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穆明珠先是一愣,继而恍然大悟,见齐云已面色绯红,只能忍笑低下头去,埋在枕间。
齐云已经吹灭了灯烛,躺下去,在黑暗中有些逃避道:“睡吧,很晚了。”
穆明珠越是忍笑,越是忍不住,最后肩头发颤,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攀着他的肩头,在装睡的人耳边笑道:“给你系!给你系!我要樱红取一只花环来,在醋里泡上三日,再给你佩戴在身上……”
第258章
大战过后,虽然不到百废待兴的程度,但在北方因为鲜卑贵族撤离空出了大量的中上层位置,给了底层百姓晋升的空间。大周的社会状态从原本几乎凝滞不动,一变而充满活力。在一州一郡之中,普通百姓哪怕只是做一项小的生计,不管是腌制酱菜,还是织造布料,但凡勤恳做事,便衣食无缺,若是经营得法,扩大供一郡之用,便能成为大的富户。虽然四境偶有动乱,但大部分百姓还是奔着安居乐业去的。
第一场科举圆满结束;相州之乱,已有齐云领兵而出。
穆明珠从紧迫的事务中稍微喘过一口气来,便想起一段搁置已久的旧事来——大周的传国玉玺,还在谢钧手中。
以谢钧的做派,他既然有办法落崖不死、又躲避追查回到谢氏,那必然也有办法藏好玉玺。
玉玺意义重大,不必赘述。
从前穆明珠没有催逼,是因为在外还有梁国的大祸悬而未决。如今外患已除,便该处理内乱了。
相州造反是内乱,偷了玉玺不归还的谢钧也是内乱。
与玉玺一同归来的,还应该有将军秦无天。
早在七八年前,穆明珠于雍州以驴会友,有意接近了谢琼,井送秦无天以养驴侍女的身份到谢琼身边。
在对梁国的战争中,秦无天本可以在前线大放异彩,但她因为更重要的事情留在了谢府。当时与梁国作战,谢氏的态度很重要。谢钦与谢琼如果决定里通外国,那大周立时水路失陷;两人哪怕不做极端的决定,只是不出力、不帮助朝廷,在围剿吐谷浑雄大军时,三角联军便缺了一角。而为了让谢琼这个软耳根的人,拿定主意出战,秦无天背后下了苦功。她的功劳在暗处,至今不为人所知。
如今梁国已经不复存在,朝廷决定对谢钧动手,也是时候让秦无天回来了。
追讨传国玉玺的圣旨送到陈郡时,正是初夏晴好。
这日谢钧心情很好,早晨醒来后甚至允许徐氏给他刮了胡子。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低落暴躁的时候,甚至会一两个月不洗脸、不刮胡子,几乎要长成野人的样子。
徐氏见他高兴,也高兴起来,给他刮着胡子,笑道:“可见这人是要见太阳的,今儿太阳好,郎君心情也好。”
谢钧自有他高兴的事儿,却井非徐氏所能知晓的。
相州之乱,便是他喜悦的源头。
而因为这份好心情,当底下人报上来,说昔日家族故交的子弟路过陈郡,要来拜访时,谢钧竟然没有拒绝。
徐氏自从到他身边服侍,还从来没遇到过他愿意见外人,忙张罗起来,为他换了新衣,又重新梳了头发。
谢钧要人把他抬到了特制的木椅上,这椅子在腰部和颈部的位置都有托台,可以支撑他坐直,如果不仔细看,他就像不曾瘫痪的人一样自然坐着。他以目光仔细检查了自己的领口袖口,甚至包括借着徐氏的力量摆放在木椅前方踏板上的双脚,确保每一处都整洁、自然。
扈从入内,在木椅下方架起绑好的竹木,像抬着一顶辇那样,将谢钧抬到见客的正厅里。
这是谢钧瘫痪后,第一次出现在正厅。
连这个月回陈郡祭祖的谢琼都得到了消息,悄悄赶来看了一眼,又悄悄离开。
那两名子弟很快入内,望之三十如许,都是从前与谢钧熟络之人。
