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可是今日倒像是只见了他一面。
这念头只在柳原真脑海中一闪而过。
随着英王病故,原本要引他入局的阴谋似乎也消散了。
柳原真在马上挺直了胸膛,暗想如今既然做了这雍州别驾,便当勤恳做事,方可不坠家声。
襄阳行宫之中,在柳原真离开之后,花厅内却另有一番讨论。
萧渊讶然道:“就这?”他虽然不是很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是见林然与穆明珠都是一脸严肃,猜测大约与此前穆明珠遇刺之事有关。
谁知道传召了那柳原真来,却只是简单说了几句公务便让人下去了。
林然也不解穆明珠的用意,只以目询问,等待公主殿下接下来的指示。
穆明珠手指摩挲着瓷杯上沿,神色沉静。
在她刚意识到邓玦与柳鲁之间的关联时,下令传召柳鲁的儿子、就在这襄阳城中的柳原真前来,是很自然的一道指令。
可是等命令传下去之后,穆明珠便意识到她要做的,并不是拿住柳原真查问、甚至也不是对柳原真旁敲侧击,而是要佯装一切如常的样子,就好像她完全不知道邓玦与柳鲁之间的关联。
因为在邓玦所有故意要她看破的伪装之外,现下与柳鲁的这种关联,才是邓玦蓄意想要藏起来的那部分秘密。
而邓玦蓄意藏起的秘密,一定与他真实的利益有关。
她现在已经拿到了这线索,便是占住了先机。
这与邓玦故意叫人知晓的宝匣不同,也与他主动说出的穆国公通敌之事不同,这是他的暗牌。
她拿到了邓玦的暗牌。
穆明珠没有解释她方才的行为,看向林然,道:“你底下的人还在南阳郡?”
林然道:“是。”
穆明珠轻声道:“要他们仔细些,不要给发现了。”
比起查出什么来,她拿到的暗牌不被发现,成了更重要的事情。
邓玦从襄阳行宫离开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到荆州,而是先往南阳郡去悼念英王周鼎。
如今看来,悼念英王是假,与在南阳郡的柳鲁传递消息才是真。
狐狸尾巴既然已经露出来,倒是不忙捉狐狸了。
最好是让狐狸以为他还是安全的,如此方可找到狐狸的主人——又或者关键时候,要狐狸反咬他的主人一口。
穆明珠轻轻垂眸,掩去眼中寒光。
她搁下精巧的茶盏,起身淡声道:“走吧。”
于是萧渊、林然等人纷纷起身,跟随在侧,又唤了虞岱等人,一同出了行宫,往城外而去。
自从穆明珠遇刺之后,相关人员都吸取了教训,现下这等出行,不会提前知会各处准备,以防给贼人可趁之机。
所以襄阳城外负责荒地耕种的静玉,如今的襄阳郡五都尉之一,直到已经望见了公主车驾的前队扈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立时从田地旁的凉棚中跳起来,着急忙慌道:“换衣裳!我的鞋子呢?不行不行,给我换一身新衣裳来!”又忙叫人去打水,伺候他梳洗;同时他也清楚公主殿下前来,必然是要处理正事儿的,忙又催着底下的吏员赶紧去做事儿——取账目的、清扫道路的、甚至还专门组织了一队人拔除路边的野草。
这边静玉忙乱到脚跟打后脑勺,总算是赶在公主殿下出现之前,把自己打扮漂亮了,一路小跑迎上来,守在停下的公主车驾旁。
穆明珠从马车中出来,就见静玉站在一旁等着,她一走近,便嗅到一阵香风。
静玉忙笑道:“下官见过殿下。”又带了一丝亲近的埋怨,“殿下怎么也不派人知会一声就来了?”又道:“这田间日头毒,殿下仔细晒坏了……”便抖着刚命人取来的罗伞,要给穆明珠撑起在头顶。
“不必。”穆明珠轻轻摆手,止住他这一连串的殷勤,径直道:“本殿跟虞先生过来,是想看看田里怎么样了。”
“是。”静玉也不坚持,立时便把罗伞往后一递,自然有他底下的人接走,口中道:“哎唷,这田里庄稼长得可好了。不枉费下官当初没日没夜侍弄它。就这周边五六个村子里的老人都说,从小到大没见这片荒地上出产什么东西,没想到咱们的人一来,种下去的庄稼不但活了,而且活得很好——都说今年夏收、粮仓要不够用了呢!”他说起田里的庄稼来,精致白嫩的脸上竟然也流露出自豪的笑容来。毕竟他虽然爱美、爱修饰,但既然当初穆明珠跟他解释清楚了这耕种荒地的重要性,他清楚这项差事办的好坏,与他能不能回到公主殿下身边办差有直接关系,哪里会不尽心呢?
