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安然带着孩子来到姚老门上,因为已经提前打电话给老人家问过他是否方便,方便的话来拜访他。所以门里的亲传弟子们都知道小师妹来了,一个个抢着去开门。
他们一直以为,能让师父收为关门弟子的,肯定是个学数学的好手。而一般认知里,搞数学的女同志,脑海里就浮现一个短发,厚瓶底,形容枯槁的妇女形象,因为他们几个做师兄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一个个瘦得麻杆儿似的,又干又瘦。
可谁知门口站着的,居然是个白皮肤黑头发红嘴唇的小女同志,那一双眼睛就跟会说话一样,看得一群大老爷们傻眼了。
着小师妹也太漂亮了吧!
师父真是有眼光,招这么漂亮个小师妹,这是全师门的幸事啊!对于一群二三十岁至今还没谈过对象的大老爷们,漂亮的小师妹就是机会啊!
安然被他们一声又一声热情的“小师妹”搞懵了,正想说她不是,忽然小猫蛋就从身后挤过来,小手一背,小腿一踢踏,非常响亮地答应一声:“嗯。”
众人一愣,这孩子啥意思?
小猫蛋路上已经被妈妈教过了,知道自己师父还有好几个学术传承人,她应该叫师兄的,于是脆生生,乖兮兮的说:“师兄们好,我叫安文野,我是小师妹。”
“啥?!”有人叫了一声。
韩启明围着围裙从厨房过来,“哎呀你们干啥,别吓到小师妹,咱们小师妹名叫安文野,咱们叫她小野就行。”
“小师妹是……是……是她?!”
“不然呢?”韩启明瞪他们一眼,赶紧把她们请进屋。
这一年的春天,姚汉光这些未来在各自领域都将独当一面的大牛徒弟们,被惊得终身难忘:他们德高望重,年事已高的师父,居然招了个五岁半的小女娃做关门弟子!
而安文野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跟未来这群学术界呼风唤雨的“师兄”们的第一次见面居然是……这么奇怪。
说不上哪儿奇怪,反正,感觉就是师兄们看她的眼神挺复杂。
***
完了又去拜访高书记一家,也没在省城逗留,吃过晚饭就开车回去了,到家天还没黑呢。
接下来一段时间,安然就天天听收音机,关注京市的消息,这次大会还表扬了一批优秀科学工作者,除了陈景润和其他几位耳熟能详的,宋致远居然也在名单里头。
这可把安然乐坏了,行啊这家伙。
作为家属,安然是知道他付出了多少的,真正的实至名归。
不过,他得这个奖并非代表他一个人,而是代表整个团队,几十个默默无闻的背井离乡的工作者,军功章上该有大家的名字。
这一次,宋致远也算是长了点脑子,回来的时候买了很多京市特产,点心、酥糖、酱菜、果脯,量大管饱,家里留点,剩下的全给实验室分了,大家伙兴致勃勃追着问大会盛况,这可真是“科学的春天”啊!
当然,他在京市其实也不怎么出招待所,也不知道外头流行啥,铁蛋的礼物倒是好搞定,景泰蓝的小摆件就行,闺女的则是一套数学书,关键是妻子的,他不知道买啥。买吃的吧她好像就只爱麻辣重口味,京市的不适合她,可买玩的吧,她又不爱,她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哪怕是一分钱也必须花在实用的地方,像西方爱人那样送花?
不不不,妻子肯定会怪他乱花钱。
思来想去,她不是没什么裙子嘛,就再买裙子呗。
直男的眼光有多致命,安然看着眼前一条粉色的灯草绒半裙陷入了沉思。
花了她三十块巨款,千里迢迢从首都带回来的就这玩意儿?虽然这两年大家都喜欢彩色的象征繁荣和活力的东西,可是,粉色的半身裙,这跟送死亡芭比粉的口红有什么区别吗?
安然怀疑,那年他给自己和猫蛋买的裙子到底是不是他自己挑的?这水平差距也太大了吧!
不过,她想发两句牢骚也没机会,因为自从回来后宋致远更忙了,经常是天没亮就出门,半夜三更才到家,安然白天也忙,一沾枕头就睡,也没时间管他到底忙啥。两个大人自不必说,主要是包文篮和安文野也不得闲,听说恢复高考了,铁蛋觉着自己念书好像有了希望,哪怕他成绩在班里不是很出挑,但他总有种自信——努努力还是能考上大学的。
毕竟,就连在车间上了好几年班的张卫东都能考上省立工业大学,他觉着自己怎么说也要比卫东哥哥聪明叭?考个石油大学啥的不难叭?
