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李思清微微一愣,想到太上皇昔日的威严与傲气,杨虎如此不留情面,自然惹恼了太上皇。杨虎敢如此嚣张,大约也是清楚太上皇与皇帝之间“母慈女孝”的关系只是假象。如今他有杨雪这样扬眉吐气的侄子,比起幽居深宫陪着权柄已失的太上皇,自然还是出宫去过热闹富贵又自由的日子更快活。
一旦杨虎离开之后……
李思清的目光落在太上皇花白的发间,只一瞬便仓皇挪开,转而望向寂寥的新长秋宫。
因为迁都急迫,新宫殿里的陈设既少、花木也疏,只地方比建业皇宫要大、宫室也比建业的要高,于是越发显得空旷。
若是到了晚上,太上皇独自一人坐在殿内,望向黑漆漆的院子,不知心头会是怎生感受。
李思清心生恻隐,想着此事虽然犯忌讳,但她也应当跟陛下提一声。
洛阳皇宫的宫殿,还用了旧时建业皇宫的旧名。
此时新思政殿中,穆明珠却是哭笑不得,正听静玉“胡扯”。
静玉自从多年前跟着她去了雍州,便一直作为她的嫡系在雍州留了下来,随着自己年纪渐渐大了,自觉年老色衰,倒是歇了向陛下自荐枕席的心思。从当初做一郡五都尉之一开始,他不想歪门邪道之后,因人聪明,虽然不耐烦做繁杂的事务,但却颇会用人,几年下来也算政绩不错,后来升为襄阳都尉,在保襄阳大战中居中协调,也立了功。如今襄阳战事早已过去,静玉本性还是想要做个富贵安闲的差事,做什么校尉、都尉都太劳累,风险又大。他思来想去,还是得往陛下身边讨个差事。
于是借着叙职的机会,静玉赶来洛阳面圣,想要为自己的仕途转个方向。
他经了这六七年的历练下来,也明白事理了。他不可能仗着自己从前那点微末的功劳,只凭求的就从皇帝那里求来一个满意的职位。
他得对皇帝有用才行。
所以来洛阳的这一路上,静玉绞尽脑汁就在想要怎么对皇帝有用。
若是早几年,他肯定想的第一条还是给皇帝做侍君。可是连年战争之后,他自己都觉皮相失色许多,更竞争不过皇帝身边那么多美人;再者他做了这几年都尉,也慢慢体会到了自主自由的滋味,哪怕是奔着皇帝而去,他也未必还甘愿困居宫中。
他既想要在都城中做安闲富贵的官,还不想失去自由,又文不成武不就,哪有这样现成的好事呢?
然而静玉不愧是静玉,还真给他想到了。
此时静玉坐在皇帝下首,笑得很是热切,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如今外事已定,该议内事了。陛下富有四海,日理万机,身边没有知情晓意的人怎么行?朝中那些大臣可信不得,他们各有心思,呈给陛下名单都是他们先过目的,不知道背地里多少勾心斗角的事儿呢。不管陛下喜欢不喜欢,只管一股脑给您往身边送,若是有那等意图不轨的呢?臣就不一样了,早在扬州时就坚定追随陛下,一颗忠心、日月可鉴。况且陛下待臣亲近,臣虽愚钝,也约略能体会上意。您喜欢什么样的,您只管告诉臣。”他露出个“咱俩谁跟谁”的笑容来,“这不比让外面的大臣插手,要强千万倍吗?”
穆明珠处理枯燥繁重的政务久了,还没能跳过频道来,听完静玉的高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好在有静玉的地方,从来不存在冷场。
静玉环顾高大的宫殿,又笑道:“况且这么大的皇宫,那么多空着的宫殿,若没什么人住,多可惜呀。”
穆明珠俯首,以指骨刮了两下眉毛,无奈道:“朕听明白了。你不想回襄阳做都尉了,要在洛阳谋个官,是不是?”
静玉被戳破心思,也不尴尬,笑道:“臣这不是想离陛下近一些么?陛下在雍州抛下臣,这一别就是六七年,臣暗地里可是哭过好几回。”
“你哭还会背着人?”穆明珠再度戳穿,道:“怕是要哭到人尽皆知的。”
静玉一路上就想了这么一桩绝好的差事,生怕陛下不答应,忙把话题引回去,道:“陛下喜欢会哭的还是不会哭的?”
穆明珠站起身来,权当是跟他逗趣解闷了,道:“朕喜欢会哭的如何?朕喜欢不会哭的又如何?”
