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除了因他带起的风,晃得灯烛在墙上的影子忽然歪斜拉长了一瞬,再没有其它的动静。
阶下巡防的扈从不曾发现。
月光沉静散着清辉,填满他留在雪地上的轻浅足印。
齐云刚刚落地,便给早盯着他的穆明珠伸手拉倒在小榻上。
穆明珠顺手掀起榻上的锦被,兜头罩在少年身上,自己随后合身扑上去,低声笑道:“哪里来的大宝贝?可别叫旁人看去了。”
她乃是玩笑,外面的扈从也好、婢女也罢,无人敢抬眸看向她打开的窗口。
少年被她捉住,在锦被下闷声道:“殿下,臣身上有雪……”他扒着锦被的边缘,露出浓黑的眉与清亮的眸子来。
在他阴郁俊美的眉眼处,夜奔而来染上的雪粒正在温暖的室内融化,亮晶晶、湿漉漉,在灯影下闪着惑人的光。
穆明珠嗅到他身上夜风与雪水的气息,与这暖阁中的馨香不同,是一种清冽的冷香,而又幽微。
正因为幽微,她忍不住勾下头去,在他颈窝耳后嗅闻。
齐云浑身一僵,面色爆红,抱着锦被向后缩去,躲避着道:“臣、臣还未沐浴……”
穆明珠看出他窘迫,轻轻一笑,稍微抬起头来,却仍是压着他不放,抬手摸着他眉眼间正在融化的雪水,低声问道:“从上庸郡来的吗?”他的脸颊明明已经羞红,却不曾像以前那样发烫,反而很凉,颈窝也很凉,像是在风雪中冻透了。
“是。”齐云眸光一转,看向墙上的灯影,轻声道:“军中一月有一日假。”
他躲避目光的模样,似是怕她责备。
穆明珠问道:“几时走?”
从上庸郡到襄阳,往来六百里路,快马疾驰也要一夜。
齐云轻声道:“辰时。”
他是中午从上庸郡出发,入夜赶到襄阳行宫,为了明日能及时赶回去,清晨七八点便又要走,相当于奔波半日半夜,只能在行宫停留三四个时辰。
案几上有堆放的滚烫帕子,原本是给穆明珠烘干头发用的,还剩了两条,搁了片刻已经转为温热。
穆明珠捡了一条在手,试了试温度,比她的体温要略低一些,却还是暖的,便握在手中,低头给少年捂住冻透的脸颊,一点一点吸干他面上的雪水,口中道:“慢慢暖过来,别在外面冻一回伤了,到屋里乍然一暖又伤了。”
齐云闭目躺在小榻上,身上的锦被还染着与公主殿下一样的香气。
女孩灵巧的手指,隔着温热的帕子缓缓抚在他脸上,因为动作缓慢,仿佛有一点珍视的情意在里面。
而她的声音低缓温柔,是风雪夜中的一支安魂曲,却又撩动他的心弦。
当手帕撤去,他睁开的双眸再度迎上公主殿下的视线,他想,他一定没能藏住心中的悸动。
因为公主殿下垂眸看着他,忽然在烛光晕染出的光亮中俯下身来。
她吻了他。
穆明珠从少年滚烫的唇齿间抬起头来,笑容有些暧昧与放肆,故意道:“今夜的雪,原来是这样滋味。”她看着少年愈发绯红的面色,一笑露出洁白贝齿,略提高了一点声音,吩咐道:“樱红,备水。”
这是要供齐云沐浴之用。
忽然,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坐起身来,锦被从他肩头滑落下去,他伸手捂住了心口处,面上露出又像是懊丧又像是难过的神色来。
穆明珠关切道:“怎么?”也去摸他心口,又道:“身上不舒服吗?”
她的手指擦过少年手掌边缘,轻轻按在他心口处,指尖传来的触感却不是少年肌肉那样的紧实有弹性,反而软绵绵、一戳便陷进去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眼看着他从胸口捧出一只荷叶包裹的小巧吃食来。
他贴身藏在中衣外侧,荷叶的外皮犹染着他的体温。
那荷叶折开来,却见里面乃是一块雪一般洁白的甜糕,散发着诱人的米香。
只是给她方才一压,坏了形状,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这是上庸郡军营驻地附近,有一家卖甜糕的铺子,已传了三代,做出来的甜糕格外香糯,只要半日便卖光一空。
齐云第一次经过时,便想到公主殿下会喜欢,然而那时候他距离在建业的公主殿下万里之遥。
此时齐云捧着那块甜糕,尴尬道:“给殿下吃不得了……”便要起身。
穆明珠原本愣愣望着那甜糕,见他要起身,忽然俯下身去,就着他手边,咬了一口那甜糕。
软糯香甜,是少年六百里送来的心意。
“是不是凉了?”齐云有些紧张地盯着她,看她一下又一下咀嚼,轻声道:“还是让宫女拿去热过吧……”
穆明珠摇头,一面其实已经冷掉了,但是贴着少年心口的那一面却还是温热的。
她握住了他拖着荷叶的手腕,低下头去又是一大口。
很快,巴掌大的甜糕给她吃了一半下去。
齐云又有了新的担心,轻声道:“一整块吃下去,怕是要积食……”
穆明珠摇头,咀嚼着口中的甜糕,握着他手腕不放,含糊道:“我喜欢。”
少年眉眼一下子亮起来,温柔望着她。
穆明珠吃光了那一整块甜糕,压着想要打饱嗝的冲动,直到目送齐云去侧间沐浴后,才传来樱红,“给本殿送一盏消食茶来——不,两盏。”
樱红已知殿下那神出鬼没的“小情郎”今夜又至,但这等事情公主殿下不曾说什么,她也不能问什么,只依言送了消食茶来,心中却奇怪——殿下饮食一向有度,今日晚膳也不曾多用什么,怎么忽然要喝消食茶了?