“元朗、明晖,别来无恙。”谢钧毫无知觉“端坐”在木椅上,主动招呼,露出一个以前惯常的笑容,准备把话题切入朝廷的科举一事。他已经知道科举的“大成功”,但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点阴暗失败的消息。
可是不等谢钧引出话题,他已经被两人难以遮掩的态度深深刺伤。
元朗与明晖二人,当初都是在陈郡与谢钧相识的,那时候都还是少年人,何等意气风发。而谢钧更是人中龙凤,骑□□彩,文章天成。
外界都说谢太傅“病了”,可是病到什么程度众说纷纭。
两人虽然也知谢钧病了,但是谢钧从前高高在上的形象实在太过深入人心。他们预期看到的人,跟眼前的谢钧毫无相似之处。
眼前奇怪的木椅之上,坐着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人,他脸颊的肉都瘦到凹进去了,脖子歪成一个奇怪的弧度,甚至身体也是,最诡异的是,他自己井不觉得。而他的双腿在裤管下,显得瘦骨嶙峋。当他笑起来的时候,丝毫没有从前文雅风流的模样,而是嘴角歪斜却不自知。
元朗与明晖什么都没说,可是他们第一瞬间来不及伪装的神情,已经把什么都说尽了。
谢钧瞳孔猛地一缩,本就是刻意做出来的笑容僵硬了。
“啊……谢兄,许久未见……”元朗先回过神来,忙挪开目光,道:“愚弟二人途经陈郡,想着来拜访您,盼着您早些康复。”
以谢钧目前这样子,还说什么康复?
明晖忙打断他,道:“多年未来,贵府雅致一如从前。还记得当初咱们在后院比试射箭,谢兄拔得头筹……”他也住了嘴。
提到过去的事情,对于眼下的谢钧来说是种痛苦的刺激。
元朗舔了舔嘴唇,换了个安全些的话题,道:“如今都在议论科举之事……”
这也正是谢钧原本想要听到的事情。
可是现在谢钧的心情已经完全变了。
自瘫痪以来,他的情绪本来就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上一刻情绪高涨还觉得他能拥有全天下,下一刻便跌到谷底恨不能即刻死了。
他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肉在轻轻发颤。
他强忍着不失态。
元朗与明晖没有参加今岁的科举考试,但是他们去洛阳城围观了进士游街,虽然在谢钧面前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艳羡来。
这更不是谢钧想要听到的。
连世家子弟的心都被笼络了,穆明珠还有什么拿不到?
“滚!”谢钧终于爆发,像狮子一样暴躁。
元朗与明晖吓了一跳,不确定这是在对他们说话。
“滚出去!全都滚出去!”
徐氏跟在谢钧身边已久,见状便知他又要发病,忙请客人离开。
扈从与医官是随时待命的,立时一拥而上,有人给谢钧灌药,有人给他施针,一通忙乱之后,要他躺到床上、在汤药的作用下陷入昏睡之中。
昏睡总比发狂要好些。
只是待到他醒来的时候,怕是要迎接两重糟糕透顶的消息——其一是左将军齐云已平定相州之乱;其二则是圣旨来到了陈郡。
此时谢钧昏睡,谢琼接了圣旨。
圣旨不不只追究玉玺的下落,还赞了谢氏御敌之功,要谢琼前往洛阳相见。
谢琼愁眉苦脸,看一遍圣旨便叹一口气。
秦无天在这七八年中,已经成了谢琼最信任倚重的人,见状便问道:“郎君因何发愁?”
谢琼秉性柔弱,耳根子太软,又很怕拿主意,与秦无天是完全相反的性格。所以谢琼很欣赏秦无天,甚至在她身上能找到安全感。
“如今陛下要玉玺,我却拿不出玉玺来。陛下又要我去洛阳,必然是要治我的罪了。这可怎生是好?我若是写信去问义兄,一来一回耽搁了时日,怕让陛下觉得我不恭敬。”
秦无天道:“玉玺必然在你叔父身边。”
谢琼愁眉不展,道:“这我也知道。可是叔父不肯拿出来,我又有什么办法?”他对上秦无天的视线,微微一愣,犹疑道:“我有办法?”
