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至于那鲜卑奴,也不必担心孟非白会强取。”穆明珠早已想得透彻,此时缓缓道来,条理分明,“他若是要强取,昨日拍卖场上就不会让给我。他昨日拍卖场上之所以会让,便是不想过分引人注目。那鲜卑奴的身份,大约还不为外人所知。对于孟非白来说,能无声无息把人弄出大周境内才是最好的。一旦那鲜卑奴的身份曝光,就不是在这扬州城中兵权能救得出的了。”
能促使孟非白盘桓于扬州城中一月有余,不惜重金也要买下的鲜卑人,在敌国身份想来不会太低。
齐云低声道:“臣会命人细查那鲜卑奴身份。”
穆明珠点头,笑道:“那就有劳齐都督了。”
当她笑起来的时候,连客气的“齐都督”这一称呼,似乎都活泼生动起来。
齐云从帽檐底下悄悄望向侧前方女孩的笑脸,黑眸沉沉,喉结微动,却到底什么都不曾说。
主持净空得了消息,忙来相送,道:“阿弥陀佛,贫僧今日不知殿下驾临,颇有失礼之处,万望殿下海涵。”
“是本殿来得突然。”
穆明珠心知这主持派人送信给扬州别驾崔尘,对她搪塞陈伦在大明寺中的经历,却也并不道破,只淡笑道:“本殿乃是乘兴而至,如今兴尽而归,主持不必挂怀。”便让他留步。
扬州都督孟羽在寺院门外守着,一见穆明珠等人出来,忙要跟随护卫。
“孟都督且慢。”穆明珠走过他身边时,脚步放缓,笑道:“方才本殿在寺中巧遇了孟郎君……”
这大明寺中只有一位客居于此的孟郎君,那便是孟羽所出的孟家家主孟非白。
孟羽乃是旁支所出,论辈分是孟非白的叔父。
孟羽微微一愣。
穆明
珠又道:“本殿与孟郎君一见如故,摆了一桌斋饭还不曾用,白放着可惜了。不如孟都督去与孟郎君叙叙旧?”她笑带深意,“孟郎君正有几句话要同都督讲。”
孟非白年纪轻轻能打理偌大的家业,并非等闲之辈,他既然会选择把孟羽捧成扬州都督,必然是确信能够掌控孟羽。
孟羽虽然不知家主是如何与公主殿下一见如故,但闻言果然没有迟疑,拱手道:“那臣便先入寺中。”便命属下的校尉领兵护送公主殿下等人,他自己只带了几名亲兵转身入了大明寺。
“果然是一族所出,休戚相关……”穆明珠轻声道,回头望了一眼孟羽的背影,忽然转眸又看了齐云一眼,若有所思。凡事也不尽然,譬如龙生九子、个个富贵,却你争我夺,斗得乌鸡眼一般;又譬如前世齐云死在他叔父箭下。同族之间的情谊,说轻其实也轻,端看天平另一端摆上的是什么。
齐云察觉了穆明珠的目光,下巴微抬,从帽檐下深深望向她。
此时乃是夏日正午,灼灼烈日高悬,林间鸟鸣止歇,只余岑寂,山上千百年之久的古树高大幽深,数道强烈明亮的光线,穿过枝叶间的罅隙,恰好打在少年露出的眉眼间。
那刹那的光影,是至烈与寒冽的碰撞,实在太过动人。
穆明珠早知少年容貌惊人,当下却仍是一晃神。
齐云迎着她的目光,微微扬眉,“殿下?”似在探问。
“你的眼睛……”穆明珠低喃着,闭了闭眼睛,回神失笑,负手往山下走去,语气已恢复了从容,“是本殿被阳光晃了眼。”
齐云微微一愣,不解其意,只从宫人手中接过金色罗伞来,轻轻撑开、为公主殿下高举于头顶。
穆明珠走在伞底阴影下,她印象中的少年,双眸总是阴沉沉的、像是藏着漆黑的夜色,眸中的情绪则要么淡漠要么森寒,因为这双眼睛主人的身份,也因为这双眼睛带来的情绪,大多数人看到的时候,都会先想到危险,也就无暇去考虑是美是丑。可是方才灿烂的阳光落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竟罕见得让
那双黑眸亮起来——甚至是亮得有些过份了,像是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却比无情无爱的石头要可爱太多。
穆明珠忍不住想,若是换个身份,齐云会是什么样子。如果不是有一个黑刀卫出身的父亲,如果不是在十一岁那年入了宫,如果不是被母皇选中做了孤臣,一个有这样漂亮双眸的少年,现下应该在做什么?若是生在锦衣玉食之家,大约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小少爷吧。
穆明珠想到这里,唇角轻勾,微微侧首,看向走在身旁为她撑伞的少年,总也想不出他若生于寻常人家该是什么模样。
齐云察觉了她的目光,但因此时距离太近,反倒不敢回眸看去,只垂眸盯着脚下,看罗伞投下的影子,在石阶上缓缓流淌下去。
细细的风从山林间穿过,下山的路不能插翅飞过,一行人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走。
“齐云,”穆明珠没有留意自己称呼的变化,“若是没有做黑刀卫,你想做什么?”
