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鱼卷
这位亡国皇帝是史书上罄竹难书的暴君,也是现在站在她面前,抱着一只幼犬,朝着她笑得露出唇边涡旋的幼弟。
谢妧眸光微动,心下是波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伸手在耳雪的头顶上拨动两下,耳雪微微动了一下耳朵,昂起头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舐了一下谢妧的指尖。
谢妧与耳雪对视了片刻,随手将手指在它头顶上擦了擦,“阿策。它们不能留在永延殿,你也知道倘若来日母后看到你养这些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谢策的唇角耷拉下来,沉默了片刻以后道:“……我也知道母后看到这些会生气。可是长姐,它们都还这么小,若是没人喂养,任由它们自生自灭的话,在宫中必然活不了多久。况且若是被那些内仕看到的话,也肯定会被清理掉。”
他怀中耳雪似乎也是察觉到谢策此刻低落的心情,蜷缩着低呜了两声。
谢策生得乖巧,此刻眉眼低垂撇着嘴就显得格外地惹人心疼。
谢妧略微叹了一口气,“送到昭阳殿吧。”
母后对谢策的要求近乎严苛,事事以他学业为重,不容许任何影响到他的玩物。所以后来才会因为看到谢策在永延殿内偷偷养了耳雪而大发雷霆,骂他玩物丧志,不思进取。
谢妧俯身将两只仔兔塞到自己怀里,然后又拿出一只放在了谢策的怀中。那两只仔兔一只是浑身雪白的,一只是棕黄色的,而且似乎是怕冷一般往她怀中缩了缩。
只留下两撮短小而又毛绒绒的尾巴露在外面。
谢策一边跟在谢妧身边,一边道:“长姐我和你说,这三只兔子最喜欢吃菜叶子,我曾经摘过你园中的牡丹叶喂它们,我看它们也不是很喜欢的样子,可一定要记得别用那些喂它们。”
那些牡丹每株都不是凡品,他竟然偷偷用这些叶子来喂兔子,实在是暴殄天物。
谢妧忍了忍,只听到他又似乎是想到什么,补充道:“还有耳雪,我之前在册子上看过,是不能用牛乳喂它的,长姐你可一定要记得吩咐下去,要用羊乳来喂。还有还有,它现在还小,千万不能喂骨头,以免磕坏了牙。”
“我看,我不是替你养了只狗。”谢妧挑眉,“谢策,你这是让我替你养了群祖宗啊?”
谢策咧嘴笑,握着她的手晃了晃,“阿策知道长姐向来最好了。”
四月的陇邺说不上春寒料峭,但是也远谈不上温暖,只是日头不小,饶是才巳时过半,就已经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谢策此时亦步亦趋地跟在谢妧的身后,他向来话多,却在半途之中霎时沉默了一下。
谢妧挑眉看他,却听见他在身边小声道:“长姐,前面的人好像是……景三公子。”
她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口处骤痛,略微抬眼看向自远而来的人。
景佑陵身姿颀长,发间散落下来两条伶仃而又极细的银链,隐匿在发间,时隐时现却亮得惊人。他生得极为出挑,哪怕是在世家公子颇多的陇邺城,也只有他一个人能称得上是惊才绝艳。
谢妧垂了垂眼,看到景佑陵手上拿着一把剑,剑柄上系着的穗子垂在手腕处,行走之时穗子几乎纹丝不动。
这柄剑,名唤冽霜。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剑如其名一般寒气逼人,也像极了他本人。
景佑陵出身于武将中家教甚严的景家,是以缓步走来之时几乎是如同世家公子典范一般的端方。
他天生瞳仁比寻常人淡些,所以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他的目光淡淡地扫过身侧经过的谢妧和谢策,然后又在看到蜷缩在谢策怀中的耳雪时顿了顿。
声音似凛冬之时吹来的晚雪,“端王殿下,长公主殿下。”
景佑陵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伴读,所以谢策一直都有点怕他,只将怀中的耳雪朝里塞了塞,呐呐道:“景三公子。”
他有官职在身,只不过气质实在不像寻常的武官,所以一般的人大多还是唤他景三公子。
谢妧想到他那时提剑站在昭阳殿内的场景,蜷了蜷手指,一言不发。谢策站在她身侧,小幅度地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提醒道:“长姐?”
