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分羊、剥皮、在山脚下的河边给它开膛破肚……
一夜大战过后,享受胜
利的大餐,每个士卒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渴盼的笑容。
穆明珠已经转身进了给她布置好的帐篷,接了樱红递来的湿帕子,还有些不明白。
樱红抿嘴笑道:“殿下擦把脸。”
“怎么了?”穆明珠要她取了镜子来,对镜一望,才见自己脸颊上有一抹灰痕,不知是在哪里染上的。她没有在意,便拿着那湿帕子轻轻抹去了脸上灰痕,自己小心避开了脸上擦伤处,忽然想起大树下齐云那张洁净的脸来,随口同樱红道:“你说奇不奇怪,同样是从山上下来,那齐云还是冲在前面厮杀的,怎得一张脸比我还要干净?”
樱红也不明白,想了一想,道:“大约是齐都督武艺高强吧。”
穆明珠耸耸肩膀,这只是许多正事之间的一则小闲谈,她不过随口一说,也不是真要问出个答案。
她却不知,齐云早已远远望见她慰问伤兵,他便自行先往河边洗净了脸,而后坐到了她最后必经的树下石板上。
“殿下,孟郎君来了。”外面侍从通报。
穆明珠将一缕沾湿的发丝捋到耳后,道:“快请进来。”听到门帘响动,便回身笑迎上来道:“非白来了?可曾分得一只羊?”
孟非白含笑道:“羊分到在下这里,在下也只好放生。还是由殿下的士卒享用吧。”
穆明珠倒是忘了他还在居丧,笑道:“是本殿说错了话,非白勿怪。”
孟非白笑道:“在下此来,一是贺殿下之胜;二是来同殿下辞行。”他缓缓道:“如今殿下尽得扬州城之兵,那焦道成已是丧家之犬,殿下收拾余孽、手中五万大军足堪用了。在下久留无益,便来同殿下辞行。”
穆明珠清楚他虽然口中只是说辞行,其实是要带那鲜卑奴走了。
她点一点头,叹道:“非白好生无情,这便要走了吗?”又道:“该带的人,非白自然已经带上了?”
留在山顶的三支千人队,主要是看守赵洋、镇守高处;而自从来到盘云山之后,看守那鲜卑奴的主要人手,其实已经换成了孟羽执掌的府兵。
只是昨夜大战在即,穆明珠与孟非白都是理智而又大局
为重之人,谨守着友好的界限,没有起摩擦而已。
孟非白莞尔,轻轻拨动手中碧玉佛珠,柔声道:“若是有缘,自会再相见。”他避而不谈那鲜卑奴,正说明他已经要把人带走了。
穆明珠没有拦着,她其实是扣住鲜卑奴,半是胁迫半是诱哄,要孟非白留在了这一局中。此时大战过后,她已然获胜,若是再强行留人,便要留成仇家了。
她舒出一口气来,道:“好吧,既然非白执意求去,本殿也不好拦着。我派一队人马,送非白出城——你们要走哪条路线?”
孟非白拨动佛珠的手指轻轻一顿,悄悄松了口气,其实他并不需要穆明珠派人护送,有孟羽的一万府兵,只要没有穆明珠阻拦,他在现下的扬州城中完全是来去自由的。但这是必须要接受的好意,他也不愿节外生枝,便道:“在下欲走南徐州,再往北境去。劳烦殿下。”
穆明珠道:“好。”便点了一支千人队,亲手写了一封文书,因现下城门上都是她的人,而她此前下了命令是死守城门,不许开启。
她把那手书递给孟非白,道:“山高水长,那咱们后会有期了。”行事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既没有要留那鲜卑奴的意思,也没有太过不舍。
孟非白伸手欲接那手书,忽然轻轻抬眸看向穆明珠,茶色温柔的眸中隐有不解。
“怎么?”穆明珠含笑看他。
孟非白接了手书过来,见她如此痛快,反倒心底有些隐隐的不安。他说不清缘由,但这份直觉曾帮助他在商场中免除好几次重大的损失。他垂眸,轻声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前番用在下之时,言辞恳切,口口声声引在下为知己。如今与在下作别,殿下神情淡然,难免叫人觉得……从前的话都是殿下哄人的手段罢了。”
穆明珠眨眨眼睛,一脸无辜道:“可这是非白主动求去,本殿若是强行留你,岂不是更愧对知己之情?”