静玉忙道:“那自然是按照陛下的心意去选人。您想啊,您会跟外面那些古板的大臣说这等话吗?万一您喜欢活泛的,外面大臣给您送进端庄的来;您喜欢贤淑的,外面大臣却给您送进泼辣的来——这您在后宫休息不好,岂不是要误了您在前朝的事儿?这事儿虽然说起来不像大事儿,可跟万千百姓联系着呐!”他转转眼睛,小声道:“臣也不是说这差事一定得给臣,不过毕竟臣专业一些……”
这是他的老本行了。
穆明珠踱步到殿门口,回身看向静玉。
在襄阳之战中,静玉是有功的。这六七年来,他的差事也并没有懈怠,按道理应该奖赏他。
人的志向等等不一,有像林然那样不愿以色侍人、誓要北定中原的人,也会有像静玉追求更安逸享受生活的人。静玉虽然不是君子,至少是一个真小人,总比那等表面礼义廉耻、满肚子见不得人心思的假君子要鲜活可爱许多。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朕这宫中还真有一桩差事要你去做。思政殿后面要增建一处宫殿,修葺未成,便交给你督办。”
因为她迁都仓促,洛阳皇宫乃是在当初魏文帝所建的洛阳宫旧址上整修的,结构整体是按照魏文帝洛阳宫来的。原本建业皇宫的思政殿,在正殿后面有一处小院,还有一座小殿。如今洛阳宫中的思政殿后面却只有一道狭窄的小院,然后便是宫墙。如今她自己在宫中,夜里歇在思政殿不议政的那间偏殿还是很方便的,她反正是睡醒就理政的。
可等到齐云回来,总还是有一座相连的寝宫更方便行事。
她以后要安睡其中的宫殿,自然需要信得过的人督办。
静玉听了这话,眼睛一亮,翻身而起,忙道:“陛下,这差事交给臣您放心便是!”
在他的理解中,输送管理后宫人选这样的肥差,当然不能一下子就交给他。
陛下要他督造宫殿,正是先试他一试。只要这宫殿造得让陛下满意了,那他梦想中的职务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254章
静玉督造的小殿就在思政殿后面,工程质量固然重要,不能惊扰思政殿议事也很重要。总不能皇帝跟大臣在前面商讨国事,后面却传来乒乒乓乓之声。
所以小殿修建所需的石材砖料全都提前备好,尺寸分毫不差,不需要当场再劈凿,匠人也都轻手轻脚做事。实在不能安静的步骤,则都调到了皇帝出宫的日子进行,譬如年末蜡祭。
静玉始终不忘初心,牢记督造小殿只是他理想职位的跳板,观察着思政殿中生面孔的进出,一一记下来,寻空闲时问于穆雪衣等人。
穆雪衣当初还叫翠鸽的时候,便在扬州与静玉相识,颇有几分交情。
静玉也并不遮掩他想要为皇帝选人的意图,早已央告了樱红、穆雪衣等人,请她们抬手通融。
樱红等人当成笑话讲给皇帝听。
穆明珠也就一笑,道:“他若问起,你们知道的便照实告诉他。朕倒要看看他能选出什么人来。”当初静玉在襄阳,用人还算有一套,不知那好眼光是一时灵光,还是真有能耐。
况且静玉这人她是太了解了,专爱往风花雪月的事情上下功夫。她若是一本正经拒绝了,静玉当面答应,私下还不知道会理解成什么样,说不定能办出叫人哭笑不得的事儿来。只有让他自己去碰壁,次数多了,他才能慢慢醒过来,放弃这条他心中的通天大道,安下心来办实事儿,不辜负他那过分聪明的头脑。
这日午间,皇帝在思政殿偏殿歇了片刻,睡着了。
穆雪衣便往后面来,要静玉等人暂且停了,莫要惊扰了陛下安睡。
静玉忙命众工匠停手。他因为做事的地点离皇帝太近,所以不好偷懒懈怠,自己也抓了两手泥,以备皇帝忽然出现,好表现他也是认真出了力的。此时见了穆雪衣,他忙拿茶水打湿帕子,擦干净手,低声笑道:“雪衣女官快来,喝盏热茶再走不迟。”
穆雪衣知道静玉必然有所求,便走过去,不知他要问什么,回头倒又是一桩趣事讲给陛下听。
她坐下来,笑道:“我喝了你的热茶,可没什么好东西能给你。”
“您真是爱开玩笑。我岂敢要您的东西呢?”静玉变通很快,也不拿她当扬州那个小侍女了,亲手奉上热茶,目光往前面的思政殿飘去,低声道:“今日我从前边过,见有一位锦服貌美的郎君入殿,看着有些眼生,他又未穿官袍,我竟认不得是哪位新贵大人。还请姐姐教我,免得我来日冲撞了贵人。”
穆雪衣听到他形容那人是“貌美郎君”,便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想到陛下交待的话,据实笑道:“也难怪你不认识,那孟郎君原不是朝中的官员。”
“孟郎君?”