齐云微微一愣,默了一默,声音有些干涩,“臣……不曾想过。”
“那你现在想。”穆明珠要求得理所当然。
齐云抿唇,略有些为难。
“你想去读书吗?”穆明珠忽然想到在来扬州的船上,少年曾因字迹不够好看而难为情。不等齐云回答,她很快便否决了这一猜想,“那倒是辜负了你的武艺。”
少年于武艺上,无疑是有天赋的,也许是传承自他的父亲,也许只是出于自己的苦练。
“不过谁说读书不能习武呢?”穆明珠想着想着,思维发散开来,已经不再局限于齐云一人身上,“设若北伐功成,天下太平,人人都得以饱食,自然可以想习武便习武,想读书便读书,真有天赋过人的,允文允武,朝廷还要大加奖赏。而不是像现在……”
她与齐云当先走在前面,低语时便只两人能听到。
穆明珠似是对齐云说,又似是自言自语,“汉末桓帝灵帝时,曾有童谣讥讽,有道是‘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依我看来,便是说
如今的天下也很切合。”又道:“你听过前朝左太冲所作的《咏史》么?”
齐云怔怔听着,为自己不能立时回应而感到羞惭,低声道:“臣不知……”
穆明珠并不在意,轻声道:“他的诗写得明白,我念来你便知道了。”于是低声吟诵道:“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又道,“底下还有两联,‘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那是说冯唐出身微寒,头发白了仍不得重用。”
齐云虽于诗学上积累有限,却极聪慧,听穆明珠念来便立时明白了,轻声道:“便好比臣做了黑刀卫都督,若不是因先父余荫,原也轮不到臣来做。”
穆明珠笑道:“你倒是谦虚。这诗是说世家之害。至于你嘛——本殿看你蛮当得起这位置的。若要本殿来选,便不看你父亲的面子,也要你做这都督之位。”
齐云垂下睫毛,藏起眸中笑意,握着伞柄的掌心沁出汗水来,险些握不住这轻轻一柄罗伞。
第48章
穆明珠与齐云边走边谈,不知不觉中便已临近山脚处。
穆明珠抬眸一望,见山下列队等候的随从中分明多了一批穿府衙服饰的,眸光微凝,冷笑道:“瞧瞧,那净空派出小沙弥报信没一会儿,这扬州城的刺史别驾就赶来了。”方才与齐云论诗闲谈时的温馨氛围一扫而空。
她思量着低声道:“看来这崔尘是生怕我从净空口中问出什么来。”
说话间,扬州刺史别驾崔尘已然快步迎上来。只见他满头大汗,正午炎热,他又穿着正式的官服,大约是得到消息就立刻从府衙中赶来了,迎上来的时候也顾不得礼仪,步履急促,使得身前环佩一阵叮当乱响。
“殿下,”崔尘到了跟前行礼道:“殿下怎么忽然又往大明寺来了?”
