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看向垂眸品茶的孟非白。
初春的阳光透过窗纸,洒落青年一身,明媚素净。
可以想见,哪怕他往来奔走、为当权者出力,在梁国赵太后又或是小皇子拓跋长日处,一定不曾得到如在她这里一样的礼遇。
当初扬州相识,孟非白之所以愿意配合她,在带走梁国小皇子拓跋长日的目的之外,是否也因为她的平等相待?
穆明珠乃是现代而来,心中百业并无贵贱之分。但她又是皇帝,重农抑商乃是国家发展的需要。
青年忽然搁下茶盏,抬眸对上穆明珠的眼神,微微一愣,继而无奈笑道:“陛下这次又要用多少金?”
阳光照亮他茶色温柔的眸。
穆明珠心中一动,伸手过去,隔着衣裳重重一握他的手臂,恳切道:“非白,朕虽然不能令世人重商贾,但朕定让世人重你。”
孟非白微微一愣,目光下移,落在新君攥着他衣袖的纤长手指上,又缓缓挪开,口中道:“万人称颂,便是与万人结缘。我之一生,只为了缘,又何必更添因果?”
话虽如此,他睫毛低垂,轻轻笑起来。
第221章
午后长谈过后,穆明珠送孟非白离开的时候,恰逢齐云从外面回来。
孟非白与齐云走了个照面,在松柏之下站定,他拱手行礼,谦和道:“见过左将军。”
齐云目光在他与穆明珠身上一转,亦拱手还礼,低声道:“孟郎君客气了。”
若以两人的身份来说,一位是布衣商贾,一位是左将军。
见孟非白行礼,齐云完全可以坦然受之,但他却是一样礼数还回去,并不敢居于其上。
穆明珠与齐云对视一眼,当下先送孟非白离开,回来后却是对齐云笑道:“可是委屈左将军了。”
齐云站在小殿正厅,嗅着西侧间还未散去的檀香,又看侍女撤去茶水,遥遥望着穆明珠入内,闻言轻声道:“臣又有什么好委屈?”仍是乖巧平静的语气。
穆明珠拉他走入寝室,抚着他脸颊,笑道:“你在我面前都不必行礼,如今却给旁人还礼,岂不是委屈了?”
两人私下亲昵,穆明珠从不自称为“朕”,也不要他行礼。
最初齐云还有些惶恐,渐渐的便也习惯了。
如今连小殿内外的宫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齐云方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其实第一眼看的乃是穆明珠与孟非白之间的距离。
他做了多年的黑刀卫,最擅长的便是观察人。
而他对穆明珠,更是观察入微。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其实是一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与穆明珠截然相反的例子,大约会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属于很没有距离感的人,一旦她认为对方是好人,便会粘着对方,比如跟她的侍女挨着走路,比如跟樱红、碧鸢等抱作一团。
但穆明珠不同,哪怕是陪伴她多年的樱红、碧鸢,也无人敢于擅自靠近她。
穆明珠可以主动去触碰亲近的侍女,但却不会容许对方反过来这般亲近于她。
至于日常生活中,不管是因为身份还是因为个人性格,穆明珠也鲜少与人挨近并肩而行。
据齐云观察,哪怕是牛乃棠来的时候挽着穆明珠,穆明珠的笑容底下也是忍耐包容多过从容享受。
她是不惯于与人亲密的。
以齐云生平所见,男子中只有三个人是穆明珠从内心接纳、允许他们靠近的。
第一位是右相萧负雪。
当穆明珠在豆蔻年华时,对萧负雪是颇为主动的,往往是后者在保持距离。
至今日,齐云仍记得当初“请立公主为储君”风波中,百官暂退,穆明珠与右相萧负雪相对站于玉阶之上,她淡金色的裙裾与右相的官袍几乎挨在一处。
那是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亲密。
第二位便是这位巨贾孟非白。
早在扬州大明寺牡丹园中,穆明珠与孟非白煮茶品茗,促膝长谈,可谓一见如故,等到扬州事将毕之时,两人已有知己之感。
方才穆明珠送他离开,步履轻缓,两人肩头偶尔相距不过一拳。
如果穆明珠不是从心底接纳一个人,绝不会容许对方如此靠近。
第三位则是如今远在异国的萧渊,从小长大的交情,也在情理之中。
齐云垂眸掩下情绪。
那日从长秋宫离开,穆明珠救了杨雪出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迎接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命运——帝王一生所爱,自然只是奢望。
这半个月来,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只要还能在她身边留一个位置,便该庆幸满足的。
可是当今日穆明珠与孟非白并肩从小殿中走出来,齐云发现他做不到。
他的腹中似有毒辣的烈火灼烧,将他的胃都烤作焦黑,心也熏得呛咳。
他做不到若无其事,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与旁人一处亲密。
他看似平淡地对孟非白还礼,不过是因为知道她在看。
不过是因为……若他对孟非白无礼,陛下还会一如既往喜欢他吗?
答案很可能是不会的。
所以他亦谦和有礼,只因她会喜欢。
“果然委屈了么?”穆明珠跪坐于榻上,摸着齐云的脸颊,细细看他神色。
齐云抬眸看向她,心里却在想——要怎么回答,才能让她更喜欢他一点?要怎么回答,才不必冒着惹她厌弃的风险?
