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幸好宋致远还算自觉,上午他补觉,妻子带孩子,中午饭一吃他就开始醒了,换妻子睡,他来带孩子,夜里也是他把自己的位子让给她们睡,他自个儿靠窗站会儿,在昏黄的夜灯里看会儿子书。对安然来说是难熬的日子,对他来说却是不可多得的休息时间,不用再埋头苦干,不用随时关注各种数据,还挺悠闲。
就这么夫妻搭档着,熬到第二天晚上八点半,随着广播里传来“本次列车终点站海城站到了”的时候,一家三口跟车厢里的所有人一样,露出如释重负、跃跃欲试的神情。
走出火车站,海城路上车子比阳城多多了,无论是自行车还是四个轮子的小汽车,都让没见过大世面的安文野惊讶坏了,一直叽叽哇哇,一双眼睛压根不够她用的。
负责来接他们的是宋致远以前在709的一个同事,叫魏金元,他开着一辆崭新的军用吉普车,特气派,小猫蛋一坐上去就扒着车窗往外看,“妈妈那是什么呀?”
“高楼大厦。”虽然跟后世动辄七八十上百层楼没法比,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参天大楼,比阳城市的小矮房子高得不是一星半点。
小猫蛋手指头弯弯,一点一点的数。
宋致远看见,忙说:“小魏,开慢一点。”
“再慢一点。”她还没数完。
魏金元看过去,那小胖姑娘正目不转睛盯着外头的大楼,就把车速降到跟步行一样,解释道:“这是白山宾馆,去年才建的,楼高104米,一共……”
“一共28层,对不对叔叔?”
魏金元定睛看小姑娘,眼神可真好,一般人在这种光线下很难数清楚,更何况车子还是滑动着的,她数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准,不禁让他怀疑,怕不是宋致远已经告诉过她了?
可白山宾馆是最近半年才建的,他这段时间都没回过海城啊。
小猫蛋得到肯定的答复,开心坏了,觉着自己真是世界第一聪明的宝宝,不过很快又有个新东西难住这世界第一聪明宝宝了。她指着车窗外马路边一个竹篾编的家伙问:“妈妈那是什么呀?”
“垃圾桶。”
“装垃圾的吗?那这儿没有垃圾堆吗?”阳城市每个街道甚至每个厂生活区都有一两个垃圾堆,一座敞开的小房子,塞满了各类生活垃圾,她们也不嫌臭,跟着哥哥翻过好几次垃圾山呢,运气好还能捡到半块橡皮几页没写完的作业本啥的。
铁蛋这孩子吧,虽然小姨从来不在学习用品上亏他,可他就是喜欢捡东西。
白捡的它就是比花钱的香,你说这是啥心理吧。
“有的,只不过海城这个城市比咱们阳城市大,公共空间有限,设置垃圾堆的话会比较麻烦,就只能先用垃圾桶装满,再倒垃圾堆去,咱们走在路上只要看见垃圾桶就能丢垃圾啦,再也不用走很远找垃圾堆了,对不对?”她的声音很温柔,很清脆,小女孩回答也是甜甜的,身边的男人小心地护着东张西望的孩子,时不时又望着窗外发呆。
开车的魏金元忍不住从后视镜看过去,心里暗暗纳罕,宋工跟前年夏天离开的时候变化好像不大,又好像很大。以前没有烟火气,只是人人都知道的天才,可现在,第一印象再也不是“天才”,而是一个男人,有血有肉的男人。
看来阳城这两年对他改变还挺大的。
“宋工,是直接送你们去桂花巷?”
宋致远赶紧说:“太累了,先去海钢招待所休息吧,明天我们自己过去。”他们拿的是阳钢的介绍信,去海钢招待所属于同一个系统,虽然是不同省份,但也说得过去。
安然敏感的察觉到,这个“桂花巷”估计就是他老宋家的所在了。当然,他不提,安然更懒得问,当她稀罕跨他们家门槛似的。
海钢目前有大小五个分厂,规模比以前旧社会扩大了十倍不止,养活着海城市二十几万钢铁工人和身后的二三十万家属,阳钢在人家跟前都是直接不够看的。魏金元把他们送到总厂旁的招待所,协助办好入住手续,还去小食堂帮忙买了三份馄饨。
小猫蛋车上就睡着了,宋致远一路抱回房间,那小鼻子一动,立马就醒来。馄饨皮薄馅儿大,面皮是晶莹剔透的,能看见里头粉白色的馅儿,中间还有一整颗的虾仁,小猫蛋就没吃过这么鲜的东西好吗?
