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别说苏放此刻满脸泛着红光,其它亲卫军听着也是热血上头。
陈孛暂由巨看守,他们便站在边缘位置,齐军因并不将他这样一个文弱书生的存在放在眼中,因此没有隔离,他该听的也都听见了。
他听到他们这一系列商议下来的行动,仿佛已经看到了楚军人财两空的凄惨画面,顿时怒从心来,涨紫了脸挤进包围圈中,对陈白起指道:“尔等卑鄙!”
苏放不虞地皱起眉头,一眼扫向亲卫军,那离得陈孛最近的两人亲卫军一寒,立即动手将陈孛擒拿住朝后拖,不让他来干扰他们行作战会议。
巨立即沉下脸,赶了过来,一掌一个按在其肩上,制住了两人粗鲁的动作。
“你……”
两人一转头瞧见是巨,巨是大谏的仆从,正所谓打狗还看主人,因此他们痛白了一张脸却没有动手,只愤慨疑狐地瞪了他一眼,接着又迟疑地看向大谏,想知道这人动手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大谏的授意。
陈白起抬头,没有理会那两亲卫军的询问眼神,只看了陈孛一眼,并不想接受这个评价,便眼神十分温和地回道:“卑鄙?我们主动让道,行事也是奔着只谋财不谋命,倒与陈岁深一环接一环的计杀相比还是略逊一筹。”
陈孛闻言顿时像被插住脖子的公鸡,一下涨红了脸,嘴里一时想不出辩驳的词句,只能气恼地瞪着她。
“伯父,你还有话要讲?”她笑,嘴角翘翘。
笑得这么漂亮作甚!该死的,他怎么觉得她这样可恶又气人的模样像极了他娇娇儿作弄人时的样子!
陈孛一想起他那可怜的女儿便又心酸得想哭了,他一瘪嘴,气不下去了,他撇开脸,深吸一口气,逼格极高地“哼”了一声。
陈白起见陈孛莫名红了一圈的眼眶,便收起了笑,她淡淡地看向巨:“放开他们。”
对于陈白起的命令,巨从来不迟疑。
巨点头,松开了手。
两人得到自由,一动肩却觉刺痛,虽心中不满巨,可一对比彼此之间的身高与力量差距,他们眼下也只能认怂,等有机会再套他麻袋。
两人想着虽然教训不了巨,但对付一个文弱楚人他们还是可以的,于是便气赳赳地掰着陈孛的小胳膊准备将人拖走,却听到一道柔和又不容质疑的声音响起:“巨,带陈伯父去旁边歇息。”
那两人霎时动作一僵,惊疑不定地看向大谏。
大谏这是什么意思?
只见她眸光黑亮,瞧着他们时带着莫名的摄人幽光,令人头皮发麻。
他们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苏放斜了一眼好像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问题的陈白起,心底越发奇怪她对这陈孛的心思不简单。
“好了好了,将人带走吧,别搅扰了我等的正事。”苏放随意摆手道。
见丞相都没有再说什么,那两个亲卫兵面面相觑,再笨,此时也看出点明堂了。
大谏大人这是不计较方才陈孛的当众辱骂,反而还有心要护着他,明白这一点后,他们虽然大为不解,但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便默默退开了。
巨看了陈孛一眼,低头伸臂,那“请人”的姿态十足,而陈孛也非顽固死硬派,他知道“陈焕仙”是在帮他,哪怕他并没有给她丝毫面子,她也不见怪。
她为何要一再维护于他?是别有所图,还是当真是因为姬韫的关系?
说实话,活了陈孛这把岁数了,该见识的他都见识过了,别人的心思他大抵都能猜透几分,可偏偏这样一个春意暖融的年轻少年,他却着实看不透她那一双眼睛后面的心思。
他杏眸微眯,正经起来的模样倒有几分与陈白起神似:“你们以为我们楚国当真无人?且看着吧,鹿死谁手尚且未知,我陈孛也绝不会成为你们威胁利用的对象。”
说完,他便掉头走了,而陈白起看着他昂首挺胸的慷慨背影,失笑了一下,旁边的苏放推了推她的肩膀,小声道:“焕仙,我怎么觉着你方才看陈孛的眼神跟看儿子一样呢?”
