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花宜姝是跟着李瑜行船来到江北,才听说育幼堂这样的地方。顾名思义,这里专门收留无家可归的年幼孤儿,供他们勉强吃饱穿暖,算起来比许多穷人家的孩子过得还要好,而育幼堂的孩子长到一定年岁就会让他们出去自力更生,或是到捐款的富户家里去做帮工丫鬟,或是留下来继续照顾更小的孩子……
然而这世道,有几个人会真的大发慈悲做善事?比起开育幼堂给别人养孩子,修桥铺路不是更能彰显功德?因此大多数育幼堂都是光明正大的牙行,孤儿养大了就挑着卖出去。只有招牌名为“子芩”的育幼堂是正正经经真的为孤儿提供庇护的善堂。
城南的子芩育幼堂花宜姝没去过,不过城东那一家她还有印象。
紫云一直捐钱的地方就是城东的子芩育幼堂,她还曾为了表功特意引她去看过,也就是在那一天,李瑜买夜明珠被骗,亲身去追那名小贼,而久寻不到的孙太傅和雪儿也是在那一天同时被萧青等人揪住。
后来那几天,李瑜还与她抱怨了好几次,说孙太傅变了,不是他记忆里崇拜的高大形象了。
回忆起往事,花宜姝面上不觉扬起了笑。
安墨也露出了笑,她手里正翻着一本账册,这上面的字迹她十分熟悉,是江子欢的,很显然,江子欢偷偷翻到了胡太医的账本,然后自己抄了一本下来。她越翻越惊讶,越惊讶越高兴,“胡太医这么多年赚的钱绝大部分都投出去抚养孤儿了,修桥铺路的也有,好多子芩桥子芩道……他自己生活却很简朴,这上面记着他全家每个月的吃喝嚼用所费不到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能花用半年,但放在一名太医身上就简朴得过分了,毕竟他家里有仆从、出门要马车和车夫,以及身为太医不能在同僚面前显得寒酸,因此花费在衣裳和交际上的不能少……
说来惭愧,安墨自己经常出去外边酒楼吃好吃的,她自己一个月都要花掉十几两银子。综合以上种种,她单方面认定胡太医是个好人了。
然后她再往下看,啊了一声,“花花,这个胡太医有点可怜啊!他老娘几个月前去世了,妻子二十几年前就走了,女儿女婿也都死了,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孤寡老人了。”
花宜姝皱着眉在一堆纸里翻看,发现胡太医还有个外孙女,不过十几年前就走丢了,至今没有找到。
安墨也看见了这一条,她恍然大悟,“子芩是草药名,也许还是他孙女的名字,这么说他这么些年一直做好事,是在给丢失的孙女积福?”
“兴许吧!”花宜姝放下匣子,面上若有所思。
安墨道:“如今可以确定胡太医没有问题了吧!”
花宜姝却摇头,“不一定。这人从前每到下值就回去赚些外快,休沐日更是要连跑好几家,如今却整日在太医院待着,轮不到他当值他也在太医院过夜,连休沐都很少回家……”
安墨:“也许他老人家腿脚不便不折腾了?”
花宜姝却不信,一个人突然间行动改变,其中一定有原因,花宜姝对她道:“继续找人盯着他。”
安墨眼巴巴看着她:“还找江子欢吗?”
花宜姝瞧安墨那忐忑的样子,嗤了一声,“这回不找你情郎行了吧?”
安墨红了脸,“我就是觉得他挺忙的。”
花宜姝心道一句女大不中留,才道:“让曹顺子盯着他。”
……
城南,常芳斋。
大门口传来喧嚣声,今日又来人了。
东边屋子立刻有人开窗来看,瞧见是附近那家子芩育幼堂里的孩子,便不屑地嗤了一声,关上窗就要再往床上躺。
同住一屋的女人叫住她,“牡丹!日上三竿了还要睡,你以为还在花楼里吗?”