尤其里头的虾仁,白嫩晶莹,跟阳城清水河里钓的鳌虾可不一样,那是真嫩,看着也特别美观。她还没吃过,想吃又不敢吃。
“吃吧,这是虾仁。”宋致远心疼的摸了摸她脑袋,以前他觉着物质生活不算什么,可现在看着自己闺女长这么大了居然连虾仁都没见过,心头就涌上愧疚。
“那为什么没有背壳呢?”
“包馄饨的阿姨帮忙把壳剥了呀。”安然先示范性的咬一口,夸张的闭上眼睛:“真鲜啊,爱吃鱼鲜的小猫猫一定很喜欢吃哦。”
“妈妈你叫我什么?”
“小猫猫。”
小丫头一下就笑眯了眼,“我是爸爸的猫猫,是妈妈的小猫猫,我还是安文野,小野,小猫蛋……我有五个名字哟!”
两个大人都被她童言童语逗笑了,“是是是,你最厉害,我们都只有一个名字呢。”
小丫头一开始只敢小口小口的咬,尝到那股鲜甜,她眼睛一亮:“超好吃妈妈!”
安然上辈子是吃惯了的,看她实在可怜这么大了还没吃过,赶紧把自个儿馄饨里的虾仁夹给她:“妈妈的虾仁给小野吃。”
宋致远也有样学样,只吃皮和鲜肉,虾仁全夹她碗里。
小猫蛋那叫一个满足哟,爸爸妈妈把全天底下世界第一好吃的东西给她,也不怎么烫了,她一嘴一个:“真好吃妈妈。”
“爸爸你说好吃吗?”
一家子饥肠辘辘,哪有不好吃的啊?心想既然孩子这么喜欢这边的伙食,那接下来两天就尽量带她出去吃点特色小吃吧,再节省出都出来了,总得让她回去有点炫耀的“资本”吧,不然大院里的伯娘婶子小伙伴们问起她来了趟大城市有啥新鲜的没,她讲不出来多沮丧啊。
只能说,夫妻俩还是挺了解他们闺女的,这丫头还没出门呢就信誓旦旦要跟哥哥和小枣儿说她的海城见闻了。
吃到打嗝都是虾仁味儿,一夜无话,第二天睡到太阳照屁股,宋致远也难得还在床上靠着看书,自家三口洗漱完毕出去吃过早饭,这才找到隔壁的海钢去。
不过他们并不进海钢大门,而是绕到海钢后的小巷子去,也不用问,虽然没门牌号,但安然记得地址,往里数第二家,一个特别小特别破的紧挨着垃圾堆的房子就是李家。
说“房子”,其实也就是矮墙上有个顶罢了,门是竹篱笆,窗子是纸糊的,没有院子,篱笆门一进去就是两张床,床跟前就是一张木头桌子,底下是炉子,上头是碗筷和盆啊锅这些。
安然以前一直觉着二分厂的宿舍逼仄,现在看了李家的住处才知道还有更小更困难的居住环境。
外头光鲜亮丽的海城钢铁厂,后头却住着这么多“破落户”,再一想李家当年在上海滩的风光,真是让人唏嘘。
“你们找谁?”一位白头发老者,正夹着几片废纸板站他们身后。
安然看见门开着,里头没人,一家三口都没进去,只站在门口:“您好大伯,我们找李小艾,请问这儿是李小艾家吗?”
老者很和善,“李小艾是我女儿,你们找她什么事?”主要是最近有好几拨人来找过小艾,都是王锋那位红颜知己派来的说客,想让小艾别告她的。
当初警方在王锋宿舍一双不常穿的鞋子底部搜到女人写给他的信,里头详细的写着怎么下毒,怎么炖鸽子汤加杏仁,混淆气味,这明显就是教唆杀人,虽然最后被杀的不是李小艾,但阳城公安还是决定起诉她。
他们家在海城是有点关系,可在阳城,严厉安可不管她是谁家千金,犯法就得追究,哪怕最后判不了多重的刑,但该怎样就得怎样,法律是他唯一的准绳。
见公安那边不肯网开一面,她只能从李小艾这边下手,希望她能放弃追究这个事,因为李小艾现在跟王锋还没彻底离婚,作为他受害者唯一的家属,她有权利决定。
“你们不用来了,我女儿不会放弃追究你们责任,该怎样听法律的就是。”老者一脸正气,虽然是做生意的,但心正,人也正,腰背挺直,还挺像个退休老干部。
“叔叔您误会了,我们是小艾在阳城的朋友。”
“你们从阳城来的?”李父顿了顿,一家三口看着体面,说话也很懂礼貌,确实不像这几天来那几拨,不着调。
莫不是小艾说的,帮助过她的人?
