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坞
御驾很是平稳,颠簸可以不计,皇上端坐其间,手中拿着有关蒙古的奏报。李德全亲自动手,摆上果脯点心,弘晏伸手便能够得着,好似枯燥赶路的日子,与宫中也没什么两样了。
皇上放下奏报,摸了摸弘晏的脑袋,笑道:“元宝可要了解蒙古诸事?”
弘晏坐直身子,点了点头。
皇上平缓而有耐心的声音响起:“大清与蒙古的关系,尚没有真正安稳下来。”
“蒙古按地域分,惯称漠南,漠西,漠北。草原广袤,分为大大小小的部落,唯有漠南称得上安宁……孝端文皇后,太宗宸妃,以及朕的皇祖母,皇额娘,皆来自漠南科尔沁,凭借世代联姻,科尔沁终是彻底倒向朝廷。”
“肥沃草场,骏马牛羊,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命根。为了生存,流血,纷乱不可避免,部落之间少不了吞并,也少不了揭竿而起的野心家。”
皇上目光悠远,像是叙说故事,“先帝爷对蒙古,既拉拢又提防,崩逝之前耳提面命,让朕做好满汉的皇帝,有朝一日,再也用不着与蒙联姻。朕一刻不敢懈怠,两次亲征,打服了准噶尔,熬死了噶尔丹,使得土谢图汗部归附,只这远远不够。”
大清的马,比不上蒙古的好马。大力扶持喇嘛教,只能分化贵族;只有年年巡视塞外,恩威并施,才有震慑效用。
如今奉皇太后回驾科尔沁,正为此意。
弘晏仔细聆听,捕捉到皇上话间的一抹怅然,伸手拉了拉身侧的明黄衣摆。
皇上露出笑容,低头看向乖孙,就听稚嫩的嗓音脆脆道:“汗玛法用不着担心。阿玛在呢,叔伯们也没一个是庸才,等二十叔长成,让他们各领一支军队,谁不臣服便打谁,岂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李德全竖起耳朵偷听,蓦然震住了。
二十叔?小爷哪来的二十叔?
皇上下意识顺着弘晏的话去想,嗯,除了异想天开了些,元宝的主意可行,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嘛。想着想着,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却不知乖孙这是编排自己,还是夸赞自己了。
皇上大怒,都是老九带坏的元宝!
略微沉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弘晏睁大眼睛故作求饶,惹得皇上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传得很远,传到独守空房的太子耳边。
太子骑了会马,此刻捧着书籍,只觉手中的肉干都不香了,停顿片刻,若无其事地继续吃。
吃相分外优雅,那叫一个赏心悦目,何柱儿欲言又止,心道那是太子妃娘娘给小爷准备的,太子妃还特意叮嘱了他,别让爷发现存放肉干的暗屉。
太子瞥见何柱儿的眼神,微微拧眉,忍住心痛,给了他一片。就当尽心伺候的奖赏了。
“福晋专给孤备的,味道极好,”太子不舍道,“拿去解解馋。”
何柱儿:“…………”
——
入夜,冗长队伍缓缓停下,于原地修整。皇阿哥骑了一天的马,怎会没有住处休息,胤禟登上独属自己的马车,这才发觉今早犯了蠢。
怎么就爬到大总管的地盘去了?
面颊有些烧红,更多的是亢奋,九阿哥深吸一口气,熬到万籁俱寂,鬼鬼祟祟地下了马车,说要去小解。
就这么独自一人,悄悄往太子的驾辇行去,也是他运气好,沿途没有遇见巡逻的人马。为打破牛郎织女的诅咒,胤禟决定主动出击,出击之前打探好周边环境,才能有备无患,拿出计划书,一举夺得大侄子的心。
然后被晌午睡了一觉,此刻出来散心的宜妃娘娘撞了个正着——
与此同时。
趁着太子睡熟,让三喜临门守在外头把风,悄悄爬上九阿哥住处的弘晏疑惑不解:“九叔人呢??”
第43章 生意 一更
世上有个词,叫做喝凉水塞牙缝。
九阿哥形迹可疑,被额娘当场抓包,宜妃见他浑身僵硬,狐疑道:“大晚上的,做甚?”