景佑陵垂眼看她,两人相视之间,谢妧看到了在他淡漠的瞳仁中的自己,也恍然回到了那天他们两人身穿喜服,一个是助纣为虐的亡国公主,一个却是清风明月的大将军。
他似乎生来就是这般。
谢妧抬了抬眼,眼睫颤动道:“景三公子。”
景佑陵微微点头以示回应,发间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也略晃动了下。
他似乎又是垂眼看了谢妧一眼,极为出挑的眉眼略有郁结,好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待景佑陵走后,谢策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长姐,你刚刚怎么看景三公子看傻了?不过我好像还真的曾经听说,父皇属意景三公子为驸马。若是长姐当真喜欢,我就算是绑也要把他绑成你的驸马,亲手送到昭阳殿中去。”
听到谢策这么说起,谢妧才突然想起来,其实这件事,她记得。
弘历十四年,圣上为最为疼爱的长女惠禾公主挑挑选选了好几位出挑的世家公子,在几番抉择后,还是选中了景家三公子景佑陵。而在问及这位景三公子的意愿之时,他直言现在边关未定,他身为朔方卫主帅,无意儿女私情。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可是那时坊间多有传闻,长公主殿下娇纵,怕是景佑陵违抗圣意也无意求娶,而章家小姐静如弦月,知书达理,从小与景三公子就是青梅竹马,堪为良配。
这件事原本只是景佑陵和圣上两人私下商议,却不知道为何闹得沸沸扬扬,实在有损谢妧声誉。以至于圣上原本属意的第二个人选燕绥也搁浅了下去,准备将最为疼爱的长女多养在身边几年再嫁出去。
只是后来诸多变故,那些事情终究还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多半不成。”谢妧摸了摸怀里仔兔的头,答得心不在焉。
谢策却仿佛在这时候来了劲头,追问道:“他景佑陵生的这么好看,陇邺的世家公子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如他这般出色的。我可是听到其他的郡主公主许多都是对他有意,若不是父皇为你留着他到现在,怕是早就被那几位抢了去,长姐你当真不喜欢?”
“……我觉得,我与他八字不合。”她低眼,“况且,他未必想做这个驸马。”
谢策听到这话不乐意,哼了一声,“我还说他是配不上我的长姐呢,向来只有长姐选别人的份儿,他哪里来的胆子不想做长姐的驸马。不过也好,他看着就是个不近人情的,真要我说,还不如燕绥呢。”
谢妧笑了笑,“景佑陵有位青梅竹马,听说自幼一起长大,怕也是轮不到那些郡主县主的。”
“章家的那个章如微?”谢策双手圈在胸前,“不过就是得了个好名声,景佑陵若是不喜欢长姐喜欢她,那实在是瞎了眼。”
“不过说回来,长姐你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谢妧怎么可能知道的不清楚,因为,前世她在大婚之夜被景佑陵一剑穿心,其中大半就是因为……章如微。
作者有话要说: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 ——唐·张震《古剑篇》
【高亮提醒】:鹅子不是因为别的女人捅了女鹅!!!!之后会有解释的!
第4章
才刚刚走到昭阳殿的门口,只见一个佝偻着身子,身材清癯的内仕守在殿门外,谢策看到那位内仕以后便敛了笑,“高公公。”
那位高公公发须白了一大半,眼珠子滑了滑,然后就看到了谢策怀中抱着的耳雪,颇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意味。他声音尖细道:“殿下怀中这是?”
高陉是一直跟着皇后的老人,也一直都是他在管教着谢策的习书方面,在宫中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老人,任是谁都要给几分薄面的。
“高公公,”谢妧侧头看他,“阿策现在连抱一下我的狗都需要向公公你一一汇报吗?”
“公主殿下说笑了。”高陉轻甩了一下怀中的拂尘,脸上的笑丝毫未变,“只不过,端王殿下身怀重任,若是偶尔玩乐倒是无妨,若是玩物丧志,成了那不学无术之辈,那可就是咱家担待不起的了。”
高陉躬身朝着谢策道:“殿下,请。”
谢策侧头看了看谢妧,将自己怀中的耳雪放到地上,勾起一只手指轻轻摸了摸它的头顶。
高陉见他这样,声音更尖了些,隐隐含有警告之意,“殿下,可千万别为了这畜生误了尚学。事有轻重缓急,我想殿下应当是自己心里清楚的。”
剪翠在昭阳殿中做好了杏子酪等谢妧回来,待看到谢妧怀中和脚下的幼犬和仔兔之时,有些惊讶道:“殿下这是从哪里找来的这些玩意儿来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逗弄了一下耳雪。耳雪也并不怕生,用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剪翠的掌心,尾巴也摇得很是欢快。
谢妧细细地用浸湿的帕子擦了手,“替谢策养了一群祖宗。”
她一手支着下巴,拿起勺子舀了舀瓷碗中的杏子酪,这杏子酪细腻绵滑,上面还浇了一层桂花蜜,入口极为软糯,还带着杏子和桂花交织的香味。
剪翠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谢妧眼前一暗,就看到一个身穿绯衣的少年从外面走进来,绯衣的下摆边缘处滚了一圈金线。寻常人穿绯衣多少会显得有些脂粉气,而他却长得高挑,眼尾略微上扬,带着几分摄人的清冽气势,毫无脂粉之气。
手上拿了一个不大的盒子,盒子上的绸带散落在旁边,垂了下来。随着清风拂过,尾端微微卷起。
谢妧顺着看下去,就看到他的手上带了两个玉扳指,手指修长,很是好看。
前世的燕绥远去陇西,直到谢妧大婚都没有从陇西回来。所以突然看到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谢妧恍然觉得有些陌生。
燕绥看着谢妧盯着自己看,倒是也没有丝毫客气,随便找了个椅子往下一躺,将手上提着的盒子搁在小几上,语气带笑道:“怎么了?这是几日不见,公主殿下不认得我了,盯着我看了这么久?”
