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仙阶 第62章

作者:有笔如刀 标签: 仙侠修真 女强 女配 穿越重生

  当然,等到他们入行几个月后,就会知道自己其实遇到了无良前辈的作弄——那确实是位金丹前辈,而且也确实一直在学海之上摆渡,但她从刚来学海时,就已经是金丹真人,而且摆渡的时间,也远远没有几百年。

  只有十几年而已。

  但十几年,对于摆渡人这份工作来说,也已经够久的了。

  这位前辈,已经是这片学海之上,摆渡最久、资历最深的人了。没有人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摆渡十几年,为什么不去修练,为什么不去享受金丹真人应有的排场、尊敬、清闲,反倒要来和普通炼气小修士一样,来做这种苦力活,为筑基都没有的后辈服务。

  据说前辈刚来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只知道她气势无比强盛,一望便知是位大能,以至于生意惨淡

  ,无人问津。后来她便慢慢收敛了气息,揽来了客人,大家也就慢慢知道她姓虞,其实是本宗的元婴亲传弟子,堪称本宗最出众的天才,却不知为何,甘心在此,一摆渡,就是十多年。

  有人说她是江郎才尽、自愿放逐,有人说她和定陵峰的那位元婴真君一样,其实就是没什么上进心的咸鱼,还有人说摆渡中藏着大学问,连金丹真人也要特意来悟,甚至引起了一波摆渡热潮——当然,对于这样的言论,摆渡人们有志一同地合理怀疑,是执事堂故意放出来吸引劳动力的。

  旁人的一轮,虞黛楚很少在乎,她照旧撑篙远行。这次,她的船上来了一位熟悉又陌生的客人。

  “前辈,我快要筑基了。”当年会被一个管事和师兄逼到走投无路的小女修,终究也长成了神情坚毅的成熟修士,她踏上十五年未变过的小舟,将一捧流沙倒入船头的九层琉璃塔中,朝虞黛楚说道。

  这么多年了,当初常常关照她生意的小女修,早就修为不断上升,寻了更有前途的活计,找了更有前途的门路,有很久没有登上过虞黛楚的这条小船了。然而始终不变的,是这小女修诚恳的语气、清澈一如往昔的眼神。

  与其他摆渡人不同,虞黛楚对于船资,没有固定要求。

  一开始,她走过滴滴路线,按照里程或是时间计价,但严格计价了一段时间后,她又觉得十分没意思,便放弃了。后来,她又想试试公交车路线,每天走固定的路线,专门将人流量大的地方圈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但很快又觉得一处有一处的风景,倘如她为了这一点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流沙,强迫自己不痛快十几年,实在是太不值得。

  所以,后来她便不再拘泥于船资的多少,全看乘船人的自觉,爱给多少给多少——当然,还是有那么一个规矩的:

  可以少给,不能白嫖。

  她给出这么一个规矩,一开始,很多小修士根本不敢当真,每次坐船,都给了比寻常更多的船资。然而时日久了,发现虞黛楚是当真不在乎他们究竟给了多少,便一个个减少了船资,虽不至于一粒粒给,却也比寻常摆渡人收费低。

  唯有眼前的这个小女修,每次坐她

  的渡船,一定会给一大把流沙,远远超过了正常坐船的船资。

  倘若是刚来学海摆渡的虞黛楚,也许对这一笑而过,偶尔还会猜测,这小女修是不是想借此引起她的好感和注意,打着拜入她门下、从此一路平步青云的念头。但虞黛楚在这学海之上见过的人太多,见识到的事情也太多,无论对方是否打着精明的算盘,她都不会去深究,也不在乎。

  ——她慢慢理解,也慢慢接受,每个人的精明算计,只要没有危害他人,都不是什么坏事。而她也慢慢看开,哪怕这精明算计涉及了她,只要没有给她带来负面影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无妨。

