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尽管情形有变,察觉气氛不对的只有少数,也是习惯使然。谁都知道,皇上身边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圣驾南巡,沿河两岸已然戒严,不容许人迹出没,如何能够出现意外?
但凡事总有特例。
戒严拦得住人,可能拦住不要命的死士,拦住熟知水性的好手?
就算拦得住,还有皇上……有意放行。
短短几日风云变幻,八爷的存在不再是秘密。早些时候,太子四爷虽猜到皇上对付漕帮的目的,却不知详细计策,直至龙船放缓行速,霎那间反应过来,这叫引蛇出洞,也叫瓮中捉鳖!
太子遽然变色,四爷心神不定,君主怎可置身危墙之下?
越想越是心惊,怪不得,怪不得龙船的分布如此。若刺客现身,首当其冲的是头尾两端……即便他们明白,汗阿玛算无遗策,定是做了万全安排,可若有个万一呢?
二人一刻不停地动身,齐齐请见皇上,却见皇上意味深长地道:“反贼可有火铳?可能用毒?”
四爷皱着眉,片刻摇了摇头。
若要瞒天过海,潜在水下是唯一的法子,可火铳一旦浸水,便和废物没什么两样,不若剑弓来得便携。至于毒物,不管是剑尖沾毒,还是身携粉末,浸在水中,岂不是自讨苦吃?
皇上微微一笑:“可我们有。五支连发,加上寻常样式,足够了。”
太子和四爷皆是一愣。
内心止不住地震动,连发?戴梓不是忙于研制战车,何时有的连发?!
不等他们说话,皇上望向太子,扬眉道:“你也不必担心元宝。朕拨了一半灰衣侍从,护在他的身边,真要遇上险情,你不如担心自己的安危。”
太子:“……”
四爷:“……”
这是亲爹,不是后娘,孤是汗阿玛最心爱的崽。太子念叨几遍,决心回头穿上软甲,向儿子借个丑黑帽,强自镇定道:“身为储君,儿臣同样立于危急之下。您原先赐给元宝的小灰小黑,不若借借儿臣?”
皇上瞥他一眼,“不必。朕有差事吩咐他们。”
仿佛听见太子心碎的声音,四爷干干地动了动唇,不知摆出什么表情为好。他后悔了。后悔不该来这一趟,仿佛预料到了被二哥暗鲨的场景,挺拔的身躯一寸寸地僵硬起来……
眼见两个儿子前后脚地化作雕塑,皇上看不下去了。
“那些反贼,来不到你面前!”他缓缓开口,“朕要他们上船之后,不得寸进一步。”
——
黑衣刺客现身这日,果真应证了皇上的话。
他们从水中冒头,拼着功夫爬上船舷,远远望见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还有一抹显眼的杏黄,便如打鸡血一般,循着信号蜂拥往龙头而去。有人拔刀拔剑,有人持弓欲射,一时间忽略了寂静得诡异的氛围。
骤然间,四面八方的铳声响起,夹杂铺天盖地的箭雨,架势如同砍瓜切菜,不负吹灰之力。不过一个照面,三分之二的刺客惨叫着跌入水中,连甲板都没有弄脏!
皇上头戴小黄帽,太子头戴小黑帽,漠然无比地望着他们。明明就在不远处,明明一下就能够着,短短几步却如天堑,不到片刻,满腔信心变为了绝望。
这和坛主大人说的不一样——
与此同时,龙船底部。
善闭气、善水性的刺客团伙刚刚掏出凿船铁器,便见一队青蛙人猛地从深水窜出,它们丑陋如魔鬼,气势如天神,拽住他们的脚踝,死死往水下扯去!!
……
另一边,龙船尾部与中央的衔接地段。
一轮齐射过后,炮灰死得干干净净,只剩精英负隅顽抗。炮灰们众星拱月,围绕保护的那个精英蒙面人,最是武艺高强,在小灰有意无意的引导与放水中,蒙面人成功跨过船尾,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轰然倒下。
他们叫他‘坛主’。
八爷踱步出来,接过小灰搜出的贴身饰物,眯眼瞧着模糊不清的小像。忆起近日情报,他的神情冷然又晦涩:“开始吧。”
小黑火速扒光那染血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继而扯下蒙面,撑开坛主的眼睛端详片刻,掏出一个叮叮当当的小布袋,以及一面崭新的铜镜——给自己化妆。
换完脸,比划一下发现身高不够,小黑娴熟地掏出一沓棉垫,塞进靴子,再把贴身饰物放入前襟。
噗通一声,坛主葬身海底。小灰全力追捕,小黑蒙上黑巾狼狈逃亡,走投无路之下,破一扇窗而入——
在宫人的尖叫声中,他挟持了定贵人!