孟非白从她面上看不出更多的内容来,无奈一叹,仔细收起她写的手书,道:“殿下言之有理。”
此时外面数千只烤羊已经渐渐熟了,焦香的肉味传了进来。
穆明珠不再与孟非白继续对谈,而是先一步出了帐篷,笑叹道:“好香的羊肉味。”
见她出了帐篷,近处正分肉的士卒忽然自发开始喊,一开始还是杂乱的,有的喊“公主殿下是神仙!”,有的喊“多谢殿下的羊肉”,有的则喊“帝女战无不胜”,那声浪越来越高,后来不知怎得,渐渐统一了称呼,大约是“帝女”这个唤法呐喊出来比“公主殿下”更有气势;再后来,不知哪一个淘气的领头,众人开始齐呼“帝女万岁”。
万岁显然是皇帝才能有的待遇。
但这些平素从未跟达官贵人有过交集的力夫,显然并不在意其中的区别。在这一刻吃着烤肉的他们看来,穆明珠就应该有皇帝的待遇,甚至是天神的待遇。
终于那呼喊声汇聚成席卷的海啸,在盘云山下震天响起。
“帝女万岁!帝女万岁!”
穆明珠站在帐篷外,望着那一张张染着油脂的年轻的脸,听着那一声声震动四野的呐喊,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紧握成拳,她想要压住心中涌起来的激动之情,最后却胀红了一张脸。
在这种的激越情绪之中,穆明珠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从那些声震四野的喊声中,充盈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清楚,当面对下一次的战斗,她一定会更有信心。
因为坚实的信心,正是从一次又一次的成功中汲取的。
“恭喜帝女。”孟非白站在穆明珠身后,也觉震撼,默然看了半响,终是行礼作别。
樱红擦着眼角激动的泪花道:“奴婢也不知怎得,竟有些忍不住想哭……”她颇有些不好意思,有意转移话题,道:“殿下就这么放孟郎君走了吗?那鲜卑奴的身份咱们还没问出来呢。”
穆明珠望着孟非白远去的背影,淡声道:“无妨。他走不出扬州城的。”
樱红一愣,望着穆明珠冷静的侧脸,却不敢再问下去。
王长寿送了一整只烤得流油的羊过来,笑道:“殿下,这是您那一份。”
穆明珠知这是众人的好意,便以小银刀割了一小片肉,送到口中,含笑咽下,道:“说好的十人一份,本殿已经用过了,便给樱红等人分
了吧。”其实她自幼饮食都在宫中,出来之后用度也与宫中一样,羊肉虽然焦香,但却有股未处理得当的腥膻味,她受不住。
她搁下小银刀,才要往帐内去,忽然觉得好似有人在暗中看她,下意识一抬头,就见齐云在不远处的树下抱臂望着这边。
穆明珠微微一愣,想到方才众人呼喊“帝女万岁”的场景,当时不好制止,可是这事儿传到建业城中,必然要招致母皇猜忌。她重又捡起那小银刀来,在烤羊背上划了几道,选出了羊身上最肥美的部位,淡声道:“这些给齐都督送去——劳他受累了。”
第86章
穆明珠留三支千人队在盘云山大明寺,镇守整个扬州城的高点。这里的战略意义是很重要的,不管是远方来人,还是城镇中有异动,穆明珠的人都能及时知晓上报。若是没有天然高点的城镇,有时候还要在城中专门修望火楼,作为政府了解城镇内外大动向的据点。
“殿下,咱们的人斩杀所获,共有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在驶向金玉园的马车中,翠鸽捧着墨迹未干的账簿,略有些紧张地坐在穆明珠侧前方的位子上,小声向她汇报今日整理所得。
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人,这就是昨夜一场厮杀过后,焦府家丁与私兵死在穆明珠士兵手中的人数。
这就是说按照穆明珠战前的允诺,她要给这些杀敌有功的士卒,赏赐出两万三千二百一十一亩良田。