静玉本是个聪明人,又伶俐,只是平时心思不往正道上用,总想着走捷径。
可若是有人管束着,叫他把那份聪明劲跟那份上进的心气儿,用到对的地方,他也是不输于王长寿的一员得力干将。
穆明珠听着静玉表功的话,不由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因田地间本就道路崎岖,虞岱不良于行,此时也没有坚持,坐在由两人抬起的竹椅上,干枯的手攥紧扶手,眼神热切地望向田间长势喜人的庄稼。
这荒地能开垦成功,静玉固然有苦劳,但是源头还是虞岱的办法。
去岁寒冬,虞岱说要引水浸泡荒地土壤,而穆明珠竟然也答应了,静玉是没有办法,只能领着底下人干活,当时也闹得满腹怨言。
然而半年过去了,原本寸草不生的荒地上,如今眼看着就是丰收。
夏收过后,还能再种一季粟米。
这一片荒地在整个大周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于襄阳城内外的百姓来说,却足够他们一年之中多吃几顿细粮。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莹白饱满的白米饭、细腻香甜的细面馒头,这些都是好比后世松露、鱼子酱一样的奢侈品,寻常农户家中根本没有人舍得这么吃。只有世家大族中的主人们,又或是穆明珠这样的皇亲国戚,才能够顿顿细粮,以至于像英王周鼎染上了王者之疾。
虞岱在田头一处要求放下竹椅,他自己摸着拐杖,坐到地头去,捻起细碎的土壤来看,又珍惜地托起小麦已经结了的麦穗。
穆明珠看他一眼,道:“留两个人陪着虞先生。”她缓步往田地深处行去。
静玉早已准备好了,此时底下人以银盘捧了一支还泛着绿色的麦穗上来。
静玉笑道:“殿下,您瞧——下官要他们选了最大的一支来……”
穆明珠倒是没有斥责他。
静玉便伸手取了那麦穗,避开麦芒,剥出一个个麦粒来。
他心里有别的想法。
原本襄阳行宫中有那个荆州都督邓玦,后来又来了那个黑脸的驸马都督,如今两个人都走了。
襄阳城中更还有何人,能与他静玉相争?
穆明珠看他大姑娘绣花一样剥那麦穗,不禁失笑,伸手接过来,道:“不是这么剥的。”说着拿了那麦穗在掌心一滚,便掉落下十几粒来,剥去外面的皮,里面便是泛着玉色的麦粒。
她含了一粒在口中,一咬,还未完全熟透的麦粒中还有少量的水分,是甜的。
这块荒地活了,襄阳城中在新政中清理出来的人口也就活了。
包括那些冬日被清缴出来的蛮族,在平原有了土地,才能世代相传。
“那是什么人?”穆明珠目光落在水车旁两队被看押着的人,看他们的模样像是耕作的农夫。
静玉笑道:“这是殿下您吩咐下官看好的那些人啊。”
穆明珠微微一愣,定睛看去,只见为首的那两人,虽然粗布衣裳、蓬头垢面,但动作间依稀能看出几分不同于普通农夫的讲究,正是汪年与赵西。
这两人当初在建业公主府中,为了讨好穆明珠,赚取自己的仕途,因为串通勾连了公主府中一众仆从,又买通了秦媚儿,还拉了同窗下水,最后给柳耀下了药、意图送到公主殿下床上去。事发之后,穆明珠当时在建业城中不便发作,却是借着这件事将整个公主府中有关的仆从都带了出来,一直到雍州才发落。而这批仆从中,不只有参与了汪年、赵西之事的人,更还有母皇最早安排下的人手。
现在这些人全部都成了荒地开垦时的农夫,在穆明珠扈从的看管下,谁都跑不掉,也不可能传信出去。
纵然其中有母皇的人,却也无妨。
有一个正当的理由在前面,底下的事情便好做许多。
汪年与赵西急切地望着穆明珠的方向,一见她抬眸看来,恨不能立时出声叫嚷,然而这半年下来知道身边这些看管扈从的厉害,只能忍耐着、期盼着。
穆明珠却只是抬眸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静玉没有机会还要创造机会跟穆明珠表忠心,更何况是现在陪着穆明珠视察田地的时候,嘴巴就没停下来过,口中道:“殿下您吩咐的事情,下官可是睡里梦里都忘不了。譬如说这批人,下官生怕他们接受教育不到位,所以要他们每日必须比正常的农夫要多做一亩地出来才行。若是做不到,不给吃饭还是轻的……”他絮叨着实施的那些办法,忽然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对了,此前那个脸上有鞭痕的呢?可是殿下宽恕了他,又要他回去服侍了?”