名唤牡丹的女人年约二十五六,单眼皮细长眼,鹅蛋脸柳叶眉,相貌颇为妩媚,只是嘴唇太薄又微微下垂,便显出几分刻薄。她软骨头似的倒回床上,“又不是天皇老子,你管我睡到何时?”
同屋的女人被她噎了一下,随即便笑起来,“这儿可不是白给你住的,咱们如今还是贱籍,须得做事挣钱才能转贱为良。你这日日躺着,就永远是个叫人瞧不上的行院烟花。”
牡丹闻言却呵呵笑起来,“做你的春秋大梦呢?还转贱为良?这与从前老鸨叫咱们攒钱自赎自身有什么分别?人家说你就信?你能活这么大一定是阎王爷打瞌睡。实话跟你说罢,旁的都是虚的,抓紧青春年岁傍个有权有势的男人才是正经……”她说着说着也没了睡意,索性爬起来涂脂抹粉。
那女人被他堵得说不出话,见她这副风骚样儿,半晌终于道:“哈哈,你刚刚着急往外瞧是做什么?还等昨日那男人呢?就怕你白给人睡一场,最后什么也没捞着。”
牡丹本就等人等得心焦,如今听她咒她,一下便急了眼,起身就和这人打了起来。
屋子里其他人忙将两人拉开,刚刚消停,外边又是一阵喧闹,那日将她们从青楼里带出来的女将军又来了。
如今这位是所有人都巴结的大人物,她们也忘了方才的事,一个按一个抢着往那女将军面前挤。
牡丹力气大又狡猾,成功挤到最前,抬眼看着面前这高大强硬胜过许多男子的女将军,牡丹满脸谄媚,心道哪怕不能傍上个好男人,傍个有权有势的好女人也是一样的。她接连抛了几个媚眼,果然那女将军就注意到了她,还将手放到她脸上。
牡丹正欣喜,忽然脸上一疼,女将军另一只手抓起湿漉漉的帕子就往她脸上擦,她力气大得很,牡丹被她按住不能挣脱,等女将军擦完了,她整张脸都被搓红了,又疼又痒又狼狈,原先涂抹上去的脂粉,自然是半点也不剩。
不但如此,还被女将军拉出来做了反面教材,“看到没有,在这里,任何人都不许涂脂抹粉,这次是警告,再叫我看见一次,和她同屋的所有人都要罚做五日劳役!”
众女见向来刁钻霸道跟个斗鸡似的牡丹被她一根手指就按压得动弹不得,哪里还敢有异议?纷纷应是。
这其中有相信朝廷律法以为终于能脱离苦海的,也有像牡丹那般对此不报信任的,但是当她们发现需要她们做的活有教孩子读书的、有刺绣织布的、有辨识炮制草药的……却独独没有她们所揣测的去伺候男人,便渐渐地生出了希望。
织布房里,凑在一起学习的女人们小声说话,“只要做足了数量,交够了罚银,就真的能恢复自由身吗?”
“我不是被爹娘卖的,我是被拐子卖到窑子里的,我好想回家,我一直记得家在哪里……”
小书房里,抓着笔抄写课本的女子们窃窃私语,“瞧着是正经地方,那女将军看着也不坏,她还找大夫来给我们看病。”
“我不能回家了,回去也没人会要我了,我又能去哪儿?”
“听说无处可去就能落户在常芳斋里,我打听到消息,这常芳斋是皇后娘娘建的,听说她最是怜惜苦命女子,抄没青楼也是她替皇帝出的主意……”
“竟然是皇后娘娘,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咱们待在这里有吃有喝,好好干活就能恢复良籍?还再也不用去伺候男人?”
“一定是这样,没看见那位女将军将胭脂水粉都搜出来丢了?”
“太好了!”