他眼见着大院乃至于厂里对张卫东的欢欣鼓舞,对他的认可和肯定,绿军装上背着大红花,全厂敲锣打鼓……这样的光荣和风光,就是妈妈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具象。
包文篮,他发愤图强了。
每天拿着书本,不是背就是写,写啥也不给大人看,跟妹妹俩偷偷看了整天笑嘻嘻的。
而小猫蛋呢,自从正月里人民日报刊登转载《哥德巴赫猜想》后,她就入迷了。有些字不认识,哥哥就帮她注音,如果连哥哥也不认识,那就查字典,很快她学会了查字典,磨着爸爸妈妈,把凡是跟哥德巴赫猜想有关的文章书籍全看了一遍。
当然,一遍又一遍,想不通的事情她喜欢仿佛琢磨,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张嘴问了。
人现在可是动不动就把“向青年数学家陈景润学习”挂嘴边的小丫头,大人们本来不想揠苗助长,可哥哥二三年级的课本她已经自学完了,安然给找了两套铁蛋以前的期末试卷给她做,数学毫无疑问是满分,只不过语文差了点,但也有八十多分。
到1978年秋天新学期开学,本该按部就班上二年级的六周岁的安文野,就主动要求跳级了。
听到这个消息那天,安然刚从市委宣传部的办公室出门,准备蹬单车去买菜……当然,我们的安然女士并不是进了宣传口工作,她只是来办事。
本来去年国庆后没几天,组织部就找她谈话,准备把她调到宣传口,她也是喜出望外的。
可是,所有事情都有个“可是”。
调令还没下来,只是内部知道有这么个事的时候,她就被人举报了。
举报信像雪花一样飞到市委办公室和组织部,举报理由各不相同,五花八门,有说她带头搞投机倒把的,阳二钢食品作坊就是证据,她们几个创始人一年能分五百块钱,不信有账本可以查。
有的说她背景不清白,她的父亲是被处分人员,她的妹妹是震惊全省的大投机倒把犯……并且一一附上证据,不是空口白牙编造的。
也有的说她自己作为一名党外人士,不适合到宣传口工作,否则会削弱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属性……巴拉巴拉,反正说的也是事情,她连团员的名额都被安雅抢了,这些材料是跟着她走一辈子的,一查就能查到。
于是,本来高高兴兴等着升迁的安然,就这么眼巴巴看着贺林华升走了。
要说不郁闷是假的,可举报信的内容也不是假的,账目她虽然有两手准备,但终究是经不起认真查的;至于她跟安雅的关系,也是抹不掉的……她唯一能补救的,可能就是争取先入团,再……
但安然忽然没有那股冲劲了,即使真能补救,可要升走也难了。
这事,别说她郁闷,就是手底下的同事也想不通,总工会这么多双眼睛是明亮的,明明是她更有魄力和能力,怎么跑来跑去折腾两年反倒便宜了贺林华。
之所以这么说,是她们认定举报信是贺林华写的。单从最大的获利者来反推的话,她在整件事里是唯一的赢家,她完全有动机,也有能力来做这件事。
作为工会一把手,她能轻松查看安然的档案和人事资料,能轻而易举知道她的情况,甚至因为二人私交不错,她也知道安然带头搞食品作坊的事。
所以,贺林华虽然升走了,可在工会的名声却坏了。
安然也想过会不会是她,可以两年多的接触来看,贺林华不像这种会背后耍手段的人,她这点眼光还是有的,更何况她教育出来的廖星月是个好孩子,可以反推她的为人肯定是光明磊落的。
所以,安然把她排除了,还在单位给她正过几次名,说过很多次好话。这么优秀能干的身残志坚的女同志,安然打心眼里希望她能越走越好,越走越宽。
上天不该辜负一个努力的人,无论男女。
所幸,工会的同事们这几个月也想明白了,安主任没调走,也是好事一桩,毕竟有这么个能力强又护犊子的领导在,总比来个软饭强不是?
且说安然,刚骑着单车来到菜市场门口,就跟市三小的刘老师遇上了。
这是安文野一年级的班主任,现在的班主任都是从一年级一直带到五年级,除非特殊原因,不然不会换的。
“安主任买菜呢?”
“是啊刘老师,您最近气色真好,这暑假有没有上哪儿玩?”
刘老师推了推眼镜,“就回了一趟娘家忽然一晃眼就开学了……对了安主任,你家安文野跟我说,她想上四年级,还把假期里做的试卷拿给我看。”
安然一愣,跳级这事吧,她一开始也不知道,还是萧若玲那“罪魁祸首”无意间说起来,说小野既然二三年级的东西都会了,干嘛还去浪费时间陪那些小屁孩,干脆跳级算了。
这俩字让“一览众山小”的安文野听见,可不得了,就磨着她爸来求妈妈,她要跳级。当然,她知道这事妈妈很大概率不会同意,只有先求老爸曲线救国才行。
从一年级,到……到四年级?!