他本是极聪颖的,善观察人者、也善猜人心思。
只是从前的他太年轻,又爱她太早,猜到她更在意旁人,便总是藏不住一腔妒意,要爱意都变作了伤人的话语。
可是人总是会成长的。
他不敢表露因孟非白而起的醋意,因为太清楚孟非白对于皇帝用处之重大。
齐云复又垂眸,目光落在她的皓腕之上,口吻清淡道:“陛下敬他,臣便敬他,谈不上委屈。”
他第一次说这等话,也紧张于穆明珠的反应。
没关系的,她说过现下最喜欢他、只喜欢他。
言犹在耳,总该有些余温。
穆明珠闻言一愣,因一贯了解齐云的性情,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完全想不到他突然会说好话了。
她原本还担心齐云吃飞醋,如今看来齐云倒是比她想的要大气许多。
对于皇帝来说,有个乖巧懂事的爱侣,总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穆明珠拖长了声音道:“这么懂事呀?”她挨过来,与他额头相抵,轻笑道:“奖励你一个吻。”
齐云心中酸痛,闭目感受这个吻,想着,她果然是喜欢的。
一个“懂事”的他。
对于穆明珠来说,时间过得是很快的,无数事情推着她往前走。
永平元年开春,建业城中最引人注目的事情,乃是皇帝新开的恩科。
所谓的恩科,便是新君在每年正常从南山书院取用人才之外,额外加了一次考试,召集了大周十四州的一百四十余名良才,来到建业与南山书院第四年的学生共计三百六十余名,总计五百多名学生一同参加这次考试。
而有新君此前御笔一挥,提携了南山书院百名寒门子弟入朝政的例子在前,这次恩科对于来自寒门学子来说无疑是激动人心的。
这是他们鲤鱼跃龙门的大机会。
南山书院,半山腰之上的世家子弟望着底下石径上涌入的外地学子,颇有不屑厌恶之态,保持中立的已经算是极有风度。
这次地方上来的良才,朝廷发旨安排入住南山书院。
当初皇帝提走的一百多人,空出来的卧房正好腾给他们。
这些从外地赶来的寒门子弟,衣裳哪怕整洁,在世家子弟看来仍是简素到几乎不体面了。哪怕这些所谓的寒门子弟,多数在家中也是衣食无忧的,可仍是无法与穿绸衣熏名香的世家子弟相比。
“这书院是住不下去了。”世家子弟中有一人名唤董甘,字净莲,生来洁癖,道:“我今夜便搬出去,家中在建业还有一处宅邸。这些人一来,咱们的宿处说不定要染上虱子。”
站在他旁边的另一名世家子弟,名唤范辙,字中直,闻言蹙眉笑道:“你真是——说得我身上痒痒,叫我也住不得了。”
董甘一笑,示意他跟着走到僻静处,道:“你家老大人可是在这次出题官里?”他与范辙熟稔,又道:“我那伯父在这次的出题官里,回府后给我圈了几页要紧的地方。”
董甘的伯父与范辙的祖父,都在弘文馆学士之中。
年前皇帝曾秘密召见弘文馆学士,选了其中德高望重又有文才之人,要他们拟出考题。
因这是新开的恩科,皇帝又是新君登基,保密的流程都还没有完备,全凭各位出题人的自觉。虽然律令上是不许外传的,可是像董甘这样,伯父给侄子圈一圈要背的课文,又有什么证据?
范辙立时会意,含笑道:“巧了,家祖父也给我圈了几页重点,正好与净莲兄交换学习、一同进步。”
早在太
祖年间,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用的乃是同一套试卷,哪怕世家子弟有家势之便,最后出来成绩,谁优谁劣,一目了然,就是朝中世家高官要提拔自家子侄,总也要先遮掩几年,要面子上过得去,再行调动。可是等到世宗年间,朝中世家高官便拿一套狗屁不通的道理,说服世宗换了政策,自那以后,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考试用的成了两套不同的试卷,出来的成绩更无从比起,世家高官要提拔自己的子侄,不必再顾及成绩,连遮掩几年、先放子侄到地方小官上历练都不必,直接就可以提拔放到朝中提前空出来的好位置上。
如今新君开恩科,又用了太
祖的老办法,要南山书院的世家子弟与寒门子弟用一套试卷。
看似公平之下,如范辙、董甘这等世家子弟,却仍是有旁人接触不到的法门,提前做好了准备。
诚然私通考题之事,不宜声张,纵然是世家子弟也难以得知考卷全貌,但是像范辙、董甘这样,提前拿到了部分考点的,待到考出来的时候,比真实水平提高两等,不算什么。
此时董甘与范辙作了约定,相视一笑,彼此恭维了几句。
其实像董甘、范辙这样的,还算是世家子弟中比较上进的,不上进的那等只是在书院中混上几年,等时机到了由家中长辈安排到名头好听的闲职上度日便是。
与或闲适或私下“进步”的世家子弟不同,书院中的寒门子弟、尤其是刚从地方上来到建业的寒门子弟,却是个个挑灯夜读,恨不能在考前榨干自己的所有能量,生怕自己错过了这个大机会。
其中甚至有人因为过份勤奋与紧张而病倒。
张彬与胡辛等人从病倒的同窗房中走出来,却见来往的学生都避着这同窗的房门。
其中有一学子不解,道:“王兄不过是头痛,又不会过了病气给他们——他们躲着做什么?”这是属于一味读书,不太通人情世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