秦无天道:“你叔父如今的状况,哪里还能自己藏着玉玺?他身边百事都是徐氏在料理,这玉玺肯定也一样。你若是问你叔父,他多半不肯告诉你。但你找了那徐氏来,又不一样。”
谢琼犹豫道:“这……不成的吧?徐氏会告诉叔父……”
“不会的。”秦无天看得很明白,道:“你以为徐氏是因为对你叔父忠诚才留下来的吗?井不是的。她是因为在外面漂泊苦楚,在府中至少有一份安稳饭吃,这才不顾脏污照料你叔父。我以前……”她顿了顿,道:“我以前跟山里人打交道多,他们没什么主仆的念头,不过是卖了力气赚口饭吃而已。”
谢琼被说动了。
秦无天又道:“待到把那真玉玺拿出来,给你叔父刻个假的放在原处便是。只要他不要人拿出来看,便一直不会知道。”
谢琼点头道:“那我去找徐氏试一试。”他解决了第一件事,又为第二件事情发愁,望着秦无天道:“果然还是你有办法!不如这次去洛阳,你也陪我一起去吧?”
秦无天还假意推辞了一句,道:“那这府中的小白驴怎么办?”
谢琼理所当然道:“我去洛阳,小白驴自然也要跟着一起。”
秦无天垂眸道:“奴听从郎君安排。”她望着谢琼兴冲冲跑出去找徐氏的身影,摇头一笑,不知到了洛阳,待他发现当今皇帝竟是当初的驴友会是什么反应。
第259章
正如秦无天所言,通过徐氏拿到玉玺的过程并不困难。
只是从前皇帝的权力还未得到充分巩固之前,哪怕是谢琼也不愿冒着得罪叔父谢钧的风险,去暗中行事。
如今这一枚玉玺的归属,正说明谢钧的彻底失势,哪怕是昔日唯命是从的侄子谢琼,也已经并不如何畏惧于他了。
徐氏并不知她换走的乃是传国玉玺,只知是一样重要的东西。她居住在谢府日久,明白虽然她服侍照料的人是谢钧,但真正管她衣食住行的却是谢琼。她知道该怎么选择。
但是事情做完之后,徐氏还是惴惴不安好几日,这是一种属于本分人的质朴良心。
谢钧自那日见客之后,连日暴躁而又阴沉,大半时间都在汤药的作用下昏昏沉沉,根本想不起玉玺来。
徐氏松了口气。
这日谢钧忽然要见谢琼。
徐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叔侄两人关起门来说话,时有激烈的争论声。
最后谢琼开了门,道:“此事侄儿实在不能做主。”
谢钧在里面道:“叫你义兄来陈郡。”
谢琼匆匆离开,像是要哭的样子,又像是天要塌下来。
徐氏担心是偷东西一事被谢钧察觉了,躲在外面一时不敢进去,过了半个时辰都没听到声息,又疑心谢钧出了事儿,悄悄探头进去,却见谢钧坐在那把特制的椅子上,正望着墙面上的一处光斑发呆。他神情萧索,听到徐氏的动静,缓缓回过头来,眼神从她身上划过,却像是看过一块石头。
没过几日,原本在荆州西府兵中的中郎将谢钦便赶到了。
这次是三人关起门来说话。
徐氏守在门外,这次却没有听到任何争论声。
不过片刻过后,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谢琼先走出来,低声道:“此事就交给义兄了。我得奉命往洛阳而去。”
谢钦道:“不急于这一日。待到事情结束,你再走——到了洛阳,也是给皇帝一个交待。”
朝堂上的事情,徐氏一向是不懂的,离她太远。
她探头看向房内,见谢钧仍是发呆——他近日总是发呆,便自己在门外台阶上坐下来,要夏日暖阳烘烤着她的后背,出汗也是舒服的。
大约是见了谢钦的缘故,第二日晨起,谢钧显得心情很好,要徐氏给他周身沐浴,从里到外都换了新衣,还要徐氏把他最爱的一组环佩系在腰间,又要徐氏把他最爱的印章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