华大长公主来同赏歌舞。”
杨雪到底年轻,闻言面上微微一僵,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大伯杨虎。
杨虎陪伴在皇帝身边十年,对这些已经很熟稔了,原本要往皇帝身上贴的动作便停了下来,轻轻一笑,坐在了皇帝下首,道:“宝华大长公主来了,陛下可还要奴等二人陪着?”
皇帝穆桢不以为意,道:“你们坐着一处看便是。”
杨虎又是轻轻一笑,道:“奴人老珠黄,倒是无妨。只是雪儿他……”
皇帝穆桢淡淡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说,宝华大长公主敢抢朕的东西?”
“奴失言。”杨虎忙轻轻掩住嘴,却也并不如何惊慌,又笑道:“不过四公主的东西,宝华大长公主殿下说不得要抢一抢。”他以听来的闲话,来填补正主到场前的空白,分散皇帝原本沉重的心思。
皇帝穆桢果然留心,道:“公主的什么东西?”
杨虎笑道:“陛下日理万机,怕是不清楚这些小事儿。奴也只是道听途说,据说是四公主离开建业之前,在府中藏了一位情郎。那人原本是南山书院的学生,姿容过人,后来又给公主殿下选中做了监理查账。这账也不知道怎么查的,总之一来二去,那姓柳的书生就住到了公主府里去。大概是宝华大长公主哪一日过府瞧见了,就留了心,问公主殿下讨要这柳情郎。谁知公主殿下却不肯给。据说公主殿下离开建业之前的最后一晚,宝华大长公主殿下直接杀到了公主府中,也不知最后究竟如何。”他笑道:“建业城中不曾听闻过那姓柳的书生在,大约是给公主殿下带去了雍州。”
皇帝穆桢对于这件事情是知道的。
事情发生的第二日,她这里便有详细的密信呈上来了。公主府中原本就是她安排下的人。
不但宝华大长公主、穆明珠的事情有所记录,就连那柳监理柳耀的事情,乃至于齐云的事情,也都在上面。
穆明珠离开建业前的那一夜,有两拨人马去了公主府。第一拨是宝华大长公主,目的也很明确,就是为了那个长得好看的柳监理。第二拨人马是齐云,他是从皇宫中走的,说是要去讨教破解重骑兵之法。当时皇帝穆桢接了黄老将军的信,还在沉思期间,她本可以拒绝,但却更想探明齐云与穆明珠的关系,于是便放了他出去。
根据密信中写来的内容,齐云那夜拦下了要闯入花阁的宝华大长公主,随后自己入内,与穆明珠共处了一夜。
其间有传召医官前去。
至于两人共处的那一夜都发生了什么,暗中观察的人没有看到,也就不敢妄加揣测。
次日穆明珠走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宝华大长公主昨夜搅起的事端,也许是蓄谋已久,将府中许多仆从都带走了——其中也包括皇帝穆桢安排的人。
齐云当时请求去见穆明珠,当真是为了讨教破解重骑兵之法吗?
皇帝穆桢自然是不信的。她从齐云又想到了这几个月来,在建业城中选拔出来的勇健儿郎。可是勇健儿郎易得,似齐云这样的却难寻。一来是年纪,在建业城中但凡有点能力的,过了弱冠之年,都有了身后的关系网,要么是跟朝中重臣沾亲带故,要么是跟世家有所牵连,如果要将这等人用成孤臣,要么是特殊的时机、皇帝与臣子之间有过生死与共的交情,要么就是遭逢大难、族人死绝、要报仇只能依靠皇权。二来是个人能力,那等年纪小些的,家庭关系简单的,甚至孤儿出身的也有,放在普通儿郎中也是极聪慧机灵的,然而若是跟齐云一比,还是黯然失色。
齐云一来是有从他父亲起的恩情,这是皇帝孤臣之后;二来是有家仇,天然是被皇权之外所有的势力所排斥的;三来是他自己能力过人,不只是武艺高超,处事之沉稳狠辣,心思之缜密诡谲,亦是皇帝穆桢生平仅见。
这是一柄极为趁手的利器。
然而唯独生出了一样意想不到的缺点。