穆明珠眼睛都不曾眨一下,道:“焦府只在扬州城外便有良田不下二十万亩,不过去其十分之一罢了。”又道:“待咱们入城,彻底击垮焦家之后,翻出他家中的田契来,按照你记录的数目发放下去便是。”
按照王长寿等人在前面探查送回来的消息,焦道成从盘云山下逃走之后,并没有躲藏起来,而是沿途召集私兵,回到了焦家老宅,紧闭内宅大门,四角坞堡布满弓弩手,看架势是要死守这最后的阵地,等到援兵到来了。
昨夜这一场胜利,其实只是冲散了焦家紧急召集来的几万力夫,但他府中养着的数千私兵并没有被摧毁。而在焦道成之下,那数万力夫之上,还有万余名寄附于焦府身上、从中得力的中间阶层人士,譬如在焦家老宅伺候的奴仆,即便是洒扫的仆从也比外头普通的百姓衣食好些,至于是否会挨主人家的打骂,那就是另一回事儿了。
如今逃入焦家老宅,负隅顽抗的私兵仆从,共计尚有两万之数。
焦道成贼心不死,显然是有所依仗,认为时间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只要他能撑
得久一点,总可以借助援兵反杀。
至于他的底气来自何方,很快也有了眉目。
穆明珠车到半途,便收到了从盘云山快马送来的最新消息。
山上瞭望的士卒所见,从扬州城南门、北门外,各有一队浩浩荡荡的兵马、遮天蔽日而来。
其量级,每队至少也是万余人。
穆明珠听到这则消息,非但没有感到惊讶,反倒有种巨石落地的安然。
最初在太祖昭烈皇帝时,因为皇帝乃是流民出身,从北府军起家,一路征战得来的天下,各州实权的将领难免会有种“我上我也行”的心理。那时候昭烈皇帝根基尚未稳固,大周境内的确也发生了数次地方将领叛乱之事。于是昭烈皇帝便出了“十五州互保”之法。
所谓的十五州互保,说的乃是地方上的将领作乱,临近的州郡长官必须带兵前往围困,否则便与作乱将领一例惩处,但是在拿到皇帝讨逆诏书之前,只能围困不能动兵。如此,一来是防止地方上团伙作案,万一假借互保、实则起兵作乱,难以判断;二来,则是叫地方将领之前三思而后行,建业城的诏书下达可能要在数日之后,但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是闻风而动的,那么地方作乱的先机也就没有了。此法出后,大周境内零星还有过几次地方叛乱,但都被临近州郡兵马围困,于朝廷讨逆诏书之下,不战而溃了。自昭烈皇帝之后,再动十五州互保之法,穆明珠这还是世宗与当今皇帝两朝第一遭。
当然,自从世宗时雍州为鲜卑人所占,这十五州互保之法,现下改作十四州互保之法了。
穆明珠对焦道成动手的时候,便知道临近州郡的兵马一定会行动。
若是正常来说,从扬州城的消息传出去,到临近州郡的将领拿定主意、带兵出发,总要两日光景才能抵达扬州城外。可是这一次临近州郡的兵马却来得极快,快得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了,只等她这里一动,他们立时也动。
相关消息传出,即便不早于穆明珠动手,也与穆明珠动手的时间差不过半日。
而且穆明珠对于一夜之间便赶到的这两队兵马,也有所猜想,多半会是从鄂州与南徐州来的。
鄂州与南徐州,一在扬州之南,一在扬州之北,都是毗邻的州。
穆明珠之所以猜测是由这两州发来的兵马,乃是因为鄂州与南徐州的领兵都督,当初都是由谢钧的祖父举荐为官的。世恩之下,要鄂州与南徐州发兵,只需谢钧两封书信而已。
她不是没有想过在动手之前,设计困住谢钧。但是谢钧此人狡猾深沉,她最初不过命王长寿去买人,谢钧便已经撤离扬州城,改到城外的庄子上居住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倒是实践得很彻底。她担心再对他动手,反而要引得他生疑,若是他提前布局,那就连这次她与齐云突袭闯入焦府都不能成功了。
再者鄂州与南徐州的兵马,早来一日,晚来一日,对她的影响其实并不是很大。