静玉其实并不是很准确地知道这些人的具体身份,只是看他们的肤色谈吐,判断他们原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犯了错误、做了坏事儿,所以给公主殿下惩罚下来。
他也不认识穆武,只知道是“脸上有鞭痕的那个独眼”。
那个独眼自从公主殿下的人带走之后,便再也没回到荒地上来了。
静玉猜测,大概是公主殿下又让他回去服侍了。如果是不用那人了,只要放他在田地中自生自灭就是,何必还要大费周折、把人带到行宫中去?
静玉只管提问,要不要回答却看穆明珠的心情。
穆明珠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只留心看两边的庄稼,忽然指着其中一块田,道:“这一块田地上的麦穗,看着比别的都饱满些,是什么缘故?”她比较了一下阳光雨露,感觉与旁边的田地都差不多。
静玉笑道:“殿下好眼力。这块田地用的种子不同,用的乃是虞先生送出来的那批种子。”
穆明珠了然。
当初虞岱曾经特别处理了一批种子,用的是雪水、蚕矢、附子等物,也不知以什么比例搭配的。
这样处理过后的种子,表层就自带了一层肥料。
原本虞岱自己也谨慎,虽然在他从前流放的地方效果很好,但是雍州气候不同,还是谨慎为好,一开始只尝试了一片田地的种子。
现在到了夏日,麦子抽穗,事实摆在眼前,特别处理过的种子,结出来的作物更饱满,若是以产量来论,几乎比旁边作物要多二分。
可不要小瞧这二分出产。
国家的精兵战马,都要从这增产的农作物上来。
穆明珠低头细看那格外饱满的麦穗,呼吸着田地间的麦香气,有一种非常真实的喜悦感。
这种感觉,是她在书房中处理多少书信都无法获得的。
她蹲下身去,对这田地间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甚至翻弄着土壤中残留的肥料,询问静玉,“这些肥料都是从哪里运来的?”听静玉说了之后,皱眉道:“太远了些。不如就在这近处设一个堆肥的池子……”她轻声道:“这批田地分下去之后,百姓买肥料也是一笔花费,还有把肥料运到这里来……”
她算得很细,几文钱的账说起来,几乎像是老农一样的口吻。
虞岱不知何时也挪到了这片田地边来,听了穆明珠与静玉的对话,忍不住垂眸向这边看来。
炎炎日光之下,低垂的麦穗之间,明丽的少女坐在粗糙的田地间,穿着一身与她身份不符的青色布衣,说起农事来,竟也如数家珍。
他的抱负与能力,之所以能在雍州这片土地得以发挥,与眼前这个少女有很大的关系。
若是换一个人在上面,未必还能这般信任他,也未必愿意在这等农事上花费时间精力。
虞岱轻轻一叹,原本以为自己命运乖蹇,没想到年过不惑、身带残疾,反而时来运转。
“虞先生来了?”穆明珠察觉到虞岱投落下的阴影,抬头一笑,示意静玉去扶虞岱过来,在她身边坐下。
虞岱也没有推脱。
于是穆明珠与虞岱一同坐在田头,而静玉垂首侍立在旁。
穆明珠先笑道:“先生的办法很好。今年夏收,朝中母皇也会高兴的。”
虞岱轻声道:“夏收过后,还可以再种粟米,待到秋日,又可收割。若是怕土壤肥力不够,可以种植绿豆在侧……”
穆明珠仔细听着,时不时看他一眼,待到他止住话头,才低声道:“先生胸中有这样的学问,若是只有本殿一人知晓,岂不是可惜?先生这法子,应该在大周上下都推行开来才是。”又道:“又或者先生写一本书出来,把这些好法子都记录下来——不如本殿命人跟随先生,把您的法子都记录下来……”
虞岱轻轻一笑,道:“这是公主殿下才觉得好。”
穆明珠微微一愣,道:“此话怎讲?”
虞岱低声道:“殿下言之有理,下官回去把这些都整理出来。只是送到外面去的时候,不要写下官的名字。”
穆明珠明白过来,因为虞岱的身份敏感。朝中的事情,不同于这简单的田地之间,因为虞岱曾经支持故太子、因为虞岱曾经是寒门之首,哪怕他已经是个残废,哪怕他已经不担任中枢职位,但只要是他的一举一动,仍旧会让世家留意。好的东西,若是署上了他的名字,也会变得难以流通,面对重重的审核还是轻的,甚至直接捏造出悖逆的故事来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