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永平八年春,天光晴好,惠风和畅,早朝罕见地没有急难之事,小郡主牛乃棠适时寻来,拿了一对纸鸢,要穆明珠同去赏春景。
穆明珠便命侍女请了齐云来,同往皇宫北边的卧龙潭旁去放纸鸢。
她知道齐云私下做的纸鸢这几日应是成了。
半个月前,也是牛乃棠入宫,穆明珠留她一同用膳,齐云也在,席间随口说了一句“若得闲,同去放纸鸢也快活”,倒是叫两个人都留了心。
牛乃棠顿足道:“臣是特意来陪陛下的,您又传了左将军来,那臣岂不是落了单?”便命人去唤在偏殿处理政务的晋泉过来。
穆明珠便笑坐在假山边,看牛乃棠与晋泉一同放纸鸢。
皇帝偶有玩兴,身边伺候的人便把什么都准备好了,不但有精巧的纸鸢,因近来驸马亲手做纸鸢,底下人便把竹节、纸面、浆糊等物也都备下了。
穆明珠看着牛乃棠与晋泉玩了片刻,低头打量着做纸鸢的物件,捡了一套小的竹节,饶有兴致往上面黏空白的纸面。
她原本就会做罗伞,这些东西本是相通的,此时上手做纸鸢、且用的是宫人备下的半成品,也没什么难处,慢慢便浸入其中了,不一刻手中的纸鸢已经像模像样。
穆明珠坐直了身子,拉远了一点看那空白的纸面,想着该在上面画些什么,见卢净在侧,便招手示意他上前来,道:“你看这纸面,写字逼仄了些,画点什么精巧?”
卢净乃是去岁的探花郎,春日宴上曾得皇帝亲手授花,随后便作为侍郎留在皇帝身边,伺候文墨。
穆明珠留他在近旁,本是为了立为典范、宣传科举,但此人言辞有趣、文词通达,又年轻志高,倒渐渐有点男版穆雪衣的意思,慢慢往信臣方向发展去了。
卢净笑道:“陛下若要雅致,无非画些花草;可若要巧思,不如在这两侧以墨笔点睛,迎风一飞恰如苍鹰。”
穆明珠喜他这份巧思,笑道:“好主意。”看了一眼那纸鸢大小,又道:“可惜了。”
她选了一套小型竹节,却作不得苍鹰。
卢净又笑道:“那便改为朱笔,作一只飞鸽。”他站在皇帝身边,忍不住垂眸看她发间的珠钗,大约是玛瑙材质的珠子上印着他的影子。她轻轻一点头,便带得那珠钗轻颤,叫他几乎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他感到一阵眩晕,不知是因为那影子,还是因为身边的人。
穆明珠笑道:“这竟是做给穆雪衣的纸鸢了。”她正与卢净说笑,一抬头却察觉两侧宫人异样,顺着他们视线转头看去,却见齐云站在不远处的柳树下,不知几时来的。
碧绿丝绦下,他身上丹红色的披风格外鲜艳。
这本不是臣子能用的颜色,披风乃是御赐之物。
他对上皇帝的视线,眸光一闪,看向她手中的纸鸢。
穆明珠招手示意他上前来,神情不自觉柔和下来,笑道:“怎么这样久?看,我一只纸鸢都做好了。”她自己不觉,但说话的语气神态,已经与在朝中对着臣子时迥异。
卢净从前伺候都是在前朝,还是第一次见皇帝与左将军相处,心中震撼,随侍一载,从未见皇帝还有这等娇憨之态,似是抱怨、又似撒娇,且不以“朕”自称,这是何等情意?