谢妧还未答,他又挑了挑眉,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了两下接着道:“还是说,这么几日过去,我长得更加俊俏了些,让公主殿下你看得挪不开眼了?”
谢妧将手中的瓷碗搁下,“几日不见燕小侯爷,说鬼话的功夫倒是见长。”
燕绥也不恼,低低笑了两声,“我这段时间在滦州,刚回来倒是听说圣上现在怕公主你嫁不出去,现在就在物色合适的驸马人选。”
“陇邺第一公子景佑陵,新科状元林行舟,荣国公府齐子霁,各个都是千里挑一的世家公子,不知道殿下属意哪位?”
谢妧以手支颐,搅了搅碗中杏子酪,这季节杏子并不多见,她也向来懒得为自己的吃食兴师动众,所以按理说是吃不到这杏子酪的。
但燕绥常年不在陇邺,却是常常在各地找些稀罕物件送过来。前些时候去了滦州,也是送了好些新鲜的杏子过来。
“燕小侯爷觉得我应该属意哪位?”
“林行舟?”燕绥用手点了点眉梢,轻嗤一声,“啧。”
“至于齐子霁嘛……呵。”
他瘦削的手指随意卷着盒子上的绸缎,“至于景佑陵,听说他今日进宫面圣,就是为了这件事。可是景三公子向来不近女色,从未听说他对哪位姑娘家假以辞色,就连章如微都是沾了兄长的光。他这样的人可未必会折腰于公主殿下。”
谢妧垂眼看他,“所以?”
燕绥勾住锦绸的尾端,“陇邺世家公子不少,可是能与长公主堪配的,只剩下——”
他的手指从绸缎拂过,然后伸到自己的面前展了展,“我一人。”
燕绥这话说得不假,如果景佑陵拒婚,那么圣上的第二人选必是燕绥。燕绥与她从小厮混在一起,这人虽然行事不着调,却出身于簪缨世家,手执金乌卫,比之林行舟和齐子霁更胜一筹。
他展眉,“若是你现在求求我,我可以考虑考虑勉为其难地答应。”
“求你?”谢妧哼笑一声,“那我突然觉得,林行舟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她偏偏挑了一个林行舟,当年林行舟高中状元,春风得意之时在宫宴之上盛赞谢妧为花中牡丹,原本是件佳话。
只是后来林行舟与友人上花楼之时,却不知为何惹了燕绥的晦气,被燕绥直接从楼梯上丢到大堂里,滚了一路。
这件事委实不光彩,被压了下去。但是他们二人之间梁子却也是结下了,不过燕绥行事向来张扬,得罪的人也远不止一个新科状元。
燕绥啧了一声,“几日不见,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公主的眼睛倒是出了这么大个毛病。那林行舟长得没鼻子没眼的,长得让我大开眼界,没想到你竟然这也看得上。”
“你若是讳疾忌医,不如我现在去找些大夫过来,别当真看上了那林行舟。”
林行舟当年作为新科状元也是难得一见的青年才俊,若是被他知道燕绥在背后这么说他,还不知道得气成什么模样。
谢妧存心逗他,“那林行舟不行,景佑陵如何?我若是以公主身份胁迫他娶我,皇命在上,圣意难违,难不成他当真还能拒婚?”
燕绥闻言,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似乎还真的是在思索。
过了许久,他才道:“边关未定,景佑陵看着冷淡,但若是当真不想娶,就算是圣上也逼迫不得。”
谢妧听闻这句话之时心下微动,想到前世景佑陵之所以应允婚事,当是为了后来逼宫之便,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原来如此,不费兵卒却直捣黄龙,以迎亲仪仗偷龙换凤,不愧为战无不胜的骠骑大将军。
谢妧垂眼,手中瓷勺与瓷碗磕碰发出了清脆声响,“他景佑陵这么有骨气,那小侯爷你怎么就愿意屈从了我?”
燕绥不答,食指绕过绸缎的尾部轻轻一勾,只见那不大的盒子打开以后是整整一盒的珍珠。不同于寻常的珍珠,这其中每一颗都是呈现淡粉色的光泽,颗颗圆润饱满,哪怕是在宫中都是不可多见的珍宝,若是在陇邺可卖出千金,并且还有价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