两盏消食茶灌下去,齐云却还没回来。
穆明珠随手翻着案几上的信件文书,原本想找些事情来做,然而今夜本就是她难得闲暇之时,所有紧急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就连柳耀新呈上来的账目也已经看过两遍。
她便往书架上取了一卷山水游记的杂书,翻了两页、漫无边际看着,却总觉那白糕的甜香还在口中,叫她静不下心来。
她重又站起身来,如从前一样,几乎听不到齐云沐浴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到了与侧间相连的红门前,只要轻轻一推,便能与齐云相见。
要进去吗?可是她也并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他。
穆明珠站在那扇红门前,正歪头看着自己在门上的影子出神,忽然就见门开了,穿着雪白中衣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反倒叫她一愣。
齐云早已察觉她站在了门边,心跳如雷,忙穿了衣裳过来,不知她要做什么,只红着脸往内室走——好在他才从热水中出来,脸上本就血色明显,倒是遮掩了那羞意。
穆明珠跟在他身后,一同走到榻边坐下,半真半假道:“改日我叫底下人在中间开道窗。”
她要打开窗户,看着齐云。
齐云歪头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黑眸含水像晶莹的宝石,不知想到什么,忽而眸光一闪,又偏过头去,耳朵尖都红透了。
穆明珠轻笑出声,伸手把玩着他中衣上的系带,静静看他擦头发。
少年平时穿着黑色的官服,多数时候还戴着阴沉的黑帽,又沉默寡言,不管内里如何,在外总是肃杀阴冷的形象。
此时只着中衣,洁白的衣料与他白皙而又鲜少外露的肌肤相得益彰,长发乌黑如墨垂至腰间,发丝间还散着蒸腾的热气。
他坐在她身边,擦头发的动作放松家常,因神色也放松了,原本冷峻的气势散去,桃花眼的魅力便显露出来,噙一点笑意,便足以颠倒众生。
穆明珠忍不住去摸他泛着潮红的眼尾,笑道:“我的驸马真好看。”
齐云似乎要笑,又忍住,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她又转开。
但他知道公主殿下正看着他。
他喜欢她看着他。
只看着他。
穆明珠又道:“你今夜来得也巧。我三个月来,只得这半夜闲暇。若是我今夜在书房忙着,你岂不是白跑一趟?”
齐云垂眸,于膝上叠着擦头发的巾帕,借着手上的动作掩饰心中不安,轻声道:“臣原本只是想看殿下一眼。”
若是她忙着旁的事情,又或是另有情郎陪伴,他只悄悄看一眼、再看一眼便好。
齐云又道:“臣不会耽误殿下正事的。”他悄悄抬眸看她,像是生怕她不许他下次再来。
穆明珠的确有劝阻之意,往来六百里,只为了半夜相会,怎么算都不是一件理智的事情。他这一日的假,本该在军中与部下交好,勤于正事。
可是少年的眸光柔软,忐忑与彷徨都那么明显,甜糕的香气仿佛还残留在她口中。
“傻瓜。”穆明珠轻柔吻他,与他缓缓躺倒在窗下小榻上。
窗外的初雪纷纷,雪花反射着灯笼橘红朦胧的光,她们从万丈高空温柔坠落,携带着千万年来不朽的记忆,在窥见室内的少女与少年时,彼此亲密细语着:
看呐,是只需要轻轻一个吻,便足够幸福、浑身战栗的年纪呐。
夜色已深,两个人躺在床帐中说话。
穆明珠详细问了齐云在建业陛见时的情况,仔细揣摩着母皇的每一句话。
她想着正事没有留意,齐云却不安起来,低声道:“陛下没有提。”
“嗯?”穆明珠想了一想,才明白过来,齐云是说解除婚约的事情母皇没有主动提起。
她把玩着少年搁在被子外面的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薄薄的茧子。
“你会答应的,是吗?”她把声音放得很温柔,但无改这句问话的残酷。
齐云在黑暗中,好半响没有说话。
穆明珠也没有催促,只是手指在他掌心画圈,一下又一下。
齐云终于开口,语气发涩,嗓音也低哑,“如果陛下提起。”
如果陛下提起,他会按照穆明珠吩咐的,答应解除婚约。
可是他的语气听来实在叫人心疼,像是一只孤单舔舐伤口的小兽。
穆明珠对解除婚约一事想得很清楚,认为有百利而无一害,此时听了他的语气,却莫名心中一酸,只是当下任何语言的安慰都是惨白无力的,便与他手指交缠,轻声道:“睡吧。”
黑暗中,两人呼吸声杂乱,都没能安然入睡。
齐云忽然又开口,语气愈发涩然,轻轻道:“殿下会有新驸马吗?”
穆明珠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她仰躺望向床帐外一角垂下的香囊影子,那里面放着齐云新年赠她的纸花。
“他们跟你不一样。”她低声道。
齐云又半响不语。
就在穆明珠以为他放弃了这个话题时,却听他轻轻又问:“哪里不一样?”语气是小心翼翼的,却到底透着主人的倔强执拗。
穆明珠侧过身去,伸手摸他的下巴,指尖流连,笑着哄他,道:“他们不曾给本殿送过甜糕。”
齐云却没有笑,下颌线绷紧,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个答案的含义,竟又追问道:“若是新驸马也给殿下送甜糕呢?”
穆明珠觉得这问题实在荒诞,一来是新驸马还是个没有影的人,二来就算真有郎君示好于她,也绝不会送一块甜糕,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那才是他们送的礼物。但是更匪夷所思的,乃是她竟然真的顺着齐云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去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