穆明珠一笑,淡声道:“怎么?本殿来不得?”
崔尘一噎,心急与担忧让他方才略有些失言,定定神,堆起笑脸道:“那自然不是……臣的意思是说,殿下突然前来大明寺,臣等都不知情,不能提前安排好迎接殿下。这些寺中的和尚不通俗务,恐怕怠慢了殿下。殿下入扬州城以来,这二日都不曾有不快之事……”他似乎是在提醒穆明珠,毕竟穆明珠入城第一日,他奉上了修缮大明寺藏经阁的图纸,请她入住了仙境般的金玉园;而穆明珠入城的第二日,在焦成俊陪伴下一掷千金、更是什么好玩刺激的地方都去过了。
扬州城中的“主人”如此热情待客,若是晓事之人,既然得了好处,便不该再叫主人家为难才是。
崔尘笑道:“若是今日那些和尚在大明寺惹了殿下不快,使得殿下扬州之旅不能尽善尽美,岂不是臣的罪过?殿下此时下山,可是寺中已经观览过了?要回园中歇息,还是往城中去探访民情?”
穆明珠完全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思,微微一笑,道:“这是本殿一时兴起,没有提前知会崔别驾,你又如何能早知道?若是本殿不曾知会崔别驾,崔别驾还能赶来侍奉本殿,那岂不是说崔别驾在园子里安排下了眼线?
本殿的一举一动,崔别驾都早已知晓了?”
她玩笑般道来,崔尘面上笑容却是一僵。
崔尘忙道:“这臣如何敢……今日乃是府兵往大明寺来,臣随后才接到消息……”他自然不能说是大明寺的和尚给他通风报信。他解释了一通,却不闻公主殿下有任何回应,本就是扯谎,难免愈发不安起来,奓着胆子抬头望去,却见公主殿下立在罗伞的暗影中,一双秋水明眸静静望着他,仿佛早已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崔尘迎上穆明珠的目光,只觉心脏一收,背上烤着热烘烘的阳光,胃却仿佛吞了个冰疙瘩。
“臣……”他嗫嚅着,一时忘了底下该怎么圆谎。
穆明珠莞尔,道:“崔别驾真是老实人。”连扯谎的艺术都还没学到几成,几乎不像是官场上混迹久了的。
崔尘微微一愣,挤出个笑脸来,“是,臣是老实人……”
穆明珠笑道:“本殿同崔别驾玩笑罢了,你怎得还认真解释起来了?”
崔尘面上的苦笑都有些维持不住了。
穆明珠言语间把他搓扁揉圆玩弄了一番,这才满意开恩,换了话题,道:“崔别驾原是在忙什么公务?还劳烦你跑这一趟。”
崔尘终于缓过来,暗中长出一口气,忙道:“臣原本是要出城去迎谢先生的……”
穆明珠笑道:“谢钧这次来扬州,可不是母皇下的旨意,而是本殿以私下去请的。你一个朝廷命官,怎好去接他?”
崔尘笑道:“谢先生的美名天下皆知,好容易朝廷请得动他出山,在南山书院做了先生。臣等无福,不能前去求学。如今谢先生既然来了扬州城,臣前往乃是执学生子侄之礼。”
穆明珠点头,想了一想,道:“本殿没记错的话,崔别驾的父亲当年便是谢钧祖父举荐、以荆州孝廉出仕的?”