那种既对熊孩子无奈得咬牙切齿,又对熊孩子好笑头痛的眼神简直跟他大哥瞧他家捣蛋侄子的眼神十足相似。
陈白起嘴角一抽,白了他一眼:“那是在看老子,非儿子。”
她的阿父以往可“贪生怕死”了,她总想着儿不嫌父“丑”,有些什么事大不了她多担着点便是,可眼下他忽然变得这样“不畏生死”,可却是真真要愁死她了。
——
等事情敲定后,陈白起与苏放便向田文汇禀了会议内容,得田文认同,苏放便带了些人秘密前往魏营。
而陈白起这边也没等多久便见袁平带着魏腌一众雷霆万钧地赶了过来救援,在得知楚军已被摆平击溃了之后,袁平是一脸魔幻怔愣了许久。
倒是魏腌脑袋简单,他见到陈白起还活着,那自然是各种惊喜、激动,两人一番叙旧,都从对方口中得知了不少事情。
——
楚国,丹阳。
楚宫内传来前方战事的捷报,楚沧月坐于案后,宫殿宏伟敞亮,宫人垂首,和煦日光暖洒,而他无悲无喜,宛如一尊玉佛雕塑。
在与一众朝臣议事,他纤长漆黑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在玉白面容上,淡声问道:“齐、魏那边的又如何了?”
其臣下答:“传来情况,齐方似多了一位奇谋之人,陈将军一时轻敌遭了对方的计谋,只得断尾求生。”
“无能!”有人不屑地轻嗤。
这是与陈氏一族有罅隙的人在落井下石。
第三百九十六章 主公,大战(一)
“那换你去又如何?”楚沧月拂扫开案前竹册,眸如冰魄,淡淡瞥向他。
在楚沧月淡然如月光微凉的目光之下,开口不屑之人顿时有种浑身不适感,像被什么压着嗓子眼儿呼吸难受,他避开眼,咽了一口唾沫,强撑着表面道:“若是换作臣主事,自是不辱使命,马到功成!”
楚沧月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却是满意地颔首:“那好,这事便劳烦都司前去吧。”
他侧过脸,召来近侍邑夫,交待道:“找人暂代了都司大夫的职。”他又转过头,对都司道:“孤便封你为右军主帅,领命去吧。”
都司闻言诧异又惊愕地抬头,见楚王面色平静眸若深海的注视着他,他刚想辩驳的话一下便吐不出来了,他面色僵硬,最终支支唔唔、硬着头皮谢恩领旨退下了。
这下朝堂上其它众臣也算看出来了,楚王依旧宠信陈氏,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重大失误而对其责怪降罪。
于是这一桩子事算是暂时过去了,也没有人再自找晦气,被赶出都城去操戈伐敌。
楚沧月又问:“齐兵尚不足患,眼下却出了意料之外的事,诸位以为如何?”
大夫张仲出列道:“想必那奇人略有本事,既对方有奇谋之人,不妨遣阴阳宗的人前去应付。”
“亦可。”楚沧月又问:“天山边境防线如何,秦择辟境而入,防不胜防,安排下的舟师与工兵,一为泽湖筑坝,二为峡隘山谷建闸,可曾妥善?”
主事一方的左尹此番刚回都城没两日,他最清楚工程进度,他回道:“回王,近日大雪连天,工程稍顿,湖泽成冰、谷隘积雪难以施展,我方虽工事耽误,但想来敌方也一样举步维艰。”
楚沧月道:“抓紧要塞建筑,此番前往可再拨二百工兵。”
“喏。”
楚沧月又问:“联防东夷、西蛮之事,有几族应召,几姓中和,几地敌对?”
庞稽回:“臣领五万大军,经半年征战,已收申、吕阴地之戎,其中北戎的群舒、巢、桐中和,潢川、东夷尚处敌对。”
“可,联和边境之小群而形成东岸防线,不允赵国先锋踏入边城一步。”
“喏!”
关于战事一番商定之后,楚沧月揉了揉发涨的额角,忽然问道:“孙丞相的后事安排得如何了?”