“嗯呐,爷爷我们是阳城人哦!”小猫蛋跑过去,主动接过他捡的纸板,这种东西其实特别稀罕,二分厂附近的垃圾堆很少,因为大家都知道能卖钱,紧俏程度仅次于废铜烂铁,她人小腿短跑不过大孩子,还一次也没捡到过呢。
李父喜欢这种有礼貌的小孩,多看了两眼,还请他们进屋坐。
其实屋里已经快没地方下脚了,要坐只能在床上坐,可看着虽然简陋却洗得很干净的铺盖,安然还真不忍心坐……糟蹋别人劳动成果啊。
他们只站在门口,问了问小艾现在的情况,据说是她想去街道办的小学做代课老师,但人家嫌她成分不好,不敢要。她最近就天天带着孩子出去外头跑,看能不能跑份工作,哪怕打杂也行,先把日子过起来。
留城青年工作岗位很紧张,再加上每年都有插队青年回城,谁都想找份工作,她一有背景污点的已婚妇女,想要跟千军万马抢工作,真是难上加难。
安然光听李父叙述,就觉着窒息极了,那么优秀的物理学人才,居然为找不到工作而秃头,你说可悲不可悲?
李父倒是很坦然,甚至很从容,用两个缺了口还有裂纹的小碗给他们倒开水,对这样简陋的环境和窘迫的处境一般人都会羞赧一些,可他却没有……大概就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常人没经历过的生活他都经过了,所以已经看透了经济条件只是一种表面现象,真正在意的已经是内心享受了吧?
安然觉着自己这种俗人哪怕活到八十岁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境界”。
正说着,小猫蛋眼睛尖:“阿姨!”
李小艾背着孩子回来了,对他们的突然造访很是意外,也很惊喜:“你们怎么来了,对不住我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跟你们打声招呼。”
小悠悠跟半个月前差不多,没长胖,但脸色看起来没以前那么青黄了,“我还没谢谢陈叔,悠悠黄疸褪得差不多了。”
安然记着这次来的终极目的,闲话少叙,直接说:“我丈夫想跟你单独聊聊,就耽搁你两个小时可以吗?”
李小艾怎么说也是在他们家睡过一次的,虽然没过夜,但听其言观其行,隐约能猜到这个男同志不简单,说话做事不像是王锋的同路人,两个人爽快得进了屋子,李父接过外孙女抱着,若有所思。“小安同志,你们不仅是来看小艾这么简单吧?”
安然不好意思的笑笑:“不是,但我们没有恶意,我丈夫想给小艾提供一份工作,他们现在谈的就是她适不适合干这份工作。”其实她和宋致远心里都有底了,连王锋那样的冒牌货都能做,李小艾肯定不成问题,唯一担心的就是她心志怎么样,是否能接受枯燥的科研生活,甚至做好一辈子致死那一刻都要默默无闻的准备。
按理来说,他们走这一招实在是冒险了,以宋致远的谨慎是坚决不会做的,可安然就是想赌一把。
“我知道你丈夫的工作或许并不简单,但只要是对这个民族有益的,我都赞成……另外,谢谢你们救了她们娘俩。”李父忽然义正言辞地来了一句,不待安然接话,他就哼着小曲儿悠闲自得地抱着外孙女出门了。
原来他全知道。
是啊,一位真正爱女儿的父亲,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想什么呢?怎么会不知道她一颗赴死的心,和回来以后忽然的大转变?就连宋致远这块木头也知道,小猫蛋什么样的哼声是要拉臭臭,什么样的哼声是要嘘嘘,什么样又只是单纯的放了个臭屁。
爱,是藏不住的。
这场谈话其实不止两个小时,安然看小猫蛋又饿了,给屋里说一声,带她出去买了两碗馄饨,顺路又去菜市场转了一圈,狠狠心给李家买了五斤清油和二十斤白面,以及蔬菜猪肉若干,因为买得多,她是分三次搬回去的。虽然花了他们一家四口在阳城半个多月的生活费,可既然要请李小艾救急,他们也得帮人解决生计问题不是?
不然唯一的劳动力远走他乡,让人老两口怎么生活?