崔尘一愣,道:“殿下记得清爽。”
穆明珠一笑道:“那你去迎谢钧,也是情理之中了。”
如谢钧这等世家,祖上四世三公都是寻常事,底下举荐而出的学生子弟、故旧之后,更是不胜枚数。等到这些学生子弟也都做了大官,自然要报偿这份恩情。如此代代
相亲,等到三五代之后,如谢钧这人,只凭一个“谢”字,便隐然是天下士族之望了。
崔尘又抬眸看向穆明珠,道:“殿下可要同去见谢先生?”公主殿下对谢钧先生落花有意的传闻,他也曾听说过。既然方才公主殿下直接挑明了,是她私下求肯谢钧前来,难保不是想与谢钧多些机会相处。这年轻的公主殿下,也就是仗着皇家的身份,才敢如此肆意妄为。
一直在旁为穆明珠沉默撑伞的齐云,忽然手臂轻缩,罗伞投下的影子也随之轻晃。
“不必。”穆明珠口中回绝,下意识躲避太阳追着罗伞的影子去,往齐云身边靠近了两步站定,对崔尘道:“本殿早起来寺中观牡丹,如今乏了,正要回去歇息。等几时谢钧入了城,崔别驾再派人知会本殿便是。”
崔尘松了口气,忙道:“那臣先送殿下回金玉园。”又道:“殿下原是为观牡丹而来么?这大明寺中的牡丹说起来神奇,也难怪殿下会专程前来……”他到底是一路护送,眼瞧着穆明珠一行人入了金玉园,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出城,好险没有误了去迎谢钧先生的时辰。
入了金玉园后,穆明珠下马车,于竹林间边走边同齐云道:“如今咱们拉拢了孟羽,手中有了扬州城的兵权,你便可以放开手脚去查陈伦一案,虽然不怕他们明着来了,却还要防着他们暗地里玩阴的。虽然我现下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这案中有谢钧的影子……”她的推断来自前世谢钧是扬州灾情的最大受益者,自然不好同齐云解释,好在齐云也并不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个性。
既然穆明珠已经说了没有证据,齐云便没有发问。
穆明珠忽然问道:“前几日是我拖住了你,若我不曾拖住你,你会怎么查陈伦这案子?”前世齐云在扬州城赔上了一条腿,而陈伦一案也不了了之。但穆明珠并不清楚这“不了了之”究竟是齐云没有查清楚,还是虽然查清楚了但是母皇选择了息事宁人。按道理来说,以齐云的能力,既然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总该摸到了一些线索。
齐云道:“臣会先从扬州黑刀卫校尉处,拿到关于陈伦的资料,从中寻有关
之人,一个个去追踪查问。”他口中说得简单,但如何“查问”,才能撬开对方的嘴巴,才是真正的难点。
“那你现下拿到什么资料了?”穆明珠问道。
齐云道:“都是此前已经知晓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不远处的竹影上,淡声道:“此地的丁校尉不太配合。”
穆明珠脚步一顿,这倒是也在情理之中。就算是皇帝坐在建业城中,底下十四州总也有不配合的刺史都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以忠诚著称的黑刀卫也不能免。况且齐云年轻,接手黑刀卫也不过一年光景,底下的校尉欺生也很有可能。
她蹙眉思索,道:“那你要如何做?”
齐云轻轻垂眸,简单道:“臣会让他配合。”
穆明珠目光往他面上一探,有所明悟,他们这一行自然有些私底下的手段,能叫死人开口、叫活人求死。既然齐云没有主动说下去,她也没有必要问得太过详细。
风动竹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径间。
齐云垂眸,便见公主殿下金色的裙裾随着她的步伐一漾又一漾,有时随风后拂,几乎蹭到他小腿上来。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只从相伴走路中,便已获得了迷醉的快乐。
“蝴蝶?”穆明珠忽然轻声道,伸手一接,笑脸化为肃容,“是纸灰。”
风中吹来的不是蝴蝶,而是飘散的纸灰,其中有一张还未完全烧成灰烬,依稀能看出是纸钱的模样。
穆明珠与齐云私下谈论案情,特意让从人都离远了些,此时扈从等人都在小径之后数十步远的地方。
齐云上前一步,向着纸灰飘来的方向,凝神细听,低声道:“有人在哭。”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经拔出腰间长刀,横臂拦在了穆明珠身前。
穆明珠这还是第一次见他长刀出鞘,只见刀身黑沉沉的,仿佛连日光都会吸进去了,只有刀锋处一刃青色寒芒,证明的确有长刀在此。她从少年手臂后探出头去,向着他所望的方向看去,却只能看到竹林的茫茫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