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醒冬
师徒俩相隔三丈远,同样以沧浪剑的第一式起手。
墨无书面具之下,露出一双寒星似的眼,看着面前的女孩。
他已经记不太清,二十多年前,他从天机子口中听到了新一代的天命者的下落时,是什么心情。
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但他知道,人是不能走捷径的。
牺牲一个又一个天命者永远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就像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淮瑜扼杀在幼时,也断然无法阻止未来可能会发生的灭世之灾。
正如人们对修行之路的划分一样,小重山,须得遍历人间,登崇山峻岭,有朝一日才能一飞冲天,得见龙门。
前人走过的捷径,都会在后世化为更加险峻崎岖的路。
念一入门十几年,他从未履行过一个师尊的职责,初次见面是因缘际会之下的做戏,后来的指导战,情急之下,难免仓促。如今唯一一次正式交手,竟直接越到了出师礼这一步。
沧寰的出师礼,须得让师尊对弟子,打一场指导战。
同样是指导战,今日要承受天下第一人厚重的剑意的人,成了祁念一自己。
两人同时出剑,碧海潮生弥漫开细密的水汽,沧寰弟子在一旁撑起结界,避免两人斗法的风波惊扰到来客。
只有当直面墨无书时,祁念一才能感觉到,何为大乘。
她在南境同墨无书联手应对过失去理智的天尊,但那时天尊的意识并不能自控,虽然出手狠辣,却并没有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力量,并不能像今日这般感受地如此真切。
她剑下的碧海潮生是狂浪翻波,墨无书用这一剑时,却格外的沉静,他的海,是静海无波亦无风。
世人常用剑意来判断一个人的心性。
只因剑意中蕴藏万千变化,是人们出生至今所有经历感悟所得。
如此,才显得剑意珍贵,轻易不可得。
祁念一自诩这些年已经经历了足够多,却在直面大乘境时,仍然能够被他那种沉稳强悍到可以无视一切风波的气魄所震撼。
独守深渊二十载,墨无书见到了太过阴冷诡谲之物,早已锤炼出一副八风不动的心境。
第二剑晚来风急,铁剑在竹剑三寸之处轻轻一敲,祁念一只觉得顿时从手麻到了脑海中。
这阵风堪称轻柔和缓,却只能让人感受到莫名悲苦,恍如置身万丈愁绪之中。
和先前碧海潮生的剑意联系在一起,让人觉得,在这道剑意的洗礼之下,自己恍若在苦海泛舟,无风自动,向着更深处的苦痛行去,无力回头。
祁念一有一瞬,甚至握不住自己的剑。
她眼神混沌片刻,靠着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才勉强恢复清明。
晚来风急,细风苦雨愁煞人。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领悟了这一剑的剑意真谛,却没想到,先前所得,仍不过只是皮毛。
真正晚来风急的愁绪,甚至让剑者不敢执剑。
结界无法阻挡这骇人的剑意,墨君让在场所有人同时感受到了,何为天下第一人。
祁念一持剑的右手在发抖,不受控似的。
她茫然看着墨无书,感觉对方似乎和她近在咫尺,但她却连往前踏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墨无书却并没有要收手的意思,铁剑平静切开空气,直向着祁念一的门面而来。
围观众人轻声惊呼道:“出师指导战,为何打得如此激烈?”
出师指导战,许多门派都有,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一场出师礼的形式而已。
通常都是师尊象征性的出三招,让弟子接下,意味着师尊已经承认了弟子拥有出师的能力,可以独自游历人间,而后再叮嘱几句,送上出师赠礼,便算作是完成了。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真刀真枪,丝毫不给徒弟留情面的出师指导战。
墨无书的剑意让祁念一如溺深海,无法呼吸。
她深深喘息着,不夜侯在手中发出清亮的嗡鸣,剑身带起蹁跹竹影,在墨无书下一剑潮平岸阔使出时,腰部猛地一旋,凭空腾起,竟是踩着剑气腾跃而起。
她身着红裙,是终年飘雪的沧寰主峰上唯一的一抹亮色。
直入青云之时,便是天外烈火,令阳光都为之退避。
竹剑狠狠斩下,竟是一招和她此前所用都不相同的晚来风急。
这一剑惊而疾,似惊风掠过,又似孤鹤振翅入青空的惊唳。
但更多的,是少年人被逼入绝境时,退无可退,肆无忌惮地全力一斩。
此剑过后,祁念一顿觉耳清目明。
她有些恍然地看向墨无书,听见他轻笑一声,十分满意的样子。