安然决定,回去就得让宋致远去702跟领导提要求,必须涨工资,实验室里三十个不见天日的年轻人每个月只拿普通工人的工资真的很过分,他们脑子里的东西要是放五十年后干啥啥不能挣钱啊?她还是那句话,清贫朴素是美德,但不能道德绑架大家,要求让他们家人过上体面生活,不过分。
厂里要是敢不答应,就别怪她帮他们创收了。
就这么跑了几趟,给李家置办上足够吃一个月的口粮,屋里的谈话才结束。小猫蛋一直瞄着呢,看爸爸神色轻松,小艾阿姨眼睛红红但笑容格外灿烂,她就知道爸爸妈妈的“事情”成了,至于是什么事情,她不知道。反正她只知道接下来可以到处玩儿就对了。
双方约定好,李小艾去阳城帮忙,把劳动关系转到阳钢二分厂工会,厂里给她开每月最低六十元的工资,孩子她可以带着去,但李父李母因身份特殊无法离开海城,只能先待这边,悠悠还小必须要有人照顾,安然承诺帮她找一个靠谱的保姆,工资项目组帮她出一半,她个人只用付一半就行。说实在的,工资是不高,还要背井离乡,她能答应单纯就是一颗赤子心。
说明她的父母教育很成功。
当然,宋大工程师哪懂这些啊,他开的“条件”都是妻子帮他想好并办妥的,阳城市劳动局的调档函安然已经开好了,盖有各个部门红章的聘用证明她也准备好了,要不怎么说她从不打无准备的战呢?一个下午就把全市各个要害部门给跑遍了!
未免夜长梦多,当天下午,她也不耽搁,以阳钢二分厂工会副主席的名义,带着各种证件去李家所在区劳动局把所有手续给办齐了。
李父对着宋致远说了个啥,安然没听懂,倒是看到他冲自己竖大拇指,说了个“jia”,安然猜大概是海城话夸人能干的意思吧。也就是这时候她才想起来,宋致远这个老海城人,她还从未听他说过海城话,从来都是普通话。以前是很标准的普通话,最近估计是入乡随俗,普通话里开始掺杂着阳城口音了。
再过几年吧,说不定还能给他带成一口地地道道字正腔圆的阳城话,哼,小样儿。
晚上,吃了一肚子好吃的,小猫蛋累得都快走不动路了,安然准备带她回招待所,宋致远跟在后头欲言又止,安然就骗不搭理他,就不搭理,看憋不死你。
果然,一路憋到楼上房间,他开始无话找话:“明天就回去了吗?”
“对啊,你要不想回去可以多待几天,反正我没意见。”钱在老娘兜里,介绍信在老娘手里,只要识字就没有回不去的道理。
“那……我们……桂花巷……”
话未说完,安然就打岔:“猫蛋困了,你要想出去走走就去吧,回来声音轻点儿就行。”安然虽然对宋家人不感兴趣,但他身为儿子,以前来海城虽然是打着探亲的幌子但一直因为工作忙没能抽时间回去看看家里人,这次时间允许,她内心事赞成并鼓励他去的。
每一个人都需要亲情的慰藉,她和小猫蛋给他的是亲情,他的原生家庭给他的也是亲情,所以爱去就去呗。前提是别攀扯她和小猫蛋,她俩跟宋家没关系,别说什么结了婚就是一家人,谁要敢跟她说她能甩俩大耳刮子。
现在说他们结婚时间短,那边可以装聋作哑,可上辈子直到冒牌女儿即将死在病床上,他们宋家人也没露过一面,哪怕是去看一眼都没有。
就这,安然就不可能给他们好脸色,所以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宋致远觑了会儿妻子脸色,知道是不可能跟他去了,就犹豫道:“那能不能……”
安然还能不知道他要说啥?当场掏出八十块钱,“我够意思了吧?想买啥买不了?”
宋致远没想到她居然能掏出一个月工资,惊讶得嘴巴微微张,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能说他一开始本来只想要十块钱吗?没想到啊,他的妻子还挺刀子嘴豆腐心。
安然看着他高兴得背影哭笑不得,这人情商是有多低?她能给一个月工资,明摆着是一年最多能给的量啊,用这个量买断以后的麻烦。反正工资是他挣的,每年没时间回来,回一次给一个月工资也算对得起他父母了,至于其他的想都别想。
“对了,你妹妹结婚借的嫁妆钱,该还了吧?”
宋致远身形一僵:“嗯。”
安然心满意足的睡了,越是生活在一起越是发现,这样只管埋头苦干的男人也挺好,不用担心他攒小金库,更不用担心他有花花肠子,反正挣多挣少都是闺女的,除了工作之外的所有精力也是女儿占据的,这比找个风花雪月的男朋友有用多了。潘驴邓小闲,他也就不占最后俩了,当然也是最没用的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