这可不止大晚上,都要两更了吧。
借着微弱的夜色,终于瞧见来人的面庞,胤禟魂都要惊飞了,半晌故作镇定,虚虚地笑:“额娘,儿子去小解呢。倒是您,赶路疲累,怎么还不歇息?”
小解?小树林可不在此地。伺候的人都不带,需要摸到这儿来?
宜妃养他这么多年,哪能不知其中猫腻,顾及夜深人静,这才没有将胤禟骂得狗血喷头。她抚了抚心口,告诫自己莫生气,心平气和道:“你若想做一回刺客,同刑犯牢里做伴,本宫成全你。”
话间浓重的威胁意味,使得胤禟警铃大作,如催命一般拔起脚步就跑。
残影迅速融入夜色,看得嬷嬷目瞪口呆!
宜妃:“……我怎就生了这么个蠢东西。”
——
蠢东西灰溜溜去了趟小树林,召回放风的贴身太监。
惊魂未定地爬上自家马车,正待钻入的时候,贴身太监百两眼尖地瞧见三喜、临门,守护神似的站在另一边。
百两顿生疑窦,还来不及提醒,骤然听见主子消音的惨叫:“鬼——唔——”
望眼欲穿的弘晏:“……”
弘晏捂着他的嘴,哀怨道:“九叔,是我啊。”
胤禟不敢相信,他眨眨眼,又眨眨眼,仿佛活在梦里。要是换个人在这儿,必将承受九公主殿下猛烈的报复,但面前是他心心念念的大侄子,幸福来得太快,胤禟飘飘然入坠云端,赶忙压低声音,斥退慌张的百两:“闭嘴,里头是爷的侄儿。”
说罢整了整衣领,感动地心想,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大侄子主动送上门,可见与他神交已久,老四可有这待遇?
孤男寡孩,深夜畅聊,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胤禟掏出衣襟里的计划书,笑容满面,像是引诱小红帽开门的狼外婆——
“好侄儿,我有一桩大生意!”
“好九叔,我有一桩大生意。”
话语同时响起,蕴含一模一样的诱哄,连字儿也分毫不差,叔侄俩双双一愣,两人大眼对着小眼。
胤禟严肃了面庞,再也没了嬉皮笑脸的模样,也不再把弘晏当做小孩儿看待。
大侄子怎的也有生意?
他压低嗓音,略微忐忑地说:“我说的,是毛衣的生意。凭借侄儿的特殊手艺,交给九叔办,必能赚得盆满钵满,决不亏了你。”
生意如果顺利,长此以往,造福百姓不是难事。名有了,利也有了,还满足了自个的小爱好,一箭三雕,值得不能再值。
说着翻开计划书,清清嗓子准备讲解,昏暗间,弘晏拉了拉他的衣袖,“九叔,毛衣的事儿,恰好符我心意。”
不等九阿哥露出喜色,弘晏望着他,眼睛亮闪闪的,不见丝毫困顿。
他小小声地道:“只这是基础。侄儿所说的生意,是谋夺整个草原。”
……
一声扑棱巨响打破寂静的夜,半晌归于停歇。
——
第二日。
太子起身的时候,弘晏睡得正香。何柱儿轻手轻脚地服侍,并不知小爷失踪了小半个晚上,主子叫他歇,他便去后头歇息了。
李德全过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弘晏依旧在睡,卧在榻上怀抱毛毯,还打着细微的小呼噜。
李德全瞧了一瞧,语带怜惜,声音都变轻了些:“昨儿真是劳累小爷了。”
大总管转身回御驾复命,遇上打马而来的皇阿哥们,无一不是神采奕奕,只除了一人格格不入,很是醒目。
硕大的黑眼圈,面色无神却亢奋,连带着身下马蹄都漂浮起来。李德全当即吓着了,九阿哥何时变这样了?如同宿醉三天三夜似的,不会落马吧?
八阿哥担心不已,十阿哥完全不懂,好好的俊小伙,咋就被人吸干了精气神。难不成九哥带了一屋子避火图出来,每天夜里偷偷地看?
