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看得心中叹息,想当初母皇何等要强,身边用的人几乎是全天下最聪明伶俐的,现下守宫门的小侍女却如此迷糊。
她摆了摆手,不要那小侍女入内通报,缓步走入长秋宫中。
其实皇宫才是最能看到世态炎凉的地方,一个宫室的主人处境如何,全看皇帝的看重程度。而最能体现宫室主人处境的,不必走到殿内去看,只在外面看一看园中的花草便全然清楚了。
譬如皇帝能看到的地方,永远是盛放的花,没有一丝凋零颓败。穆明珠平时活动的范围内,除非她特别要求了,否则压根看不到一瓣落花。
而在这长秋宫中,小花园深秋时落了的黄菊花犹在,已半朵埋入泥土中。
穆明珠走过,不许宫人通报,宫人便果然不敢吭声,只暗暗忖度着新君来此究竟是福是祸。
琴声隐隐从殿内传来。
穆明珠已经走到了窗边。
“山君心中有事?”穆桢的声音从里面响起,似乎在品鉴杨虎的琴技,“怎得连错两个音?”
琴声稍停,随后又响起。
杨虎并没有解释。
若是在从前,杨虎不知有多少好听的话备着。
世态炎凉,不只是外面收拾花草的宫人,也包括睡在一张床上的枕边人。
穆明珠忽然想要转身离开。
“谁在外面?”太上皇却已经瞧见了她投在窗上的影子。
穆明珠只得停在原地。
太上皇穆桢静了一息,似乎是看出了什么,走上前几步,隔窗道:“原来是皇帝。”
古琴“铮”的一响,杨虎离座来迎。
此时再走便更奇怪了。
穆明珠只得转入殿中,平静道:“朕方才往歌舞坊去,恰好走过长秋宫,便来看一看太上皇。”
穆桢站在窗户下,穿着家常的藕荷色衣裳,梳着家常的发髻,宛如寻常富户家的主母,一双眼睛却已经黯淡下去,不像从前那样灵活柔亮。
“皇帝有心了。”她不着痕迹打量着穆明珠。
自宫变之夜后,母女二人是第一次见面。
在这之中,发生了太多事情。
豫州武王与潼州毅王反了,梁国打过来了,世家也要反了,新政激起地方上变动了;然后豫州武王与潼州毅王都死了,世家联合抗梁,梁国退兵。
再然后,穆明珠便坐稳了大周的皇位。
当然,还有周眈死了,怀空大师死了,黄老将军死了……
对于太上皇穆桢来说,生命剩下的意义,似乎便是等待一个又一个的亲人故友先她而去。
“陛下!”与冷眼打量的太上皇相比,迎上来的杨虎则显得热情很多。
穆明珠却并不想叫太上皇难堪,低声道:“请杨郎君暂且退下,朕与太上皇说几句话。”
杨虎微微一愣,道:“是,是。”便抱琴而去。
太上皇穆桢轻声道:“皇帝要说什么?”
穆明珠道:“太上皇宫中用度可有短缺?”
“没有。”
“太上皇若有事,可交待李少府去做。”
“我已老了。”穆桢淡声道:“又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穆明珠默然。
穆桢道:“皇帝今日来,可是要听我认一句错?”
穆明珠一震,低了头颤声道:“朕不曾这么想。”
穆桢便道:“我乏了。皇帝自己出去吧。”她望着窗外萧瑟的冬景,再不曾向穆明珠看来。
穆明珠站在原地没动。
穆桢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指着窗外道:“那跟你同来的是谁?莫不是齐云?”
穆明珠道:“是他。”
“叫他过来。”穆桢道:“我有几句话想对他说。”
穆明珠握了握拳,转身出了殿门,吩咐宫人去唤齐云前来。
一墙之隔的小室内,抱琴退下的杨虎却正压低声音催促着他的侄子杨雪。
自从宫变之后,两人便跟随太上皇来到了长秋宫,不得随意出入。
此时杨虎催促这杨雪换上鲜亮的衣裳,又亲自给他画眉。
杨雪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低声道:“这是怎么了?”
