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厉九歌
洪先生却坦然与他们对望,他不像孙太傅,家里有猫要照顾,又不像静王,妻儿都要靠他支撑……他原本就是个种庄稼的,这条命是皇后救回来的,他改良的嘉禾也推广了出去,这世上本已经没什么他可以牵挂的了,况且又是一大把年纪了,就算是把这条命豁出去不要了,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能报答皇后的恩情,他其实已感到满足。
“太后娘娘,这样一封诏书宣告天下,皇后声名扫地,陛下怕是也难堪,陛下与皇后少年夫妻,正是最情深义重的时候,哪怕皇后有千般不是,见皇后遭万夫所指,陛下一定于心不忍,以陛下的性子,怕是……”
话不必说尽,崔太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要她说,能留下花宜姝一条命在,已经是顾全了李瑜的心意,哪里还有为一个贱民万般考虑的道理,崔太后如今恨极了花宜姝,巴不得她身败名裂,闻言登时勃然大怒,然而静王跟孙太傅等人约好了似的一起来劝,孙太傅小时候教过李瑜两年,说皇帝看着冷,实则最重情义,请她三思,不要因此伤了母子情分。
崔太后这才逐渐冷静下来,觉出洪义话里的三分道理。的确,她那个儿子对花宜姝正是最钟情的时候,哪怕他知道了花宜姝犯下的过错,看见她已经先一步废后,对那个女子也是怜爱多过责备,到时候再看她给花宜姝捏造的罪名,只会觉得她这个做母后的太过狠心绝情,到时候反倒要怪到她头上。
花宜姝当时那么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地回栖梧宫等候,莫非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她想离间他们母子?
崔太后被花宜姝耍弄这么久,自觉丢尽了颜面,更不肯中了她的奸计,面上的怒色转而变作了思量。
永郡王见她态度转变,忍不住要再劝,崔太后却听而不闻,只道:“那就再写一道诏书,就说花氏先天不足,无法为皇室生育子嗣,自觉有愧,自请废后。”她目光望向众人,尤其是手捧着圣旨的孙太傅,“如此,诸位便没什么可说了吧!”
众人只得称是。
宣政殿中一时只余下执笔书写的簌簌声响。
……
夕阳沉入山中。
后宫某处园子的树丛阴影处,一颗乱糟糟的脑袋顶开尘土,从地道里钻了出来。
夕阳余晖落在她脸上,照见一张灰扑扑的圆脸。正是安墨。
安墨半颗脑袋还缩在下面,一对杏眼警惕地打量着周围,见没有人经过,立刻小声对下面道:“就是这儿来,快把我顶上来。”
下一刻,一股力道将安墨从地洞中顶了上来,安墨爬上地面,紧接着江子欢就跳了出来。两人将地道的出口恢复好,江子欢惊奇道:“你是怎么知道这条地道的?”
安墨:“我找到的。”她也是从元江那里得到的灵感。她开工资给元江,让他帮她出点子写防骗指南,第一次正经赚到钱的元江十分高兴,倾囊相授。于是安墨知道了,骗子一般比兔子还狡猾,每到一个新地方就会立刻物色藏身的地点,方便行骗后随时转移。
安墨一直担心花宜姝身份曝光会被喊打喊杀,于是就想着能不能在宫中开条密道,方便将来花宜姝逃出去,然而在宫里开密道怎么能瞒得过上上下下的耳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但是安墨却没放弃帮花宜姝找生路,毕竟这是一本披着武侠皮的言情小说,既然有武侠成分,那有个密道是顺理成章的嘛!她成日里在宫里瞎转悠,竟真的让她找到了一条密道,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留下的,里头潮湿阴暗、尘土极重,当时以为不会用上,就将这事忘了,没想到竟然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两人没多废话,避开宫人潜到了栖梧宫附近,就见一队兵士将栖梧宫围住。
江子欢皱眉道:“竟然叫这么多男子围在栖梧宫外,委屈了娘娘。”他又看了一眼,“是南衙的兵。”
安墨问:“南衙的兵怎么了?”
江子欢:“北衙守卫皇宫,南衙拱卫京城,南衙的兵权一分为二,辅国大将军和兵部尚书各执一份,这一支着蓝衣,是兵部尚书手下的兵。”江子欢想起下值时看见杨靖骑马往辅国将军府而去,当时还不明所以,现在想想,应当是邓家调兵的事引起了杨靖的注意,杨靖自己没有调兵权,一定是去向凤将军求援了。他兴奋道:“若是杨靖能说服凤将军,那么凤将军和邓尚书斡旋,应当能让这些人撤走。”
安墨微微松口气,两人避开那些南衙兵,寻了空子翻进了栖梧宫的宫墙。
进去一看,见里头并不空荡,萧青不知何时调来了一支女兵守在了庭院中,静王妃也陪在花宜姝身边。
明明分开才大半天,但是此时此刻见到花宜姝,安墨却不禁双眼一红。
花宜姝看见她却一下沉了脸,“你来做什么?”