“正是。从前那孟郎君的祖父资助了太
祖,如今孟郎君又资助了陛下。”
“这么说来,那孟郎君是个富商?”静玉不曾听说哪个阔绰的世家姓孟,想到那孟郎君的姿容风采,乃至于在思政殿中停留的时间长度,暗暗在心中给他记上了一笔。
孟非白在成功助梁国太后贺兰氏携新君离开冀州后,便南下来到了洛阳。
穆明珠信件往来之时,已经向他透露过要迁都洛阳的念头。
大的战事结束之后,穆明珠便召他旬月入宫一次,通过他的关系网布局了解梁国更细节的动向,也了解脚下洛阳城中的世情百态,偶尔也会谈一些佛家玄学的道理。
静玉虽然在扬州就跟随了穆明珠,但那时候穆明珠与孟非白的来往更隐秘,是以静玉不曾认识孟非白,也许见过、这么多年下来也忘记了。
穆雪衣见静玉陷入沉思,喝了半盏热茶,起身道:“我前头还有政务未理完,等会儿陛下醒了要看的。”便要离开。
“姐姐且慢。”静玉笑道:“再问您一事——您看那曾资助陛下的孟郎君,跟如今宫中的左中郎将秦燕,若要在陛下心中分个上下,谁上,谁下呢?”
不得不说,静玉在捕捉与皇帝有关的人物关系上面还是很下功夫的。
一位是从扬州时期就鼎力支持陛下的富商,一位却是不久前才舍命相救的扈从,两人俱是风华正茂,在皇帝心中的位置高低,旁人又如何揣摩?
穆雪衣原本还存了跟静玉逗乐的心,此时见他认真,倒是有些过意不去,诚心实意道:“其实你呀,不该往这些事儿上下功夫。以我在陛下身边这些年之所见,陛下并不是非得要三宫六院才足愿的那等人。政务如此繁重,陛下不怎么考虑后宫的事情。你想要的那个职位,多半是不成的。”她说话有点直,却也是为了静玉好,又道:“你要是真就想为陛下打理后宫,那只奔着一个人使劲便好。”
静玉听到前面,正心中不快,闻言又转怒为喜,笑问道:“是哪一个人?就知道姐姐最疼我。”
穆雪衣道:“自然是齐大将军,陛下从前的驸马。”
静玉一愣,讪讪道:“原来是他。”
外人不知,他跟这位陛下昔日的驸马,可是从扬州大明寺山下就结上梁子了。
如今要他去讨好那个大将军,他如何能甘愿?况且那大将军的脾气实在是坏,第一次见面就拿刀柄打他,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他就不信,凭他的本事,在皇帝身边捧不出个美人来!
穆明珠并不知静玉立了此等宏志,短暂的午休过后,又是不断见人,至日暮时分见了少府李思清,与之商议宫中用度与山河湖泽之产出。
正事谈完之后,李思清却没有立时离开。
穆明珠道:“还有何事?”
李思清斟酌着,颇为委婉地为太上皇说情,一旦杨虎离开,太上皇在长秋宫中可就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你的意思是留下杨虎?”穆明珠淡声道:“朕可以不许他走。但他这样的性情心思,留在长秋宫中,不是日日给太上皇添堵吗?”
她了解李思清对太上皇的情谊,还有李思清的愧疚。
常言道一臣不事二主,李思清给自己上了这样的道德枷锁,自然会想要弥补太上皇。
对于太上皇的事情,穆明珠其实已经可做到不在乎,偶尔起的情绪,也极淡。
但李思清现在是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又是此后女官布局的开端,她不得不考虑李思清的心态。
穆明珠又道:“你认为朕封锁长秋宫,不许内外出入,是为了惩戒太上皇?”
“臣不敢……”李思清一颤。
穆明珠语气温和,道:“你恰恰想反了。朕若真是那等狠心之人,便纵容长秋宫内外联通,拿到确凿证据之后,再依律判处。郑伯克段于鄢,并非没有前例。”
李思清俯首听着。
“朕不许长秋宫出入,正是一片回护之意。太上皇大约不能体会,李少府却一定懂得,是不是?”穆明珠看向李思清。
李思清轻声道:“是。”其实道理她都明白,可是道理之外还有人情,这对天家母女之间,从最开始缺少的却正是这份“人情”。
“待过几年,局势平定了,外面挑事儿的人也少了……”穆明珠娓娓道来,“朕可以下旨,让外面的僧人尼姑入宫陪太上皇说说话。”
李思清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皇帝的态度还是温和的。
“至于眼下……”穆明珠耷拉了眼皮,遮去淡漠的眸色,道:“就请太上皇抄些经文吧——她不是一向信佛的吗?”
梁国虽然已经退到定州以北,可是厘清国境线向来是不容易的,周国大军从永平五年就陆陆续续开回,而直到永平六年冬,齐云才真正得以返回洛阳。
他回洛阳之后,卸下天下兵马大将军的称号,解去兵权,毫无抵抗、亦无迟疑。
这让朝中原本担心交还兵权一时的大臣长长松了口气。
一向勤政的皇帝,因为齐云归来,给她自己放了半日假,也给朝臣放了半日假。
次晨天亮,窗外飘雪。
穆明珠依偎在爱人怀中,抬手遮光,赤
裸的手臂从暖融融的被窝中伸出来,便被窗下的凉气激得一颤之下又缩了回来。
昨夜两人在床上缠绵,最后换到了榻上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