安然是真没想过,不敢想。
她活了两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天才,唯一的就是宋致远吧,可人宋致远也只是从二年级跳到四年级啊。
“我觉着倒是可行,毕竟安文野基础好嘛,又聪明,但主要还是看你和宋厂长意见,要同意的话我明天就给办,正好去我爱人那个班,我爱人也喜欢她。”能给丈夫拉一个优等生,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安然迷迷糊糊说回去商量一下,随便买了几根茄子就走了。到家宋致远居然也难得的提前回来,正在院子里给两个“蛋”鼓捣个啥,“宋致远你来一下。”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他妻子跟其他人的妻子真不一样,别人的妻子都是“老姚”“老李”,或者“平西”啥的,再不济也是“娃爸”,很少有直呼大名的。
安然可不跟他啰嗦,“喂,宋致远你没听见?”
小猫蛋缩啊缩,躲到哥哥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有预感,妈妈不高兴了。
铁蛋摸摸她脑袋,一年了,妹的头发终于长长一点点了,虽然不多,也就比一般男孩子长一点点,但好在后脑勺上的疤影响不大,已经长出正常的头发来了,不细看看不出居然有个疤痕。
这得归功于妈妈,妈妈找了很多地方,就为了给她找一个去疤痕的药,面上啥也不说,生怕妹妹不高兴,可背地里总说小姑娘头皮有疤不够美观。
药是真的好,但也贵,花了好几个月工资呢。
铁蛋想,要是换了他留疤,他可舍不得花妈妈这么多钱,他宁愿就留疤,这是光荣的军功章。
屋里,“怎么,你闺女跟你说跳级的事没?”
宋致远觑着她脸色,“说了……但我还没同意。”
“你怎么想的?”安然知道,这是怕她发飙呢,她的人设已经深入人心了,很好。
“尊重她吧,她有这个自信我就没意见。”想了想,生怕她反对,“你放心,要是跳级跟不上的话,再转回来就是,可逆的。”
安然“噗嗤”一声乐了,这不是更让安文野丢脸吗?通过小光头事件就能看出来,小姑娘可是自尊心非常非常强的,比一般五六岁的孩子强多了。
但就是因为她自尊心强,安然才不能轻易否决她的想法。“我本来,是不想她太辛苦,不需要太优秀,只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按部就班长大就行。”
宋致远心说:谁又不是呢?
“可不让她跳级她又不开心,既然她想当强者,想争上游,那咱们这当爹妈的就只能奋力踮起脚尖,托举起她,让她站在咱们肩膀上……去摘她想要的东西。”
无论是苹果,还是星星,或者月亮。
知道妈妈同意后,安文野高兴得不得了,她现在特享受别人对她的夸赞和羡慕,尤其是在念书这件事上,如潮水一般的好评会让她更有动力。
不过,安然同意退步,也是有要求的,只能跳到三年级,光数学好不行,语文基础也不能差。毕竟这是学好一切学科的基础,没有一定的文字鉴赏和表达能力,以后也会很痛苦……像宋致远。
他书架上就一本文科类书籍也没有,因为他觉着枯燥,无味。
可安然恰巧又是偏爱文科,喜欢写点诗歌,搞点半吊子文艺的。
于是,一家子你一句我一句,有进步,有妥协,跳级这事就算定了。
而包文篮也在这一年的秋天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学生,就读的正好是当年安文野和妈妈预见小艾阿姨的阳城市一中。很幸运的是,他在发愤图强一个学期后,厚积薄发力挽狂澜,升学考试居然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成功的被分到跟廖星月一个班,那小样子,可得意坏了。
初中生穿着肯定不能再跟小学生一样,而且个子已经一米六八了,比安然还高,以前那些衣服都短了穿不了了,安然只能又给他做了两身新的小绿军装,买了一件白衬衫,一根真牛皮做的皮带,两件海魂衫,以及两双绿色的解放鞋,以及他念叨很久的一块海城手表。
自从上了初中,他的兴趣爱好就完全变了,以前有个弹弓就能玩一天,可现在整天想的都是怎么搞个真枪玩玩,让安然揪着耳朵揍了一顿才偃旗息鼓。
玩玩具可以,但真刀真枪不行,银花家大华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养废的孩子,安然决不允许他重蹈覆辙。
平时要零花钱可以,每天给他两角三角的,要是不想吃家里早餐,想去外头买,安然也会酌情多给一角两角,要买文具或者小伙伴们去哪儿玩,她也会额外的给,但别的就甭想。
给多了钱,他就会学别的孩子去买纸烟抽,买啤酒喝,安然就跟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们一样觉着,一旦沾上烟酒孩子就废了。
包文篮哼两声,反抗无效。
九月中旬的某一天,宋致远回来忽然让她收拾一下跟他出趟门,安然一愣:“去哪儿?”
“房平东家。”
安然更奇怪了,他们交往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去房政委家做客。
不过——“房平东不是政委了,他被送上军事法庭了。”
安然大惊,“啥?你说的是房平东?”那个老谋深算很谨慎的房政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