那就是像所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那样,陷入了一场狂热的爱恋之中。
这叫皇帝穆桢颇感为难,不舍弃之,又不敢用之。
在这个时间节点,皇帝穆桢只是静默观察,希望齐云这样少年情热的时期尽快过去。
她半百之岁,看过世间百态,情知这样狂热而又稚嫩的感情,不过夜风中微小的火苗,转瞬间便熄灭了。
可是齐云这火苗燃烧的时间,有些出乎意料的长。
长到皇帝穆桢已经渐渐失去耐心。
皇帝穆桢神色间阴沉下来。
杨虎见自己的逗趣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反倒引得皇帝心情愈发不好了,便知趣闭了嘴,只默默添香。
直到宝华大长公主的到来,打破了沉寂;而回雪的歌舞随后奉上,终于让皇帝穆桢的脸上有了一丝笑影。
歌舞声中,皇帝穆桢对宝华大长公主道:“你来的正巧,进来之前山君正同朕说你跟四公主的趣事儿呢。”
宝华大长公主走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貌美的杨雪,留意了两眼,知道是皇帝的人,并没有说什么,闻言笑道:“我跟明珠的趣事儿?什么趣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皇帝穆桢笑道:“说是你跟明珠,为了一个姓柳的监理,差点大打出手——可有此事?原来公主是逃出了建业,不敢来见你的。你实话告诉朕,若果真如此,朕叫公主向你赔罪。”
“什么大打出手?”宝华大长公主噗嗤一笑,不以为意地摆摆手,道:“这些人呐,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跟明珠能有什么解不开的事儿?况且什么柳监理、杨监理的,左不过是些长得好看些的玩物。为着一个玩物,能叫我跟明珠闹得不愉快?不至于。”她心里这事儿早已经过去了,身边也有了别的美情郎,又道:“我当时就是脾气上来了,一半是认真发怒,一半是促狭捉弄,她既然吃了我那一盏酒,我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当真?”皇帝穆桢原本既是闲聊,也是想探一探宝华大长公主对穆明珠的态度,此时却有些说不清这态度是好是坏。
“这有什么好撒谎的?”宝华大长公主漫不经心剥着葡萄,弄得手指尖汁水淋漓,淡声道:“其实我这些年来,辈分越来越高,等闲也不敢有人跟我争执。”
从前她看中的面首,没有带不走的。
唯二的两次碰壁,还都是在穆明珠这里。
第一次叫人生气,第二次怒气上头,可是过了之后,仔细想想,其实也寂寞。
宝华大长公主道:“都让着我,又有什么意思?”她又道:“明珠敢跟我争,才说明没把我当外人。”
皇帝穆桢没想到宝华大长公主会是这样的思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人人都说我是个怪胎,如今陛下也要说我是怪胎喽?”
皇帝穆桢一笑道:“你是洒脱。”
宝华大长公主凑上来一点,仔细看她两眼,道:“你近日又为什么事儿发愁呢?你看你这眼圈,至少得三五日没睡好。”
皇帝穆桢叹了一声,看一眼底下的歌舞,也没有避忌,轻声道:“朝中又说立储之事……”
宝华大长公主了然,嗤了一声,道:“谁敢说把谁捉了来砍头就是了。”
皇帝穆桢无奈笑道:“人家说了不中意的话,便捉来砍头的,乃是昏君、暴君。”
宝华大长公主皱眉道:“那明知陛下不爱听,还偏偏要说的臣子,叫什么臣?”
“直臣、谏臣、大忠臣。”
“真不公平。”宝华大长公主耸耸肩膀,不怎么感兴趣,又塞了一粒葡萄在口中。
皇帝穆桢沉吟道:“底下大臣都盼着还政于周,你怎么看?”