“此事卜尹已占时为初三午时拜祭,初四卯时三刻下葬,其余事部将循旧礼前往丞相府布置。”上大夫道。
楚沧月面色幽郁,哑着声道:“因为战事,一切皆从简吧,但该弄置都备下,丞相夫人与府上一众家仆也都安置妥当了。”
“喏。”
楚沧月起身:“孤乏了,都退下吧。勋翟,陪孤走一走。”
“喏。”勋翟躬身随其袍角而行。
其余大臣皆跪行礼送楚王出殿。
楚沧月与勋翟两人漫步在回廊,王卒远远缀尾于后,冬岭透寒松,葱绿郁郁,霜风一起,便纷纷飘落轩辕台上。
楚沧月站在檐边,仰头望向天空飘落的片片雪花,那白色狐绒暖衬着寒玉面容,远远瞧着便与那琼树玉花一般。
而勋翟却在旁看出了主公那一身永年不散的孤寂与凉寒,像天山上终年不化的冰雪,他眼底的温度与热情仿佛随着那一年的冬天一并被埋葬了。
“每次下雪,我都会想起那一日。”楚沧月开口道。
勋翟低下头,声音发干道:“主公,您……还是忘了她吧。”
楚沧月听了这句话,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这几年类似这样的话他听得太多太多了,千篇一律,于事无补。
“其实我知道,她对我的好其实并非男女之情,她一直都只想做丈夫之事,她讨好我,是想建功立业,她征战献谋,是想名扬天下,她心中隐藏的野心可一点也不比当世政勋的少。”
他说着忽然一笑,笑中有嘲:“你们都讲,她想为后,她想霸占后宫之主的地位,可实则你们都太小看她了,她从不曾觊觎过我身后之位,她想要的堂堂正正的站在我面前,为楚国披荆斩棘,征战天下,这样一个有着宏伟野心之人,你们只瞧见她的一副女子皮囊,却不曾深入了解过她的内心。”
楚沧月不再自称“孤”,而是一口一个“我”,只有在单独提到陈娇娘时,他总是不愿拿这种“孤家寡人”的自称来与她产生距离感。
他的视线移向勋翟,空凉而幽寒:“孤以往从不知,在她为了我、为了楚国这样呕心沥血、立下种种战绩之后,国人的反应竟是这样令人寒心,还有孤身边的亲随近臣对她也不是如表面那般亲近,反而是种种猜忌、冷漠……孤只满心想与她长相厮守,却忽略了这背后有多少人正在算计着她的性命,是孤错了……”
勋翟心头大骇,面倏地苍白一片,他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上,额头紧紧地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主公,勋翟错了,是勋翟错了……勋翟对不起娇娘,勋翟对不起她……”他说到最后已哭不成泣。
楚沧月徒然僵直的目光一点一点挪到他的头顶,破声问道:“你可害了她?”
勋翟却是使劲摇头,他双拳捏得发紫:“勋翟没有,我没有……”
“查了这么几年,孤终是不愿亦不得不承认!”楚沧月心绪如潮汹涌,他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地、重重地吐出:“当初杀害她的凶手,不是外人、不是敌人、不是其它人,而是……”他双睑颤抖得厉害,最终闭上了眼:“孤身边的人。”
勋翟倒抽一口冷气,全身撼动,血液一下冲上脑顶。
“不——不是这样的……”
楚沧月道:“是谁,究竟是谁?”
勋翟一下爬到楚沧月的脚边,他抱着楚沧月的大腿,哀声哭求道:“主公、主公,求、求求你,算了吧,过去的一切都算了吧。她、她已经死了,死了这么多年了,可你身边的人全都是曾经跟随你征战南北、十数载之人,您若为了一桩旧事而再翻查此事,必会寒了人心,况且如今正是楚国存亡危机时刻,您不可因小失大啊!”
他字字泣血,声嘶力竭。
可落在楚沧月耳中,却是那样刺耳。
他睁开了眼,双目通红,布着血丝与失望。
“勋翟……自孤怀疑的那一日起,却未曾与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可如今偏与你讲了,你以为是因为什么?”
勋翟一愣,不知为何听到楚王这样讲,他心底会如此发慌。
虽问了他,但楚沧月却不需要他回答。
“孤以为,当初在这群人当中,唯你与她关系是最为要好的,你们年龄相仿,而她又曾救过你的命,你们相处时,她一直视你为好友,可原来……她的死于你而言,却不过是一桩不愿被翻开的旧事罢了。”
楚沧月冷冷讲完,便强硬地抽出脚,径直越过了浑身僵硬如石的勋翟,步入了风雪之中,风卷起他的衣袍飞扬,他的背影是那样冷绝逍寒。
而勋翟则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一下便涌出眶,他低声呢喃道:“主公,不是我不愿查明真相,还她一个公道,而是主公……我不愿你再一次伤心了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