  若说最初虞黛楚还打着“等我摆渡上一段时间,他们就会过来主动让我回去”的主意,那么撑船摆渡三年后,她便很少去想这些了。

  十五年,说长很长,足够让垂髫女童长成桃李芳华,但说短也很短,对于金丹修士来说,不过是人生中很短暂的一段旅程。虞黛楚能在太玄宗闭关,一心修炼三十多年,一口气到筑基大圆满,便说明她绝不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更何况,这学海之上,和寂寞其实远远沾不上边。

  她在这里见识了她从未见过的人生。

  虞黛楚一向是天之骄子,她过的日子虽然十分清苦,但却是一片光辉、全部朝着道途的清苦,几乎没有面对过世俗的纷扰。

  在这里,她却见到了柴米油盐,见到了仙途浩渺下的无限红尘,见到了神通大能下的普通求道者。

  这并不是什么无趣的生活,对于一个见证而无需亲身经历的人来说,反倒是一段比任何游历都更有意义的经历。

  她在这里,见到了很多,她原先根本不会在意、不会重视的人。她曾经,也许和大多数修士不一样,会认为实力有强弱,但人格和尊严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仙途和幸福的权利,但她怜惜他们,尊重他们,却不会重视他们。

  她曾经,永远把目光放在实力强大的人身上。

  “是吗?”虞黛楚微微一笑,“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她笑意浅浅,没有因为小女修三四十岁才筑基而鄙夷,也没有特别为她惊喜,只是淡淡的,带着点真心的祝福,仿佛

  小女修只是走出了人生必经的一步,而以后,也必然能迈出更多更重要的脚步。

  “虞前辈,这些年,多谢您的照拂,若不是遇见了您,我根本不可能有筑基的可能。”小女修垂下头,腼腆一笑,望着虞黛楚,“我是来和您道别的。”

  小女修的天资,其实当真不太好,即使这些年努力修行,机缘也还算不错,一路走到炼气大圆满,却终究是无缘筑基。即使给了她筑基丹,只怕也是要浪费的命。

  然而她并没有因此放弃,反倒坚定不移,不放过一点机会,终于寻到了一次筑基的机会,只不过,这条路并不像筑基丹那样失败了也没有惩罚——

  这个机会,是要命的。

  “倘若失败了,你就会陨落?”虞黛楚挑眉,“听上去好像不怎么靠谱,你确认过这是可行的吗?”

  无论怎么说,筑基只不过是修士仙途上最基本的一个阶段,这个过程,只不过是塑造修士的道途根基罢了,就算不成功,也只是道途无望,勉强成了,便是道途不稳,至多算上灵气逆转、走火入魔、成为凡人,这已经是最坏的可能了——至于要命,这就有点太过了。

  至少虞黛楚这个筑基的过来人,觉得不至于。

  “我去了解过,这条路,是有人成功过的。”小女修抿了抿唇,“并不是空口白话骗我的,只是,对于我这种资质的修士来说,这条路确实就是这么艰难而已。”

  虞黛楚轻轻叹了一声,仿佛与这海风融在一起,清清淡淡的,仿若不存,“你想好了吗?即使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筑基的概率也是很低的,而且,就算成功了,以后想走长远,也得付出更多的心力。”

  她大约能猜到小女修即将选择的路究竟是什么样的,无外乎就是搭上元气和精力,去搏一个可能的未来。

  “虞前辈,我想好了。”小女修轻声说道,“倘若失败,也不过就是一死而已,我们修士求道,哪有永远不危险、永远不可能死的呢?从踏上这道途起,我便做好了这种决定。”

  虞黛楚是相信她的话的。这个小女修刚炼气的时候,可以提着一口气,险些与管事和师兄同归于尽。但她也确定,这小女修并不是始终如一的坚定

  的。

  “我确实有过迷茫。”小女修低下头,“当时为了一点浮华迷了眼睛,前辈看见时,一定觉得很可笑吧?我现在回想,也觉得可笑极了,就像是井底之蛙忽然看见天空外的一隅,便什么也顾不得了。”

  “但我终究还是想长生求仙的。”小女修抬起头,凝视着远远的海天,“虞前辈,我虽然天资很差,修为不够,悟性不足,脑子也不算很聪明,也许仙缘也没有几分,但我还是要求道的,我的求道之心、我的仙途决心,不会因为我的天资就注定比天赋好的人差。”