安墨冲过去搂住她,“我放心不下你。”
花宜姝嫌弃地瞥了眼她脏兮兮的衣裙,到底没有推开,“我有免死圣旨你又没有,瞎操心。”
安墨见她半点不着急,也生气,用力把脸上的土都蹭到她身上,在花宜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道:“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免死圣旨又不是金钟罩,万一他们给你上刑,把你脸刮花了呢?”
花宜姝最宝贝她这张脸,闻言登时怒了,“他们敢!我让秦焕一个个弄死他们!”
安墨:“那要是陛下也放弃你了呢?”
花宜姝一愣。
安墨很着急,“你的出身不光彩,封建帝王都好面子,陛下要是因此舍弃你,他另娶了皇后,然后让你做个小妾怎么办?”
江子欢在殿外等着,萧青和静王妃都等在外间,花宜姝对着安墨红红的双眼,心肠忽然柔软下来,她用帕子把她头发上的泥土擦干净,“傻丫头,担心我呢?”
安墨摇头,又点头,“我是担心陛下,也担心你,我怕你到时候会鱼死网破,拉着陛下同归于尽。”
花宜姝眼波一颤,笃定道:“不会的。”
安墨不信,“怎么不会?我了解你,你不会让别人碰陛下的,可你又不会去害别的女人,你只会对陛下下手。我才不信你肯安安分分做小妾。”
花宜姝忍不住笑了起来,“傻妹妹,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陛下不会背叛我,他会帮我摆平这一切的。”
安墨抬头茫然看着她,“为什么?”
想起李瑜,花宜姝心里难言的柔软,她柔情脉脉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从来没有真正信过他,这一次我想信他。”
闻言,安墨分外纠结,“你这样好做作,我好不适应。”
花宜姝:……
花宜姝:“我不想对付李瑜的生母,不想李瑜回来后难堪,我答应过他要流芳百世,所以我这一次不会耍手段,我等着李瑜回来。但是如果李瑜敢辜负我……”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双拳就忍不住握紧,用安墨的话来说,就是血压一下子升高了,语气也变得阴森森可怕得很,“我对他这么好,他要是敢辜负我,我就一刀子捅死他!”
安墨:……
这才是她熟悉的花宜姝,安墨终于放了心。在萧青等人的掩护下,她和江子欢又悄悄离开了栖梧宫。
江子欢:“去哪里?”
安墨:“去找胡太医。他是花花的亲爷爷。”
江子欢一惊。
安墨:“花花怀疑胡太医泄密,但是我觉得胡太医不是那种人。他也许还不知道花花此时的遭遇,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站出来认下花花的,哪怕是冒着被牵连的危险,我相信胡太医也是乐意的。”太后认为花花的经历不光彩,那就让花花回归本位,胡太医是正五品太医院提点,只要认了亲,花花也是官宦出身了。虽然不一定有多大帮助,但是至少会让别人对花花少一些非议。
而且花花一直不信任胡太医,如果胡太医这次勇敢站出来,花花也许就会动容了,安墨希望老人家能和至亲相认,更希望花花能得到亲人的温暖。爱情、友情、亲情……她希望花花都能得到。
两人借着暮色往太医院而去时,一艘小船飞快穿过水流,停靠在了岸边,曹顺子等人正焦急等待,看见从小船上下来的人,双眼大亮,立刻奔上去迎接。
“陛……主子,快家去吧!夫人出事了!”
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也隐没在夜色中,李瑜看见面前几张焦急的脸,心口不住往下沉。
第229章
今日的天黑得格外早,天上无星也无月,只有一片片阴云沉沉压在城头,似乎须臾之间便要将城墙压垮。
曹顺子、紫云和彩云在李瑜面前跪下,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惶恐不安,语无伦次地诉说今日发生的一切,李瑜沉默地听着,片刻后随从牵了马过来,他跳上马背一扬鞭子,在城门守卫惊诧的呵斥中冲入了城中……
宣政殿中,崔太后等人已经拟好了诏书,这封“皇后自请下堂”诏书由在场宗亲和大臣传阅过一遍,确定再没什么纰漏了,便要发往栖梧宫,却不想这道诏书还没走出宣政殿,宣政殿的大门突然被人轰开,这扇沉重的朱漆镂空大门,此时仿佛两张薄片子,在那股巨力下撞上墙壁,又不住来回拍打了好几下才停住。
殿内众人皆吓了一跳,怒色还未显现,就看清了出现在门外的人影。
崔太后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那个胆大包天轰开殿门的竟然是李瑜!
他一袭霜色箭袖蟒纹长袍上沾了草屑和灰尘,滚白边玄色云纹披风垂落到满是黄泥的皂靴上,浑身上下都是披星戴月昼夜兼程而来的疲惫和风尘。
然而他的双目却是极亮,像是蕴着两团暗火,从未有人见过他如此盛怒。
他的目光在宣政殿内逡巡了一圈,从永郡王等宗室脸上掠过,再落到不由自主低下头的大臣身上,最后定定看着太后和她手上的诏书。
崔太后面色僵硬,“不是说要五日后才能回京,你怎么提前回来了?还弄得如此狼狈模样。”
南下的船只和军队的确要五日后才能抵达京城,李瑜是提前赶回来的,身边只带了几个亲信。他问:“这是什么?”