其实以血缘而论,宝华大长公主才是太祖皇帝在世最亲近的骨血,这是太祖的亲女儿。
在还政于周这个事情上,宝华大长公主的一句话,就可以减缓皇帝穆桢的很大压力。
宝华大长公主至此品出味儿来了,这不是简单欣赏歌舞的一夜,她又看了皇帝一眼,道:“你理他们呢?底下那些臣子就会胡说八道,不过是因为白领着俸禄不好意思,所以才要隔三差五闹点事情出来,叫陛下知道他们也是在做事儿的。”她倒是很理解皇帝穆桢处境困窘之处,又道:“况且嚷嚷着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虽然我也姓周,可是我得说句大实话,周家底下就没有能站起来的人。我那大哥哥虽然有能力,可惜命短怨不得别人;我那二哥哥的性子,说好听了叫温厚,说难听了就是懦弱无能,担不得事儿。其实人都说三岁看老,真是一点都不错。我母亲还在的时候,跟我当成笑话讲,说小时候两个哥哥在外面玩耍,那二哥哥一到天黑就怕的要回屋。这样的性子,却做了皇帝。外头的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二哥哥那皇帝能安稳坐下来,前半段是靠着我父亲留下来的旧臣辅佐,后半段靠的是你从旁辅政。现在外面的人不知内情,只知道吆喝什么还政于周,还给谁呢?你看我二哥留下来的那几个孩子,还有谁是能接过这摊子来的?我看呀,一个都没有。”
皇帝穆桢喜欢她的快言快语,也的确因她这番话感到了宽慰。
宝华大长公主又道:“况且叫我看来啊,二哥哥留下的那几个孩子,连你所出的眈儿算在里面,没有一个想接这苦差的。做皇帝多苦啊。”她真情实感道:“你看,咱俩差不多年纪,可是你看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再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也就是我敢跟你说这话,你看看你眼角的细纹,这都是愁出来的。我每日里有美貌侍君陪伴,吃的是山珍海味,闲了随时出建业城游玩一番。你呢?你算算你上次走出皇宫这大笼子,都在多少年之前了。所以说啊,皇帝这样的苦差,谁都不愿意做的。底下那些大臣们嚷嚷着还政于周,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真正他们嘴里选出来的那人,未必领他们这份情呢!”
皇帝穆桢听了她这番外,品出了一点言外之意——宝华大长公主似乎是在叫她不要疑心周氏子。
这些事情都是底下的大臣撺掇出来的,并非周氏子所愿。
当然以宝华大长公主的性情,她未必是缜密计划好了之后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循着本心,到底血浓于水,有意回护自己的子侄辈罢了。
皇帝穆桢轻叹道:“是啊,皇帝是个苦差。”
同样位高权重的两个女人,过的却是大为不同的生活。
宝华大长公主听得皇帝赞同,嘻嘻一笑,道:“旁的不说,你看我换了多少美貌面首,从来没人说什么。再看看陛下你呢——前阵子群臣参奏陛下的事情,连我都听说了呢。”
杨雪乃是杨虎的侄子,如今却也入了宫。
女皇帝养面首,已经让部分大臣不满了,但他们还按捺得住,毕竟男皇帝还有三宫六院呢。可是面首之中,却出现了杨虎与杨雪这样的组合,许多大臣便忍耐不住,要跳出来说三道四了。
而偏偏这等私事上的指责,皇帝穆桢为了表示纳谏的态度,还不能叫这些大臣“因言获罪”,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做出一种宽大的姿态来。
好在臣子们还算识趣儿,见那杨雪安分,也就没有穷追不舍,做做样子,将来史书上这一笔过得去,也就散了。
宝华大长公主目光又落在那杨雪面上,含着笑转向皇帝穆桢,有心与她说笑几句,可是见了她的面色,忽然又觉不妥。她与皇帝虽然感情深厚,皇帝对她也一直颇为礼遇,但自从穆桢做了皇帝,威势一日大过一日,若是换了任何一个贵妇人在这里,她一定忍不住要跟对方分享几句,可是转头看着皇帝穆桢的脸,她竟有些开不了口。
甚至于,她方才提起皇帝因为新纳面首而被参奏的事情,也不是很妥当。
“怎么?”皇帝穆桢察觉了她的目光,抬眸询问。
宝华大长公主一笑,搁下了关于杨雪的话题,道:“我明白了。陛下今日是为明珠的事情来找我的,是想问问我还气不气她——到底是母女情深。”她笑道:“你别担心。去岁收到明珠从雍州寄来的栗子,我的气便早消了。”
皇帝穆桢点一点头,道:“你气量大,如此甚好。”没有再谈还政于周等事,也没有接话关于杨雪的事情。
大周地位最高的一对姑嫂,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看完了这一场精彩的歌舞。
回雪一个漂亮的收势过后,依照礼节,上前来给皇帝与宝华大长公主献酒。
宝华大长公主笑道:“是皇宫中好,还是我府中好?”
回雪原本是谢府的舞姬,却被谢钧送到了宝华大长公主府中,后来给穆明珠看到,给了她入宫做舞坊女官的机会。
回雪低头,轻声笑道:“对奴婢而言,两处都好过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