墨无书:“剑意从来都不止有一种样子,少年人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何必强逼自己渡苦海。”
他说着,手上却是半点不留情,抬手就是一记惊涛拍岸。
这一剑太过强势,劈山填海浩荡而来。
让人惊讶的是,这一剑惊涛拍岸,竟是一改他先前剑意的厚重沉稳,变得格外凌厉肆意。
祁念一以潮平岸阔将剑势逼退,反手接了一记月出东山。
沧浪剑五式,蕴含了潮起微弱之时,风起青萍之末的气韵。
如此微弱而又浩瀚的力量,不顾一切逐月前行,最终拍岸揽月,令人惊叹之余,又生出些感慨。
悟出自己的五剑之后,祁念一用沧浪剑的次数少了很多,但这仍是她最有感情也最熟练的剑。
世人常道,沧浪剑不如孤山剑的强悍稳健,也没有青莲剑的变幻莫测。
哪怕沧寰无数修士都要修行此剑,却也无一人能说出沧浪剑能跻身天下三大名剑之一的原因。
如今他们师徒二人的一场指导战,将沧浪剑的变化和剑意悉数展露,才让人们恍然。
生于微末的浪潮,拍岸不绝,终能揽月色入怀,使月色为之倾倒。
这是剑者一颗固执而又纯粹的心。
是攀登剑道时,令无数人折戟的孤绝之意。
唯诚而已。
这就是这场出师指导战,墨无书教给她唯一的事情。
五剑已过,祁念一发丝有些凌乱,气息起伏不定,却没有人觉得她狼狈,反倒觉得她更加耀眼了。
祁念一收剑,两指于剑身轻擦,而后躬身俯拜。
指导战前的行礼,她未曾执剑,行的是身为弟子对师尊的弟子礼。
现在她持剑而立,行的是身为剑者对于另一个剑者的剑修之礼。
一前一后,如此不同,却又如此和谐。
一场指导战看得周遭旁人心惊肉跳,又生怕错过了任何精彩的一幕,只能屏息睁大双眼,企图将一切细节收入眼底,尤其是在场的其他几个剑修,看得更是目不转睛。
墨无书收了铁剑,缓缓走到祁念一面前。
他以剑者之礼回礼后,说道:“我曾觉得二十年很长,至少对我来说是的,但没想到二十年也很短,短到一眨眼,你就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
墨无书轻笑道:“你知道吗,二十多年前,我同灵虚子打过一个赌。”
他设了隔音结界,旁人无法听见这对师徒说了些什么。
墨无书:“那时灵虚子说,沧寰不能没有大乘,天下不能没有大乘,我便后和他赌,若我不在,沧寰二十多年后,会不会再出一个大乘。”
“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墨无书道,“等你真正大乘那日,就替我去找灵虚子把我赌赢的东西要回来,就说是我送你的。”
祁念一忍不住,唇角轻勾。
闲谈说完,墨无书清了下嗓子,声音突然郑重起来,隔音结界也被撤下。
所有观礼者,都清楚地听到了他这番话。
“这人间很好,有山有水,有景有情。
我从不觉得修仙者就得与世隔绝,短情绝爱,人欲是很多人修行的初衷,为师希望你能遍尝人间烟火,品味世情百态,知世之炎凉者,方能锤炼强大而又包容的内心。”
墨无书看着她,温声道:“你的前路,或许比以往经历过的一切,还要艰难得多,你可以害怕,可以担忧,但不要胆怯,总有人站在你身边。”
至此,作为师尊的交付已经说完,墨无书朗声道:
“沧寰陨星峰门下第四徒,即日起,证道出师,前路无悔。”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念一,生辰快乐。”墨无书笑了起来,“我们终于等到这一日了。”
此刻,当年关于天命者真相的知情者们,心情各异。
无论是顺应天命的人,还是逆天而行的人,亦或是即将到来的天命本身。
都因这一句话而感同身受。
他们,终于等来这一日了。
直到此刻,听到墨无书说出这番话,祁念一对于自己的龙门礼,有了更深切的真实感。
此时正午时分,阳光烫人。
沧寰又响起了巍巍钟声,像是在为她喝彩。
祁念一回头,看见三个师兄都在身后不远处,云野在他们旁边,冲她露出一个熟悉的温暖笑容。
另一边,是她一路相伴同行的友人。
她倏然笑了起来。
原来这煌煌修行路,她竟已走过了大半。
温淮瑜最先走来,给她扶好了被墨无书打得有些歪的发簪,用谴责的眼神看了一眼墨无书。
还没来得及把另一边的发簪正好,祁念一就被晏怀风和宫凌洲一人揉了一把发顶,这下两边的发簪彻底不对称了。
温淮瑜看他们的眼神充斥着威胁。
龙门礼已经结束,来观礼的宾客们准备散去时,玉华清突然向前一步,站了出来。
玉华清微微一笑:“先恭喜祁小友正式出师,适逢如此难得的日子,陨星峰上下又悉数在场,老夫觉得,不如再为陨星峰添一点喜色,如何?”
玉华清这番话,让在场宾客都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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