  虞黛楚撑篙的手微微一顿,偏过头来,望着小女修向她致谢又告辞,她第一次郑重又认真地凝视着小女修,柔声说道,“祝你得偿所愿,一路顺遂。”

  海天渺渺,孤帆远棹。

  虞黛楚送别小女修,独立舟头,头一次认真地打量起静静立在甲板上、已有期年未被她投去一瞥的琉璃塔。

  最开始的时候,虞黛楚掰着指头算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将这大得过分的流沙盏给填满。她速度算是很快的,谢衍填满一层需要一个月,她只花了二十天。

  第二层,将近六十天。

  第三层,不到半年。

  每一层的递进,有时有规律,有时又显得十分随意,让她掰着的指头时而落空,时而不够用。虞黛楚在学海的第四年,终于算烦了,把这流沙盏往舟头随手一丢,管它究竟还差多少,都随它去吧。

  左右,她始终觉得,她要在这学海之上待上多久,全看宓元君和师祖究竟想把她折腾到什么时候。倘若她能赶在这两人回心转意之前把流沙盏填满,那确实是一件非常神气、非常有排面的事情,意味着无论旁人怎么刁难她,她虞黛楚想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

  但倘若她没法做到,而宓元君与师祖的回心转意先一步来临,那也不错——朝长辈服个软,又有什么大不了?

  那时她完全放手,却没想到这一放手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后,虞黛楚终于是再次低下头,认真地打量起这在舟头吃了十二年灰、十二年风吹雨打的琉璃塔。

  它莹光闪烁,一如十二年前,气派又精致,完全不像是多年吃灰的样子。

  但还是有些

  不一样的。

  虞黛楚将琉璃塔举起,拿到眼前,那九层的高塔,曾经空空荡荡,现在再看,却是八层都已经满满当当,唯有最后一层,虽然也积攒了太多的流沙,却好似终究差了一线似的,总是填不满。

  她望着那若有似无的一线空隙,隐约记得,两年前,似乎听见过一个小修士投入流沙时,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就这么一点点了,我这一把下去,不会漫出来吧?”

  那么,也许两年前,这流沙盏便已经是今天的模样了。

  即使这第九层再大、像个小世界、小洞天,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么一线。这么久了,无论如何,都应该填满了。

  但它没有,它还是空着,仿佛暗示着她,这一切终究还差了些什么似的,足够优秀,却不够圆满。

  虞黛楚有时疑心这是因为这第九层有什么超级搬运术,能将她新增的流沙全都转移到别的地方去,这一来,她就是一边往里加,流沙盏一边往外倒,自然永远也填不满。考虑到她家师祖那个有点恶劣的性格,也许这就是真相。

  但她现在,一点也没有想到这些。

  仿佛谁将她心头湖水轻轻吹皱了又抚平似的,虞黛楚微微一笑,抬起头,云淡风轻,海天无纤尘。她撑着篙,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风起云涌。

  仿佛为她作衬似的,这原本无比平静的海面,忽地卷起了白波细浪,层层涌起,最终随她而去。

  虞黛楚衣袂翩翩,缓缓踏出,便好似飘然而去一般,唯有手中的船篙,似乎还将她与这世界维系了一线。她挥手,风烟过眼。

  并不是许正言在流沙盏上做了什么手脚,也不是这第九层会一边装一遍漏,更不是她功力未够,而是因为,这第九层本来就不会满,无论她撑篙再多年,装进再多流沙,也是无济于事。

  这九层流沙盏,就是道途,就是这茫茫学海,学海无涯,她渺小如微尘,哪怕再怎么天资纵横、再怎么竭尽所能,又怎么可能填满无涯呢?

  她看着这些普通小弟子,为他们的徒劳无功、勉力生存而叹息,为他们的时运不济、天资不足而遗憾,然而即使是她自己,除了一颗坚定求道、九死而无悔的心,在飘渺大道面前,又有什么

  强大、什么幸运、什么容易可言呢?

