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色兔子
他淡淡一笑,道:“陈都督好意,谢某却之不恭。”
陈立大喜,明明是送出宝物去,却好似自己得到了某种荣耀的认可,憋不住满脸的笑意退下去。
陈立一退下,谢钧便拂乱了桌上玉石,自己按住眉心,长长一叹。
流云见外客走了,这才从屏风走缓步走出来,至于谢钧身旁,温柔俯身,轻轻为他抚摸着太阳穴,低声道:“郎君可是又头疼了?”
谢钧揽她入怀,感受着美人微凉的指尖在自己头上痛处轻抚,叹道:“若是天下女子皆如流风这般可人,郎君我又如何还会头痛?”
流风在他怀中,眸光轻轻一闪,小心道:“是那位小公主殿下又惹郎君生气了?”
谢钧面色沉沉,不语。
流风便不敢再问,只继续为他按头。
就在流风以为谢钧不会回答的时候,忽然听到谢钧问道:“你说她想要什么?”
她从来没有听过谢郎君这样迷茫的声音。
谢钧忽然像是找到了解答的途径,低头望入流风的眼睛,道:“那小公主殿下是个女人中的异类,却到底还是个女人。流风,你若是她,你会想要什么?”
流风愣住,她生来是
命如草菅的存在,幼时能有一口饭吃便心满意足,长大后便要照着上面的指令做事,后来便是一心一意服侍谢郎君。而那位公主殿下,生来锦衣玉食,所拥有的乃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现下,谢郎君却要她去想公主殿下想要什么,岂不是滑稽吗?
流风不知该如何作答,可是见谢郎君直直望着她,眼睛像是饿狼一样可怕,一定要等一个答案。
她的确不知道小公主殿下想要什么,但是常年侍奉人的本能却让她知道此刻什么才是正确的答案。
流风轻轻歪头,把脸藏到谢钧的怀中,低声道:“奴不知……奴纵然是做了公主殿下,想要的还是郎君的疼宠……”
谢钧终于大笑。
第90章
穆明珠与齐云下了城墙,往城中巡防。
已是仲夏时节,天空中万里无云,及近正午,两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短短的,走出城墙根后不过数步,便觉热浪迎面扑来。穆明珠走在前面,淡蓝色的下裙随风轻摆,为这炎炎夏日带来一分清凉。
“别骑马了。”穆明珠眯眼望了望天,道:“我有话同你说。”
她当先登上华盖覆顶的四轮马车。
齐云微微一愣,跟在穆明珠身后,亦躬身进了马车,一入内,正撞见穆明珠轻解罗衫的模样,不禁面红耳赤、下意识要退出去。
穆明珠一面解着上衫,一面拉开案几下的一扇抽屉、从中摸出侍女给她备下的新衣来,口中道:“站着做什么?放下车帘进来。”这个时节的扬州城很热,她跟萧渊在城墙上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已经汗湿了脖颈。
齐云依言放下车帘,却仍旧站在车帘边,头几乎要垂到胸口去。
穆明珠大约也能猜出他的反应,定然是要不好意思的,她轻轻一笑,也不说破,只拿着新衣的手随意指了指车窗下的位子,道:“别杵在那里,像是我罚你了似的。”
齐云又依言在车窗下的长凳上坐下来,只是仍旧挨着近车帘的一端,双手攥拳压在大腿上,眼观鼻、鼻观心,方才在烈日下没有冒的汗,这会儿全都涌出来了。
穆明珠倒是并不在意,她解开上衫之后,里面还穿着裲裆。裲裆有点像是古代的抹胸,但是比后世夏日的吊带背心还要严实许多。这裲裆最初是内衣,但是据说从她母皇登基之后,便渐渐开放了许多,时下也多有人作为外用的衣裳,成了裲裆衫。她因是公主,在外的时候穿衣要与身份相匹配。为表隆重,衣服总是有很多层。冬日的时候还好,夏日却热得难耐。
至于齐云是怎么看待她的衣着的,穆明珠并不在意。
况且亲都亲了,露个胳膊又怎么了?
穆明珠也不忙着换上那新上衫,先自己倒了一盏凉茶,饮了一口入喉,解了一身躁意
,这才看向齐云,道:“你之前送出的信,母皇可有回信给你?”