杨虎一面给他画眉,一面低声道:“你这傻子,我已经年老色衰,难道你也要陪着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一辈子?今日陛下来了,是你求不来的机缘,莫要浪费了。”
杨雪愣住。
杨虎又道:“你放心,我知道陛下喜欢什么样的郎君。”他给杨雪修饰着眉形,抓紧时间交待道:“等陛下要走的时候,你便佯装无意,恰巧出去撞上了。你能不能出了这道宫门,就看今日这一眼。若是陛下一眼看中了你,你便算是逃出生天。你若是有良心,日后莫忘了把我也捞出去。”
杨雪紧张地攥紧了袖口,结结巴巴道:“可是……太上皇……陛下……”
“太上皇?”杨虎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虽说都喊着‘太上皇’,其实谁知道哪一日便脑袋落地了呢?”他在宫中日久,纵然是个草包,也看到了些许皮毛,一山不容二虎,已经落败的那只虎,难道还能舒舒服服活下去不成?到时候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怕是一个都逃不过。
另一边,齐云应召上前,隔窗与太上皇相见。
穆桢盯着他看了半响,淡声道:“你倒是跟李少府不同。”
同样是选择了追随新君,至少李思清每次来见她的时候,是满怀愧疚的。
齐云垂着眼睛,淡声道:“臣之所求,太上皇一向知晓。”
穆桢微微一震,恍惚间想起来,当初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是因为什么答应前往北府军历练,又是因为什么在十四岁进入了黑刀卫、遍尝世间黑暗。
他既然从过去到如今,都是为了穆明珠,自然问心无愧。
可是她不理解。
那样青涩的、稚嫩的感情,不过是刚知晓人事的少年少女们,一时的冲动罢了。
怎么能一路走下来,非但不曾散去,反倒愈来愈深重。
人间哪里有这样的情意?
穆桢迷茫地望着齐云,又转头看向殿门边的皇帝,良久,轻声道:“你有这样的信心吗?”
齐云抬眸问道:“什么?”
穆桢看着他,淡声道:“为帝王一生所爱。”
齐云瞳孔一缩,下意识退了半步。
穆桢淡淡一笑,眼角的皱纹明显起来,她并不是为了恐吓齐云,垂了眼睛有几分惆怅,苍声道:“我当初跟你一样自信。”
这说的大约是她为世宗妃嫔之时的事情了。
齐云无意窥探,又退下半步,俯首道:“若太上皇没有旁的事……”
穆桢长长吸气,让肺腑间充盈着冬日冰冷的空气,叹道:“去吧,都去吧。”她最后看了穆明珠一眼,“这长秋宫,不是皇帝该来的地方。”
穆明珠没有理由继续留下去,便出了殿门,低头要往外走。
“既然坐上了那位子,”穆桢倚在窗边,望着天上的云彩,像是自言自语般道:“便坐稳了、坐好了。”
穆明珠回头看她,只见晚霞映照下,半扇打开的长窗内斜倚着一位鬓发斑白的美丽妇人,她仰头望向落日的方向,仿佛已经与那金光融为一体,只待飞升。
“陛下。”齐云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主动牵了她的手。
穆明珠回过神来,与他携手经过院中小径。
忽然一旁落花缤纷的园中,从小径中走出来一位华服貌美的青年。
青年肌肤如雪,美眸如水,仿佛误入此间,一见穆明珠便惊慌起来,待要俯身行礼,脚下一滑,却是摔倒在园中,一身华服都为泥土所污。
这“恰好”冒出来的青年,正是被杨虎推着来谋生路的杨雪。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在新君面前应该是个惊艳的亮相。
奈何杨雪实在太紧张,竟跌倒在地,这下子狼狈不堪,又紧张又羞窘,还有对未知下场的惶恐,竟哭出来。
他拿脏污的袖子遮了脸,想要挡住被泪水冲花的妆容。
穆明珠在看到他出现的时候,已经大概猜想到了背后的故事,本不欲节外生枝,一笑置之,谁知那青年却摔倒在地、甚至于哭了。
穆明珠忽然感到脑海中仿佛闪过了什么,只是快得不曾抓住。
摔倒的青年哭得羞窘而真切。
穆明珠俯下身去看他。
杨雪想起伯父的叮嘱,忙又把袖子放下来,可是又怕自己妆容花了吓人,再举起来挡着,如此反复。
他脸上的妆容的确被泪水冲掉了,反倒露出他原本的肌肤来。
没了脂粉之后,他看起来连青年都算不上,甚至还未弱冠的样子,还很年轻。
“你别慌。”穆明珠平和道:“朕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入宫,你可是自愿的?”
杨雪一愣。
当初太上皇在建业城中选善武艺的人,又从打马球的人中选骁勇的,据说是要任命在建业做校尉。
他是听了伯父的话,好好准备,想要以武得进,做不了校尉,做一个小官也是好的。
只是后来……
太上皇见了他,便要他留在宫中陪伴伯父。
他那时候其实并不很明白,迷迷糊糊进了宫,又迷迷糊糊到了今日。
“小的……”杨雪轻启口唇,声如珠玉,“小的当初本是想博一个校尉……”
他垂下头去,想着自己这样糟糕的样子,今日注定难入新君之眼,垂泪道:“最后成了这幅样子……”
穆明珠了然,她也耳闻过杨虎与杨雪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