  虞岫云曾同她说,修士修持道心,便如持燃烛迎风而走,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连化神、炼虚大能在大道面前,都只有一颗似风中燃烛的心,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同情旁人、自以为更幸运、更高高在上?

  学仙路艰,学海无涯,她也只是最普通的跋涉者、朝圣者。

  人生有涯,以有涯求无涯,本就是最痛苦、最艰难、最无济于事、最求而不得的事,然而她终究要走下去,终究要去求道问仙。

  学海无涯,以苦作舟。

  她跃步而出,手中的琉璃塔便仿佛忽地金光熠熠,这十五年来数不尽的流沙,忽然在这一刻同时大放光华,每一粒都忽然溢满灵气,每一粒都仿佛不下于灵石,汇在一起,化成灵光,将虞黛楚裹在其中。

  海涛滚滚,为她而歌。

  风烟俱过,虞黛楚长吟,再睁眼,神完气足,熠熠生辉。

  金丹中期,突破!

  ***

  “谢师兄,我升任首徒,却要你劳碌,实在是不好意思。”执事堂里,虞黛楚手里捧着杯茶,口里说着抱歉的话,面上却显出几分全然放松的悠闲来。

  “你有时候倒也十分促狭。”谢衍颇有些无奈地望了她一眼,“明知这么说话招人恨,怎么偏生要挑拣这话说给我听?以你的聪明,总不至于没感觉吧?”

  虞黛楚自己风风光光等着当首徒,却要让一点好处也没捞着的谢衍奔波,她自己心里有数,来谢上一次就算了,偏要把话说得这么明白,简直在找骂,要不是谢衍脾气好,非得打她不可。

  “我自然是知道谢师兄大方又磊落,这才会说这样的话。”虞黛楚甜甜一笑,“我这可不是在损你,反倒是在恭维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谢师兄越忙,就意味着宗门越重视你,可见,这未来的掌教之位,早晚得是你的了。”

  这是虞黛楚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和谢衍说这种话。他一怔,望了虞黛楚一眼,旋即便垂下头,又去看他手里的玉简,仿佛能从中看出点什么花来。

  他不答话,虞黛楚却没有冷场的意思,她微微偏头,朝着埋首玉简的谢衍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谢师兄若做

  了掌教,我是举双手赞成的。”

  她笑吟吟的,仿佛只是两句玩笑话,却把谢衍逼得抬起头,朝她叹了口气,颇有些既无奈又隐含笑意的意味,“虞师妹,不要再来说这种话撩拨我了,谁做掌教,我都可以接受,你这样说,把未来掌教的名头直接挂在我头上,我反倒困扰。”

  虽然大家都觉得谢衍就该是下任掌教,看宗门对他的安排来说,也确实像是培养下任掌教的样子,但既然元婴真君们从来没有同清欢宗那样正式公开地宣布谢衍就是下任掌教,那么事情便终究还是未知的。

  谢衍无意造就众人心目中他已是无冕之王的局面,倘若未来有所变故,对大家都不好。

  虞黛楚挑眉,望了他两眼,当真就不再说了。

  从前,她从未对谢衍说过这样的话,更从未说过谢衍就是下任掌教,因为在她心里,也并不认为在事情未定之前胡乱称呼是什么好事。然而今天她却说出这种话,只能是因为一时兴起,想试探一下谢衍,看看这位温润如玉、守礼自持的师兄,究竟是不是真的表里如一。

  漂亮又有实力的天才师妹当前,笑吟吟地说着恭维的话,两人关系还算融洽,甚至于师妹才刚刚欠下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能保持自持到一丝不苟的人,当真是不多的。谢衍要么格外谨慎,要么就是当真这么想。

  虞黛楚不会读心,但她能感受到谢衍的心,他是真的没有因为她的话儿产生哪怕一点窃喜,无比平静地拒绝这恭维。

  有时虞黛楚像个什么都要跃跃欲试的小孩子,其实这试探没有很大必要,但她这时对谢衍有些好奇,就一定会开口,而谢衍,也当真没有叫她失望。

  点到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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