她倒是问得冷静平淡,却不知齐云正在经历怎样的心理冲击。
他眼力过人,进来一瞬间已经看清了,公主殿下里面素色绸衣上、绣着与她下裙同色的祥云纹样,绸衣紧窄,勾勒出初绽的曼妙。
只是那一眼,他已经昏了头。
在最初的冲击过后,他坐在紧靠车帘的长凳末端,按着大腿的双拳却忍不住收紧。
他清楚公主殿下绝无它意。
是这天气太热了,而她是公主殿下,在马车里换件清爽的衣裳是很自然的事情——不管跟进来的是谁,只有跟进来的人去避讳低头,不可能是公主殿下避忌。
也就是说,如果这一次跟进来的不是他,而是今日投奔来的相府公子萧渊,又或者重金出资的那位孟非白,公主殿下还是会做一样的事情。
一念至此,齐云只觉一股又酸又辣的毒气从心中蹿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听到穆明珠的问话,齐云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睛,从那些混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臣……”一开口的声音却过分喑哑,他顿了一顿,吞咽了一口唾液,抚定声线,又继续道:“臣还未曾接到陛下新的指令。”
穆明珠淡淡蹙眉,也就是说三日前齐云按照她的要求,写了一封“公正客观”的黑刀卫密信呈送建业城之后,母皇至今未给齐云新的指令。
这跟穆明珠的预期不太符合。
因为黑刀卫乃是皇帝的爪牙,现下她抗旨不遵、在扬州城拥兵,母皇完全可以下令给齐云。齐云手下的三百黑刀卫虽然不是很多,但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要给她制造些混乱、麻烦还是很容易的。除非在那之后,她已经凭借人数上的优势,一举擒住了齐云等人。
“没有新的指令……”穆明珠思量着,轻声道:“这样也好,就不必把你‘囚’起来了……”如果母皇一直没有给齐云下达对她不利的指令,那么她便不必‘囚’齐云,等到扬州这一局结束,她回到建业后,这也是一处可以“圆谎”的地方。
毕竟,若
她真有反心,如何会纵容黑刀卫在扬州城内来去自如呢?
“战法必本于政胜”,她如今在扬州布局战争上的策略,根本乃是为了政治上的胜利。
穆明珠不会忘记这一点。
正如她不曾停止往建业城递呈辩解表忠心的奏章。
“仁慈尊贵的母皇,请允许女儿我卑微地辩解,我并不是为了自己而留在扬州城中。若追究我的本心,我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母皇身边。我自幼在母皇身边长大,这次之前从未出过建业城,从来不知世上人心还能如此险恶。焦道成被人暗杀而死,可是他多年生活的扬州城中一定有留下的证据,能指向废太子谋逆大案的幕后真凶。女臣动兵缉拿焦道成那一日,分明封锁了城门。而鄂州与南徐州两处都督,却能一夜之间赶到。若不是早得了消息,两处兵马如何能这样快赶来?这鄂州都督与南徐州都督,分明是与焦家有所勾连。他们星夜赶来,并非是因各州互保之法,而是有更险恶的用心。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女臣已经击溃焦家,他们情知救不得焦道成,索性命人混入城中,伺机杀了焦道成。这一招杀人灭口,何其歹毒!能御使两州都督,背后之人又何其可怖!这等人藏于大周暗处,鼓动废太子谋逆,欲行不轨之事于母皇,女臣书至此处、心胆俱裂,此背后之人一日不除,则母皇一日不能安枕,大周一日不能安稳。女臣若奉召而归,则正中贼人下怀,两处都督领兵而入扬州,毁尸灭迹,幕后之人再难追踪;女臣欲苦守扬州,查清贼人,则朝中物议沸腾,而女臣见疑于母皇,使得母女离心、君臣相害。呜呼哀哉,女臣辗转反侧、中夜推枕,想我清白之心,天地可鉴,纵一时被污,终有水落石出之日。诚请母皇安居建业,待女臣擒此贼人而归。届时倘或物议难平,女臣愿一死以平之。祈母皇万安。”
就按照这个意思,穆明珠是翻来覆去往建业城中上书。
总是她是清白的,豁出一切去,只是为了母皇、为了大周。
至于建业城中的母皇信不信她,那是另一回事儿。
只要能把水搅浑,她
就成功了一半。
不管是前朝还是大周,许多皇权中心人物的经历,都不过是前人撒土、迷迷后人的眼罢了。
辘辘的车轮声中,穆明珠换了新衫,与齐云一前一后下了马车,往第一处需要寻访之处走去。
要知道,所谓的围城并不是敌军手挽手在城外绕成一圈,“水泄不通”更是种夸张的说法。绝大多数情况下,若是把所有城门都围住了,反而不好攻城。真到要攻城的时候,往往是“围三放一”的,要给城内的人一个去处。否则被困城中的人无处可逃,反倒能众志成城、万众一心了。到时候城内坚守不出,攻城方付出几倍的兵力,未必能起到效果。
而在通行大队士兵的城门之外,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羊肠小道,能联通城内外。这种羊肠小道,在战时通行大量士兵不现实,但是溜进几十个人来做点坏事情还是很容易的。所以在城外攻城器械还未到位的情况下,守住每一处羊肠小道,就是重中之重。
在扬州城中来说,这样需要巡防的地方除了三处羊肠小道之外,还有另外两个地方。
一个是盘云山东面的野山,一个就是焦府秘库的地下溶洞通道,如今各有百余人守着。
穆明珠先往盘云山而去,原本大明寺的住持净空,已经被她杀了祭旗。现在的大明寺可谓群龙无首,寺中两百名和尚颇有些无所适从、也担心祸及自身,这数日来给穆明珠的人看管着,都窝在禅房中,醒了就吃,吃完打坐,上净房的时候也要有人跟着。
穆明珠暂时没有要放这批和尚自由的想法。因为大明寺中的贼首虽然是净空,但当初掳掠上香少女的事情,只靠净空一个人也做不成,这些日夜都在寺中的和尚当真就一点都不知道?众所周知,蟑螂都是成群出现的。
留守的千夫长见是公主殿下前来,忙迎上来。
穆明珠道:“陪本殿往东边野山走走。”她当初与齐云往这些野山上去过不止一次,对于路是很熟的,边走边问道:“本殿想见一见这野山上的山匪头子,你可有传信的人?”