崔太后道:“苦了我儿了。”说着就喊来内侍,要他们服侍天子沐浴洗尘。
李瑜却是动也不动,他目光盯着崔太后手里的诏书,“这是什么?”
宣政殿内死一样的寂静,崔太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这是诏书。”
容色冷漠的年轻天子嗬了一声,“朕还没回来,你们就敢私自拟定诏书,是不是意图谋反,想要将我从皇位上赶下去!”
皇帝这话简直诛心,不单太后,在场宗亲和朝臣都是一脸菜色,连忙解释。
“陛下误会了,我等怎么可能犯下如此大逆不道的罪过!”
“是皇后!皇后殿下德行有亏,太后娘娘才将我等召集到此,商议……”
“陛下,皇后她……”
静王和孙太傅等人急着要解释,永郡王等人却生怕被抢先,也忙抢着开口,一时间殿内七嘴八舌,竟然闹哄哄像个菜市场。
崔太后和李瑜这对母子隔着这帮宗室大臣彼此对望,半晌后,李瑜手一抬,众人不甘不愿地噤声,一下望着天子,又一下望着太后。以皇后的出身,他们商议出来的办法已经是最温和最体面的了,按道理,哪怕陛下回来,他们也该是问心无愧、义正言辞才是,然而当对着天子寒霜一样冷厉的面容时,所有人都不觉心头一虚,仿佛有无形地威严笼罩下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于是原本的十分坦荡,也变作了三分胆怯。
李瑜一步步踏入宣政殿,从众人紧急分开的道路中间走过,最终停在了崔太后两步开外,他抬手,鹰隼一样锐利的目光直视着崔太后。
他原本就生了一副叫人不寒而栗的相貌,大婚后逐渐柔和的眉眼叫人忘了这位年轻的天子曾经有多阴晴不定,离京两个月,他瘦了许多,面庞轮廓突出,此时又目光冷漠,便越发显得森冷阴鸷,连李锦元看他一眼,也要心惊胆战,更何况是直面李瑜的崔太后。
儿子一天天长大,做母亲的便一日日显得弱小,尤其是儿子头一回用这种目光看待她。
崔太后握住诏书的手不由抖了一抖,但是须臾,她又想起了花宜姝的身份,这个女人将他们母子耍得团团转,如今儿子还为了花宜姝与她生分,太后再也容不得这个小妖精。
她镇定下来,说道:“我儿,哀家是为了你好,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她……”
崔太后话没说完,手中一空,诏书已经被李瑜夺了过去,于是她的话音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抢走的是她的舌头。
李瑜展开诏书,竟一字一句地读出来,殿内诸人皆是静默,仿佛李瑜不是在读诏书,而是在数着该往他们身上划几刀。
“……好,好得很,趁着我不在,你们就来欺负我柔弱可怜的新婚妻子。”
碰的一声,诏书被狠狠掷在地上,卷轴咕噜呻吟几圈,死尸一样停住不动了。
之前跳得最高的永郡王此时却不敢吱声,胆怯地缩进了角落里。
邓尚书也低下了头,若不是顾及体面,他恨不得将脑袋埋进肚子里。
其他人也是一片静默,此时此刻,所有人都仿佛忘了之前的振振有词和天经地义。
崔太后却是被激怒了,“皇帝,你这是作甚?今日大家聚集在此,还不是为了你的颜面着想,若不是为了顾全大局,你以为哀家会命人写下这封诏书?你以为花宜姝是什么人?她压根不是花家女,她是岳州花楼的妓子,这种出身低贱的女人,用卑鄙手段冒认了花熊之女的身份,哄骗得你团团转,若不是为了你,今日我早将她杀了!缘何要……”
“朕早就知道!”
天子话音落下,众人都被惊动,崔太后的话也骤然停住,震惊地看着他。
面对众人的目光,李瑜神色不变、吐字清晰,“朕早就知道她不是花家女,因为是朕将她记在花熊名下,是朕认下了她。”
宣政殿内鸦雀无声,众人都看着天子,嘴巴微张、神色呆滞,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听得天子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殿内石柱间回荡……
……
太医院
太医院有房舍供当值的太医过夜。
今日不是胡太医当值,但他依然像往常一样留在了太医院中,此时正点了两盏灯火,伏案书写医案。皇后娘娘身上余毒清得差不多了,幸好她是个聪明孩子,吃的美人魂不多,以胡太医的经验,她至多吃了两三年,幸好如此,一切都来得及。
想起皇后娘娘问起子嗣骨肉时的模样,胡太医微微佝偻的脊背又挺直了几分。
自从见到皇后娘娘起,胡太医便心知一切与从前不同了,他要好好保养身子,尽量活得更长一些,将来娘娘的子嗣还用得着他哩。
胡太医不觉咧开了一个笑,打算写完这一页便早早歇息,忽然间窗户哐啷一声响,一个人影滚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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