幸而九哥避开了汗阿玛,要让老爷子瞧见,臭骂一顿都是轻的。
宜妃也担心,观察了好些天,见胤禟没什么异常举动,也没再鬼鬼祟祟,试图摸进太子轿辇,也就随他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蠢东西自个不上进,她还能天天管不成?
九阿哥的异状,一直持续到几日后,广袤无际的草原映入眼帘才有所缓解。
——圣驾终于到了塞外。
此乃科尔沁左翼辖地,一众王公贵族跪地迎接,乌泱泱一大片人,口中高喊皇上万岁,太后千岁,太子殿下金安,礼仪标准万分,与关内没什么不同。
太后慢慢走下轿辇,深吸一口气,眺望周边风景,目中隐隐有了泪花。
曾祖母的手心湿热,弘晏轻轻一扯,引得太后低头看他。太后叫了声元宝,分外慈和地笑:“这是哀家自小长大的地方。”
弘晏从未见过草原,哪知一趟公费旅行,迅速实现了他的梦想。虽然是与咸鱼截然不同的方式……
他由衷道:“乌库玛嬷,这儿很美。”
太后欣喜地点点头,露出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放松至极的笑容。
因着太后是族中姑奶奶,郡王世子偷偷抬头,又迅速垂下了眼。只见太后娘娘牵着一个男娃娃,长得白嫩可爱,与草原长大的男娃大不一样。
这就是传说中,聪慧过人的皇长孙殿下吗?
不多时,皇上朗笑道:“诸位请起。皇额娘说了,今儿论家礼,见了朕不必拘束,科尔沁与我大清亲如一家,还讲究这些做什么?”
皇上用的蒙语,含有显而易见的亲近。话音一落,寂然无声的气氛轰然散开,转而变得喧哗热烈,领头的科尔沁郡王红光满面,连连弯腰,大声道:“皇上请,太后请!”
娘娘们自有女眷招待,唯有宜妃会些蒙语,使得对方惊喜无比地寒暄。今儿算不上正式接见,其余部落的王公还在赶来的途中,漠南诸部,最受优待的唯独一个科尔沁,他们羡慕也羡慕不来;每当眼热的时候,他们便安慰自己,付出与收获一向成正比。
科尔沁占着最大的羊群,肥沃的草场,尽管实力不强,却受边塞将士保护,代价却是潜移默化,以至彻底臣服。
他们没有智慧的孝庄文皇后,也没有受人尊敬的皇太后。赌上整个部落的命运,其余首领豁不出!
当下,皇上走在最前,微微弯腰,进了一顶宽阔无比的大帐。
炙烤羊肉的香气弥漫,配上浓郁的奶茶,蒸腾热气阵阵上涌,皇阿哥们一进帐篷,无一例外地饿了。
皇上太后坐在上首,太子紧随其后。弘晏一屁股坐在阿玛身旁,小手指了指面前的烤全羊,肚子咕咕叫了一声,那叫一个望眼欲穿。
太子犹豫一瞬,自觉拿起桌上匕首,试探着戳了戳。
烤全羊皮焦肉脆,滋滋冒着油。
摆在眼前的绝顶美味,不是沿途的膳食可比,于是太子切了一小片,动作矜贵优雅,在弘晏眼巴巴的注视下,放进嘴里尝了尝。
弘晏:“……”
那厢,皇上为增进双方友谊例行发言,极为靠前的一个角落里,弘晏生气地虎口夺食。父子俩旁若无人,唰唰解决了一条羊腿,引来万众瞩目,准确的说,是弘晏引来了万众瞩目。
谁叫他的腮帮子一刻不停呢。
太子沦为儿子的苦工,任劳任怨片羊肉,那熟练的刀功,看得科尔沁郡王目瞪口呆,整个帐篷寂静了下来。
坐在郡王身侧的两个男孩儿,大的十岁,名唤桑敦,早早被册为世子;小的五岁,名唤果敦,乃是世子的同胞弟弟。兄弟俩完全是不一样的类型。
果敦即便吃惯了这些,依旧咽了咽口水,惹来哥哥的低声提醒:“注意礼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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