那千夫长微微一愣,道
:“回陛下,您几时要见?咱们虽然守在这里好几日了,但是没跟山匪打过交道。巡防的百夫长倒是说见过他们放哨的,但是那些小子很是机警,又不愿意跟官兵打交道,都是老远望见咱们的人就跑了。见虽然见了,但是没能说上话……”
穆明珠微笑道:“他们是一两千人的山匪,咱们却是好几万人的官兵,他们躲着咱们也是常理。”她遥望着对面莽莽榛榛的山林,这野山群一直蔓延到扬州城外去。山匪虽然人少,但他们土生土长于此,熟知地形、天气,更是打探消息的好手。
两军对垒,斥候也是很重要的。
穆明珠道:“你命人带一批肉、一车米,再去见他们那放哨的,把本殿的话带到,就说想请他们的首领喝杯茶。”
那千夫长原是本地的力夫,倒是很明白山匪的想法,道:“那要是……对方不敢来见殿下呢?”
穆明珠想了一想,道:“见面的地方由他定,足见本殿的诚意。”
“是。”
穆明珠又道:“这几日你们多辛苦些,不要放一个人进来。等咱们破了外面的逆贼,本殿奏请朝廷,你们个个都有封赏。”
建业城发来申饬的诏书,扬州城中的百姓根本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穆明珠是皇帝亲出的公主,又解了扬州粮荒,还扳倒了扬州城最富最坏的焦家——这已经足够让穆明珠在他们眼中成为正义的化身。
那千夫长不疑有他,应着下去了。
齐云跟在穆明珠身后,同她一起走着下山的路,却是道:“殿下,若那山匪要求在野山相见呢?”
穆明珠淡声道:“那就野山相见。”
齐云清楚其中的危险性,脚步一顿,轻声道:“扬州城中万事还要殿下决策。若殿下信得过臣,不如臣去走这一趟?”
穆明珠忍笑,转过头去看他一眼,道:“齐云,你平时自己照镜子吗?”
寻常人自然知道穆明珠是调侃,多半会问怎么了。
齐云却是抿了抿唇,正经道:“比较少。”
穆明珠终于忍不住笑了,道:“那些山匪本就不敢靠近咱们大股的官兵,你这张冷面一出
,人家还敢谈底下的事情吗?”她轻轻拍了拍齐云的手臂,半是安慰半是玩笑道:“你放心,哪一日本殿要吓人,一定派你出马。”
齐云感受到女孩手指拍在小臂的力度,因这亲昵的动作,从小臂处至半个身子都麻痹了,僵了一僵,待女孩走下数步,他才感到那股麻意退去,定定神,快步跟上去。
“殿下,原扬州刺史李庆已经放出来了,现下在山下等着求见。”有扈从匆匆上山汇报,至于半途撞见穆明珠等人。
“他怎么样?”穆明珠淡声问道,放人出来是她的安排。
那扈从想了一想,道:“李刺史看着倒是挺激动的,眼圈红红的,像是哭过。”
穆明珠忙了一日下来,至此已经有些倦怠了,想着在马车上歇息一会儿,便道:“叫他去焦家老宅等着吧。还有,把崔尘崔别驾也请过去。”
崔尘原本一心要送她离开扬州城,谁知道穆明珠到底是与焦家动了兵。开战那一日,崔尘还来劝和,结果被净空的头颅吓得逃到山下去,也顾不得跟焦道成说什么,便乘轿回家去了,连着好几日在家中没有动静,也不见出来活动。
“是。”那扈从应着下去。
到了山下,穆明珠要坐马车去焦家老宅。
齐云没得她招呼,虽然盼着她招手,但这一路同行,有多少事情也都吩咐过了,想来是只能骑马陪同。
“你来。”穆明珠到了马车跟前,却又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