他忍不住看向左将军齐云。
齐云并不曾看他,只弯腰去看皇帝手中的纸鸢,他从皇帝背后探身,如此宛如将皇帝圈在怀中。
“臣往训练场去了,晨起告诉过陛下,您不记得了吗?”他走到近前时,已经解了披风,此时单手攥着皇帝的小臂,要她暂且起身,便将叠起的披风垫在了她坐的假山石上,仍又低头看那纸鸢。
整套动作流畅自然,皇帝也像是已经习惯了,重又在披风上坐下来,嗔怪道:“晨起告诉我的事情,我哪里记得住?你是忙武举的事情去啦?这事儿今岁倒也不必着急。”
齐云应了一声,专注盯着她手上的纸鸢,忽然神情严肃,眼神一定,伸手过去、轻轻碰了一下她握着纸鸢的右手拇指。
卢净一愣,犹豫着是不是该挪开视线,却见皇帝把拇指往手心一缩,有些羞赧道:“方才蹭了些浆糊在上面……”
穆明珠歪头看了一眼齐云的神色,反应过来,笑道:“你以为是给竹刺扎到红肿了吗?”
齐云已经摸到她拇指上干涸的浆糊,松了口气,接过她手中的纸鸢,道:“底下送上来的竹节,未必根根光滑,还是小心些。”他倒是没有拦着她做纸鸢,接着方才的话问道:“陛下原本商议着要画什么?”
听到“商议”三字,卢净又看了齐云一眼。
穆明珠不曾留意,笑道:“我还没想好呢,怎么也是我亲手做的,就这么光秃秃的可不好看。方才探花郎出主意,说是点了眼睛,全当是只鸽子放着飞,倒是也挺有意思的。”
齐云垂了睫毛,慢吞吞一笑,道:“陛下喜欢就好。”
这话卢净听了并不觉如何,穆明珠跟齐云相处久了,却本能感到不对劲,有股寒气涌上心头来。
她研究般仔细看了齐云一眼,但从他神色间实在看不出问题来,只凭借这么多年来练就的本能,笑道:“那么一来,这纸鸢变成送给穆雪衣的了。我原就是想着你才做的,该画点跟你相衬的东西才是……”便命宫人奉上笔墨,要画一朵娇艳欲滴的牡丹在上面。
齐云岁岁送她的纸花,皆是牡丹。
此时穆明珠在纸鸢上作画,齐云便抿唇在一旁看着,时不时给她挽一下袖口、拎一下衣襟,免得衣裳蹭了颜色。
一时牡丹画成,只待墨干。
齐云抬眸看了一眼仍在近前的卢净,转向穆明珠,淡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辜负了探花郎的巧思?陛下何不再做一只纸鸢?”
穆明珠搁下墨笔,笑道:“不了不了,作一只玩耍罢了。我又不要拿这个卖钱,哪有功夫做这许多来?”她说着看向卢净,见他还不退下,略有些诧异,不过她日常待身边人宽和,只笑道:“不过你那巧思的确好,这里有现成的东西,不如你自己作一只,改日送给穆雪衣,也算是谢她这一年来帮扶提携你的恩情。”
卢净初入朝政,跟随皇帝左右,免不了有生涩之事,需要旧人穆雪衣帮衬。
卢净终于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百般滋味,俯首道:“是,谢陛下。”便领了材料,往一旁僻静处做纸鸢,只时不时抬起头来,看向在谭边草地上共放纸鸢的陛下与左将军。
天空中不只有皇帝亲手做的牡丹纸鸢,另还有一只巨大的苍鹰纸鸢,后者据说乃是左将军亲自做的。
两只纸鸢,一只轻灵,一只凶悍,却是齐头并进、迎风越飞越高,犹如苍鹰衔花,世间绝配。
第263章
永平八年春闱在三月,次月揭晓成绩,取中进士两百余人。
有了去岁的经验,众进士来不及放松庆祝,便要紧张准备数日后的殿试。独有一人不同,那就是小郡主牛乃棠。
牛乃棠好险在被取中的最后一名。她虽然经史功底不及众考生,但胜在实践出真知、对外交相关的题目非常熟稔,况且这一年来有当世最优秀的博士给她恶补,从前又有宋冰亲自教导,这才能被取中。
“总算是没给陛下您丢脸。”思政殿偏殿中,牛乃棠坐在皇帝下首,笑道:“也不枉臣这一年来起早贪黑、勤学苦读。”
穆明珠拆穿她,道:“考前一个月,还来寻朕放纸鸢呢。你也真是有福气,差一点便取不中。”
“臣就是福气好。”牛乃棠笑得甜甜蜜蜜的,挨到穆明珠身边来,一副有事相求的模样,“陛下今岁的春日宴设在哪一日呀?臣想借着那天的热闹成婚呢。”她眨着眼睛望向皇帝,虽然摆出了落落大方的态度,眸光闪动间还是有一丝羞涩。
牛乃棠与晋泉在去岁就已经走了三媒六聘的流程,万事俱备,只待吉日完婚。
当时因为牛乃棠还在准备考试,婚事一直是搁置状态的。
原来她是想取中进士之后,借着春日宴的热闹,风光大办。
穆明珠故意激她,道:“你既取中了进士,何不等殿试也出了结果,若在三甲之列,岂不是更喜庆?”