这些苦命漂泊的女子们哭着抱在一处,不久前还相互敌视争抢男人,如今却冰释前嫌互相安慰,宛如相互舔舐伤口的弱兽。
牡丹却被罚在庭院里做些洒扫擦洗的粗活,她听着里头女人们的说话声,原先一直坚定的目标也动摇了,莫非……朝廷真的发善心了?她想信,却又不敢相信,她原本在岳州,离开岳州后无处可去,辗转北上后又入了青楼,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好心人,终归菩萨都是坐在神坛上等着人去拜的,什么时候瞧见菩萨走下来普度众生了?
不过她如今活着,活得还不算凄惨,可比那早就香消玉殒的红酥好上千百倍,这么一想,牡丹又欣慰起来。
……
转眼夜幕降临,曹顺子遵从皇后娘娘的吩咐,在胡太医走出宫门后,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一路上悄无声息,丝毫没引起胡家车夫的警觉。
在这个世道上,身上没有点武功都不敢夜里出门,曹顺子的干爹曹公公武功不行,轻功却很了得,要不然当初也不能跟着天子千里迢迢南下平乱,曹顺子自然也跟着他学了一手,他一路悄悄跟着胡太医的马车回去,一直入了胡家宅子心中才暗自庆幸,幸好胡太医舍不得花钱请护院,要不然他这三脚猫功夫可打不过。
胡太医生活简单,下值前就已经在宫里用过饭,如今回来草草洗漱一番,就入了房中,似乎要歇息了。
皇后娘娘的吩咐,曹顺子不敢怠慢,因此打算盯上他一晚上,果然胡太医翻来覆去没有睡觉,忽然起身举着蜡烛来到书房,曹顺子看见他从抽屉里取出一卷画轴展开,那上面的是……
曹顺子睁大眼睛,那竟然是皇后娘娘的画像!
不止如此,胡太医还凑过去,将面颊贴在画像上,闭上眼蹭来蹭去……
曹顺子大惊失色,曹顺子一脚踢开房门冲了进去!
“你个老不修狗东西!居然敢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起来,跟我去见陛下!”
胡太医:!!!
胡太医胡子都哆嗦起来,他一手护住画像一手指着曹顺子,“你、你是什么人?”然后就要喊人来。
曹顺子可生怕他喊来人损伤皇后娘娘的清誉,冲上前抓起他的胡子往他嘴里堵,然后卷起画轴,一个人赃并获押到了天子跟前。
第205章
星河灿烂,月华流转。
错落有致的琉璃青瓦下,一棵小树抽出绿芽,换了身绒绒绿装。
年轻天子不假人手,亲自提着一盏精致的罩纱宫灯,一步步往栖梧殿而去,途中经过这株换了绿装的树,他不由停住脚步。
这棵树他当然记得,这是小桐子,去年在归州时,他命人挖来送给花宜姝的,后来这棵树跟着他们回京入宫,花宜姝想栽在庭院内,他想起这树有些微末毒素,担心有所妨碍,就让人栽在了去紫宸殿必经的路上,这样他每每离开紫宸殿去寻她,她每每来紫宸殿寻他,就都能看见这棵树了。
然而年前的雪太多太厚了,京中的匠人对养护这种树毫无经验,小桐子叶片凋零枝干枯萎,两人都以为小桐子活不了了,花宜姝还可惜了一阵,却没想到度过严冬后,这棵树居然在二月初绽开了绿意,如今快要到清明,枝叶已经生得像模像样了。
花宜姝高兴,李瑜看着也高兴。此时停下来看过这小树一眼,李瑜便抬脚继续往前走。
花宜姝特意让秦焕过来将她与萧青的对话告知他,这叫李瑜心中温热,像是浑身泡入了温水中,说不出的熨帖。
她知道他心中顾虑,她没有笑话他心眼小,她在体贴他!
他就知道他没有托付错人!
李瑜脚下不觉越来越快,却被一个宫人拦下。
今晚月色明亮,哪怕不将宫灯举到那人面前,李瑜也能看个清楚明白,不等那宫人自陈,李瑜便认出他来,“曹顺子?有什么事?”