第125章 大戏 二更(修)
早在清晨,‘瓮中捉鳖’尚没个影的时候,皇上身边的李大总管带着宫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妃女眷的住处。
如此大的阵仗,引得猜测纷纭,李德全却是笑眯眯地道:“皇上谕令,今儿整日,诸位小主切莫出屋一步。”又说,“想吃什么,要用什么尽管吩咐,管事嬷嬷备了几个针篓子,打发时间也是好的。”
没头没尾的两句话,说完又浩浩荡荡地离去。妃嫔对视一眼,心下有些惶然,仿佛察觉到了风雨欲来的气息,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她们望向膝下有子的定贵人,定贵人面目沉静,温声安抚道:“既是皇上谕令,我们照做便是。”
回到厢房,定贵人久久不语,只一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呼吸微微急促,眼底泛起波澜。半晌对贴身宫女道:“你出门打探……”
话音未尽,她缓缓收了声,主子不能出屋,下人就更不能了。
深宫女子,便是最大的掣肘。若要探知消息,唯有胤祹前来见她,但胤祹年岁不大,又是皇阿哥的身份,皇上若要护着,想必也是出不来的。
自从心死,定贵人从未有过这样度日如年的时候。白昼光亮透过窗楹,她闭着眼,手里绣样半分未动,就这么坐到晌午,宫女以为她在小憩,轻手轻脚不敢打搅。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隐约的刀剑声、火器声与惨叫声,恍若昙花一现的幻听,片刻归于宁静。可就是这样的昙花一现,听得定贵人面色大变,霍然起身,一旁的宫女惨白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贵人,这……这是什么?!”
这是刺杀的声音。
可它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刺客会是那人的手下吗?
定贵人强迫自己忍,有皇命在,她无论如何也出不去……满腔焦灼啃噬着她的心,她竟前所未有地期盼起来,太子,皇上,全折在船上才好!
凭借一个失去庇护的垂髫小儿,如何坐得稳江山?即便夺嫡胜负难料,她也可以教导十二成为君王最信任的臣子!
进宫这么多年,谁也没有注意过她,忌惮过她,日后也将如此。
定贵人心跳得飞快,在心底期盼着,祈祷着,就在这时候,沉寂许久的打斗之声重新响了起来!
声音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下一瞬,形容狼狈、浑身鲜血的黑衣人破窗而入,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擒过窗边的定贵人,继而一转、一抵,用匕首抵着她的脖颈,重重地喘着粗气。
贴身宫女尖叫一声,和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门求救,抓捕的人好似也惊呆了,朝内看了一眼,然后急促地喊了句什么,像是贵人有难,意欲去搬救兵。
扑鼻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充斥着装扮雅致的厢房。谁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定贵人被刀尖抵着,没有惊惧,也没有害怕,她的眼眶霎那间红了。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塞在衣襟的挂饰露出了一小节,尾端模糊的小像恰恰显现。因着东躲西藏,蒙面的黑巾要掉不掉,露出半张熟悉至极的脸,尽管黑了,瘦了,不若当年意气风发,肮脏得沾满血迹,但她依旧刻骨铭心地记得!
他没死,他没死……定贵人浑身剧烈地颤抖,几乎落下泪来,她紧紧攥着手,不顾横在颈间的利器,慢慢仰起头看他,低低叫了一句:“黎郎。”
黑衣人如遭雷劈般地怔住了。
定贵人的目光死死落在小像上,面容似哭似笑,他一刻也没有忘记她!
生死危机容不得他们叙旧,黑衣人迅速转开脸,像是不愿拿她做人质,正要松开匕首,却被定贵人低低叫住。
她自是知道形势危急,那浑身血迹看得她心脏剧痛,再这样下去,他会没命的。定贵人眼含热泪,动了动唇:“其余人都死了,侍卫在追你是不是?”