“哎呀,臣是什么材料臣自己心里清楚,这次好险能被取中,已是运气爆棚了,若再贪心,老天爷都不答应的!”她只是拼命补习了一年,如何能与旁人十年寒窗苦读相比?
牛乃棠歪头一笑,小声又道:“况且当初臣的母亲就是在这个岁数有孕,臣也想像母亲那样……”她只比穆明珠小一岁多些,今岁也已经二十有四。
她说起未来即将组建的小家庭,言谈神色间都是向往期待之色。在她的人生中,如果说有什么深切的遗憾,大约便是年少丧母了。若往深处想,她不愿意让孩子重复她的命运,希望能作为母亲更长久地陪伴在孩子身边;若以当下来讲,她成为母亲,便是在失去自己的母亲之后,再次拥有与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她生在温馨的家庭之中,父母慈爱,虽经坎坷、却已走出困境,长大成人、遇到意中人之后,想要像父母那样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也在情理之中。
穆明珠虽然永不会有这样的期待,却并不妨碍她去理解牛乃棠的这份期待。
“那你真是好福气。”穆明珠纵容笑道:“今岁春日宴,不光有前三名游街的热闹,大鸿胪高廉还联系了周边数个国家,四方都要来庆贺的。今年规格比去岁更高,宫中大家流风回雪已经在排演新的歌舞,只待那一日献上。你也是今科的进士,又是郡主成婚,不如就在前三名之后,与晋泉一同游街成亲。”她微微一笑,似乎是想到了那日的场景,“如此说来,晋泉还算是沾了你的光。”
牛乃棠抚掌笑道:“好好好!这主意好!我不耐烦坐轿,那日就跟晋泉一样骑马如何?陛下,您到时候也赐臣一朵花簪在发间可好?臣就戴着您赐的花去成亲。”
穆明珠自然无有不应。
后来永平八年的春日宴,一直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盛事。
这一岁是女子参与考试的开端,殿试中更是出了柳耀这样一位女探花——她竟是个女扮男装的。而有少府李思清与女官穆雪衣在前,这位女扮男装的度支尚书柳光华,似乎也并不如何叫人惊讶了。
况且要不怎么说盛世将临,连人才都格外貌美,前有探花郎卢净,已是叫众人开了眼;如今更来了一位探花女,冷冽绝艳,不与众生同。
那一日执金吾秦无天将军亲自开的城门,骠国、高车、柔然等国的使臣队伍,便按照排练好的从城外一队队入内,车马上载着琳琅满目的礼物,给路边的百姓过够了眼瘾。街边商贩往来,有卖鲜花的,也有卖吃食的,也有卖书的,经过这两三年的休养生息,渐渐殷实的百姓们也舍得买些小玩意来庆祝。游街的队伍从宫中出来时,人群开始沸腾;而在前三名之后,更有今日成婚的小郡主与晋泉将军身着礼服、骑着高头大马而出,小郡主发间簪着一朵流霞般美丽的蔷薇花,正是御赐之物。
大家流风与回雪在特制的游车中,载歌载舞出来时,这场盛会达到了顶峰。
美味的食物、精妙的歌舞、层出的人才、四方来贺的使臣,大周新君穆明珠治下的盛世正徐徐拉开帷幕。
夜晚最后一场的烟花落幕后,路边观看者中有人感叹道:“可惜这样美的景色,陛下在宫中看不到。”
不,穆明珠看到了,而且看得很清晰。
宫中的宴会结束后,她便换了常服,携齐云一同出了宫,在众扈从暗中保护下,欣赏过流风回雪的歌舞、体察过盛会下的民情、也看过今生最好的一场烟花。