曹顺子发现胡太医的丑事时天色已经不早,等他将胡太医拿下后带到宫里时已经是戌时正,在他看来,娘娘突然让他去盯着胡太医,一定是发现胡太医有不轨举动,他如今人赃并获,抱着立功的心态急急往宫内赶,自然是要先禀报皇后娘娘,不想半道上先遇着了陛下。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宫中无人不晓,更何况他们这些一路上伺候过来的,对这二位的情分更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眼下先遇着了陛下,他眼珠子一转,当即就义愤填膺地将此事捅给天子知道,好叫天子为娘娘出一口恶气!
李瑜闻言惊在原地。
胡太医偷偷画了皇后的画像,夜里无人时抱着画像亵渎?
李瑜怀疑自己在做梦,否则也不会出现如此荒诞之事,胡太医此人他自认不会看错,是个有点脾气,但率直刚正的老先生,他在事业上兢兢业业,入太医院几十年一直钻研医术不曾懈怠,他在婚姻上深情克己,原配死去快三十年,一直未曾续弦,身边更是没有半个女人,十几年前女儿女婿过身后,孤家寡人至今,年前养育他长大的老母亲也去世了,真正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这样一个人,如何会做出这种事?
李瑜不敢相信,但曹顺子是曹得闲带着长大的,这么些年不算最机灵最能干,但是心思没歪办事麻利,如今又一直跟在花宜姝身边,他没道理去陷害胡太医,更没胆子私自牵扯到皇后身上。
所以是确有此事!
李瑜接着想到花宜姝,初见时他瞎了眼,觉得她生得马马虎虎,后来才发觉她越来越好看,一日比一日好看,如今她每次现身人前,都要引得初见者怔愣失态……胡太医年纪再大也是个男人,见色起意也未可知。
想明白这点,李瑜胸中一热,一股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灯笼杆子都被他捏得吱吱作响。
然而他多年来始终克制着喜怒不形于色,因而此时分明已经动怒,面上却还像往常一般冷冷淡淡的,只对曹顺子道:“人在哪里?”
此后许多年,李瑜都庆幸自己在养气功夫上造诣深厚,才不至于在胡太医面前失了颜面……
夜深霜冷,疏桐寂寂。
胡太医被绑在了紫宸殿前,老迈的膝盖跪在地上,寒气沿着衣服缝儿钻进来,冻得他身下发麻。
进出的宫人认出他来,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事,因此也不敢擅自打听,只悄悄盯着看。
不一会儿,已经离去的天子又往回走,而那几名跟随天子而来的内侍毫不留情地将胡太医押了进去。
哗的一声,胡太医珍藏的画卷被两名内侍推开展示在天子跟前,曹顺子在旁虎视眈眈地盯着他,胡太医双肩耷拉,眼睛垂着,不敢往上看。
李瑜先是瞧了一眼胡太医,见他低着头满脸愧色和惊惧,心里就是一沉,再看曹顺子一脸得意地让内侍展开画轴,一副已经手握证据的自信,又是不住往下沉。
李瑜真心不愿胡太医是那种胆大包天色迷心窍之人,毕竟花宜姝的病如今只有胡太医信誓旦旦能治,哪怕治罪了胡太医,花宜姝还得由他来治,难道要他的心肝忍着恶心让一个觊觎她的老男人天天去看她吗?
就算他忍得下来,心肝也忍不下来。
一个影子都没见着的孩子,怎么就值得他们两人如此受气?
李瑜忍着没发火,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看那画像,先从下往上,发现画中人穿着衣裳,他暗暗松了口气,随意又笑话自己关心则乱,真要是那种不堪入目的画像,曹顺子有胆子展开来看?
思绪稍定,李瑜这才有耐心仔细看画,不料这一看,他目光就定住了。
李瑜这番七拐八绕的心思,在场自然无人能懂。众人微微低着头,只瞧见天子一言不发、步履沉稳地经过胡太医身边,然后低头看那幅画。
曹顺子满脑子都是“胡太医要倒霉了他要立功了”了,正等着天子发作,忽然听陛下道:“给胡太医松绑,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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