黑衣人望向窗外,僵硬地一点头。
“趁着他们未至,快挟持我!先行跳窗,往皇阿哥的住处走。”定贵人低低耳语,泪眼婆娑,“我一个小小贵人,不能制止皇帝的杀心,唯有挟持皇子才能让你脱险。”
挟持她,侍卫许会投鼠忌器,但忌得了一时,忌不了一世,她的命又有多贵重?
黑衣人没动,只嘶哑地吐出三个字:“皇长孙。”
声线有许久不见的陌生,定贵人没有怀疑,毕竟时隔多年,沧海桑田;也因没来得及怀疑,就被话间含义吸引了全部心神。她明白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低声说:“皇长孙有专人护卫,我尚不知他的踪迹,不若换成十二阿哥,他定会急着救我。”
她知道胤祹的住处,还知道窗楹的朝向,胤祹什么都告诉了她!
至于皇长孙,来日方长,他们有很长的时间筹划。
黑衣人深深地看她一眼,一副动容的、被说服的模样,重新把匕首抵在她的颈间,照做了。
——
跳窗而出的瞬间,小灰眼神一凌,用剑尖指着他:“放开贵人!”
小灰身后跟着一半灰衣侍从,还有手持火铳之人,黑衣人轻蔑一笑,没说话。
就如定贵人所说,因着人质是膝下有子的妃嫔,抓捕刺客的侍卫投鼠忌器,踟蹰着不敢上前。黑衣人一边挟持一边撤退,如落单的蚂蚁,被天敌紧紧包围着,还未闯进中央厢房,便在一处拐角遇上了八贝勒,还有八贝勒身旁的十二阿哥。
八爷眉心紧皱,十二阿哥满眼通红,大喊一声:“额娘!”
“胤祹……”定贵人流下眼泪,神色似绝望似焦急,“你快走。别管额娘,快走!”
胤祹恨得眼珠子充血,什么仪态,什么涵养全不见了,一时间没有发现周围的不对劲之处。眼看局面陷入僵持,定贵人眼睛一闭,微微倾身,匕首在脖颈划出一条血线,这下捅了马蜂窝了!
十二阿哥猛然暴起,抢过八爷手中的剑,用尽毕生所学向黑衣人刺去——实则是恐惧之下计算好的、最为刁钻的角度,唯有如此才能救出额娘,唯有如此,刺客持匕的手才能松开!
他怕,却也一往无前。
像是拉长的慢镜头,实则不过霎那间,十二阿哥成功了,也失败了。
黑衣人手一松,定贵人跌落在地,然而下一瞬,被俘虏的成了胤祹。
众人大惊失色,八爷惊怒地喊了一声十二弟,就见黑衣人哈哈大笑起来,嘶哑道:“弟兄们全军覆没,是我之过!天大地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拉个皇阿哥陪葬,值了!”
说罢,低头看了眼骤然僵住的定贵人,双目满是不舍与疼惜,用唯有胤祹母子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盼我挟持十二阿哥脱险,助我演了一场戏,可事到临头反悔,是我对不住你!他是皇家血脉,我断不容许他存活,下辈子,黎郎再同你做双宿双栖的鸳鸯。”
定贵人瞳孔紧缩,从喉咙里溢出一声“不” 的悲鸣,伸出手却是徒劳,眼睁睁望着黑衣人挟持十二冲破重围,跌入茫茫水中。
——
黑衣人沉入水底,转眼不见了踪影。十二阿哥浑浑噩噩,只沾湿些许衣裳,便被一队青蛙人接住,转眼托到了甲板之上,皇上跟前。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快,让人目不暇接,胤祹却是双目茫然,半晌未动。
望着头戴明黄铁帽的皇上,他神色悲戚,止不住地落泪,他是死了么?这是佛家说的另一个世界么?
若是另一个世界……
他泪流满面地哽咽道:“汗阿玛,您别赶我走,我是您的儿子……”
皇上复杂地看他半晌,沉声说:“朕知道。”
第126章 鸳鸯 一更
十二阿哥的长靴湿了一小块,神色却如溺水般绝望,躺在地上无声地流泪,犹如一个天塌的孩子。
遥远传来皇上的话,像是天籁之音,绝望却被渐渐抚平,他抽噎着,取而代之的是铺天盖地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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