此时她与齐云驻足于沁水之畔,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牵着手。
岸边有卖水灯的商贩,原本是七夕乞巧流传下来的习俗,但如今好像凡是庆典、有江河之处皆有送水灯祈福的习俗。
“买盏水灯吧!家有子孙者,来年高中!”商贩兜售的词儿也很应景,借着朝廷取士的东风。
忽然人群喧闹起来,却是郡主牛乃棠与晋泉将军绕城一周后,将经过沁水上的石桥,通往他们婚后的新府邸。
穆明珠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对齐云低声道:“你也想像他们那样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避讳成亲这个词,但在当今世上,有情人总是盼着成眷侣的吧。
齐云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握着她的手一紧,垂眸细看她神色。
穆明珠本是被眼前场景触动,随口一问,见他郑重其事,意识到若他回答是肯定的,她的反应多半要让他伤心,一时有些乱了呼吸,睫毛轻颤了两下。
齐云温热的掌心裹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我听你的。”
“听我的?”
齐云认真道:“不过是套俗礼。若你想试一试,我便陪你一起。可其实……”他拧眉沉默了一瞬,一来他深知穆明珠抵触婚姻,二来穆明珠是皇帝,这套俗礼对她并无任何效力;况且他始终想要的,是她一颗专注的心,困住了人又如何?
“其实什么?”
“其实……”齐云俯首望入穆明珠眸中,侧身在她耳畔轻声道:“陛下的心,原非俗礼所能约束。”
齐云表露情意向来含蓄,这话已是很不寻常。
穆明珠心中一动,轻声道:“也是……一套俗礼,岂能要有情人永不相负?”她顿了顿,低头看向两人牵着的手,道:“你想约束吗?”
她的心。
作臣子的岂能约束帝王之心?
齐云拇指摩挲着她的手背,不答反问,道:“陛下想吗?”
陛下愿意为他所约束吗?最终决定权从来不在他手中。
穆明珠没有回答,却见石桥前人潮涌动,乃是牛乃棠与晋泉到了。
她与齐云所在的位置距离石桥不过三十步之遥。
石桥两侧红灯笼高挂,牛乃棠在晋泉之前,高坐马上,一步更比一步高,至于石拱桥最高处,绯红的灯光落在她脸上,映出了那饱满明亮的笑容。她带着笑容,乘马一步步落下去。
从穆明珠的位置,最后只能望见她发间那朵颤巍巍的蔷薇花,乃至于她和晋泉一同远去的背影。
穆明珠站在江边,远望小表妹离去,胸中忽然涌起百般情绪。当初牛乃棠窝在睡房中,瞪着闯入的她、满嘴歪理的模样,仿佛还在眼前,可是当初那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如今已经穿上了大人的喜服、考取了进士的功名、期待着要拥有自己的孩子,去扛起一个母亲的责任了。
而她自己呢?穆明珠垂眸望向江中的倒影,水中人也望着她。
她也已经长大了。
齐云不知何时买了一盏金灿灿的水灯,递到她手边来,柔声问道:“许个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