因为她就算彻底拿下了焦家,也不可能拍拍屁股即刻就离开扬州的,打下来的兵权总要经营。
况且前来围城的兵马来的早了,对她倒是有益处——孟非白带着那鲜卑奴,怕是一时出不了城了。
若是孟非白自己,他当然来去自如。
但这样的非常时期,他想要在南徐州兵马眼皮子底下,带一个身份贵重又敏感的鲜卑奴出去——就算真有几率蒙混过南徐州兵的眼睛,以孟非白的性情,他却未必敢拿那鲜卑奴冒险。
“来人了吗?”穆明珠淡淡道:“那就让他们守在城门外,给咱们看家好了。”
樱红攥着手帕,有几分不安,仍是微笑道:“殿下放心,这只是误会。他们虽然带兵来围困了扬州,但没有陛下的诏书,谁都不敢冲城的。殿下昨日不是要人送信往建业城去了吗?陛下看了信,知道殿下乃是为了抓那事涉谋逆的焦道成,一定能体谅殿下的苦心,下诏令这些人撤兵的。”
翠鸽略有些懵懂地听樱红说着,面上担忧之色淡去,松了口气,笑道:“原来如此,那咱们等陛下的诏书便是。”
穆明珠坐在辘辘的马车中,看一眼藏起不安
的樱红,又看一眼放松了的翠鸽。其实不只是她身边这些侍女,建业城皇宫中的侍女,多半都是从前的罪臣世家之后。昭烈皇帝时,血洗了一批世家,男子自然是都杀了,女子却籍没为奴,在宫中做苦役,其中适龄者有的与杂役等男子结合,又有子女,子女又生子女。这便是樱红、翠鸽等人的出身,从她们原本的家族覆灭,到如今已历三代,从前的恩怨也都淡了。她们自出生起,便在宫中,长大便在宫中做侍女。穆明珠选人用的时候,有意选了其中聪颖的,会写字的就更好了;将她们选入韶华宫中,她跟着萧负雪学读书写字的时候,也请了先生教导她们,通俗的字与计数都是要学的。这也是翠鸽今日能主理登记田产一事的原因。她从眼前的樱红与翠鸽,想到了她们的出身,也想到了建业城中的深深皇宫……
前世她至死没有出过建业城,重生而来,她不过才来到扬州城一个月,再想起从前在建业城中的时光,竟有恍如隔世之感。那些美貌多才的侍女,美酒华服的宴会,字字珠玑的学子……都与这才经过血与汗、光与热的扬州城迥异。
不过一江之隔,建业城中的是真实,这扬州城中的亦是真实。
只是有些人终生只活在一种真实中而已,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樱红望着沉默不语的公主殿下,攥着手帕的手指又紧了几分,强笑道:“殿下,您说是吧?”
只要信送到了皇帝手中,陛下一定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衷,下诏撤兵吧?
穆明珠轻轻一笑,拍了拍樱红绞着帕子的的手。对于樱红来说,皇帝就是这世上的天。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樱红跟在她身边,总是尽量说齐云的好话。穆明珠明白,这并不是因为樱红跟齐云有什么私交,又或者樱红觉得齐云真的多么好,绝大多数侍女都是不愿意跟黑刀卫打交道的,若论本心,樱红也不例外。樱红之所以在她面前为齐云说好话,只是因为齐云是皇帝赐婚给她的。在樱红自幼在宫中长大的世界里,违
逆皇帝的人总不会有好下场,哪怕是皇子帝女也一样。所以樱红劝和她与齐云,其实是在劝说她服从母皇的安排。
而现下她在扬州城中公然动兵,哪怕打着捉拿逆贼焦道成的旗号,如果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终究还是师出无名。
一旦不能求得母皇的谅解,她的下场也就难说了。
樱红的不安,正由此而来。
穆明珠望着樱红不安的眼,沉稳有力道:“当然。”她顿了顿,又道:“母皇一定能明白本殿的苦衷。”
闻言,樱红如释重负,露出与翠鸽相仿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