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楚沧月倒是毫无痕迹地瞥了他一眼,将他的神态尽收于眼底。
他没想过溟儿对那谢楠衣的未婚妻当真动了情,一路以来他没有刻意避开她,却也没有想方设法地接近,他将刻度把握得很好,听了勋翟他们的讲述,一度让他以为那小姑子对他的影响或许不过是一时的迷惑,远不足以让他有什么变化。
但在洞穴中不过是他稍微想试探那小姑子一番,或许还构不成令她为难的地步,他明明不愿面对自己,却仍忍不住为了她挺身而出,还有方才他看向她的视线,不是单纯的欲望与喜爱,若是那样的话,还好些,人的喜好总会随着时间与新鲜而改变,但他偏偏却是一种克制到筹谋的深沉眼神。
他对她,是志在必得啊。
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也不是一件好事。
两情相悦尚且难逃命运的诸多搓磨,更何况是一厢情愿,依溟儿这些年养成的偏执乃至病态的占有欲,那个看起来被娇养在笼中孱弱得像金丝雀的小姑子,只怕根本熬不过他的强取豪夺,若他非她不可,那最终两人的惨烈的结局可想而知。
不知想到了什么,楚沧月的脸色遽然苍白,唇抿紧成一条线,眼底那翻腾的苦海与晦涩暗淡,让他融入夜色的身躯愈发虚无缥缈,孤寂而空洞。
呵,也不知……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哪一个会更悲痛欲绝、疯魔痴狂呢?
——
石碑前的谢郢衣将心思放空,他是巫族的巫师,自小便习天机策术,天机策术类似于一种对大脑极限的开发,眼脑洞察事物时就会像一个高速运转的精准计算机,他在脑中将棋盘复刻下来,再一步一步按照循序摆上棋子,直到整盘棋重新摆满了改存在的棋子。
棋成,阵成。
他蓦地睁开了眼,那一刻那一双墨清的眸子是如此夺人心魄,天上星河转,发出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他一手掖袍,一指执起黑子,直指棋盘一处。非凡小说.ffss.
啪!
清脆的响声不大,却像某种被锢制的空间被启动。
他指落下之时,整个石刻的棋盘仿佛一下便“活”了,光线从横19与纵19条线上亮起,笔直冲闯,原本棋盘上消失的棋子亦重现。
光亮乍现,界碑仿佛被光线给切割成了数不清的块头,那些光线一直延伸直界碑后方,禾真上人一惊,茫然又战栗地向四周看去,那些光线从她身边射过,不可捉摸的光线变成了光墙,约半人高,将她所处的地界划分成了无数条道,像找不着出口的迷路一样,这便是——曲转七回阵。
看到这一幕的禾真上人也震惊了,她清亮的瞳仁映照出这一切。
之前便听过上一辈的人提过当“盲棋”被破解时,曲转七回阵便会启动,雪光交光夜,缥缈轻霞容,便是一番令人心悸的奇景,但她没亲眼见过,今日却歪打正着地目睹了。
勋翟也瞠大了眼,怔怔地看着。
楚军都屏息而望。
唯陈白起倒是冷静,她也算是见惯了各种猎奇事物,她一眼扫过,帽檐下冷白的小脸映出了小半张脸,琼鼻菱唇,浮云翳日光,比全露的时候更撩人心弦。
“阵法变了。”
与其它沉浸在“盲棋”的奇景绮光之中的人不同,楚沧月也是一副性冷淡地看着,并且他耳力,尤其是在如此安静风滞的气氛中,他不经意地听到了一声像笑音舔上了蜜、沾上了漫不经心的软甜的呢喃。
不似那一惯捏作的娇弱怯怯语气,而是一种运筹帷幄、却又平和淡然的口吻。
楚沧月若有所动。
这是一道极为细微的女声,在场的只有两个女人,他可以肯定这道声音不会是禾真上人,所以只能是……
他看向那个站在前方位置,与周边高大厚重的身形完全不协调、甚至格格不入的一道骨架纤瘦身影,她穿着一件与他相似的斗篷长袍,那件斗篷在白日是一种水蔚蓝色,但夜里却像吸饱足了暗色变成了黑蓝色,回想起来,她好像一直都很安静,不多言不多嘴,永远低垂着脸与眼,将一切颜色掩下帽檐之下。
他没有见过她的脸,连声音都只是含糊甚远地听过几句,没有印象,她的存在感一直很淡泊,像森林的一树、漫山的一花一草,明明存在于眼前,却容易被人忽略。
可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男子,会去如此真挚敬爱一个像影子一般拘拘儒儒的姑子?
他忽然对此产生了存疑。
没错,楚沧月对谢郢衣对他未婚妻的态度称为真挚、敬爱。
他并不是一个窥探他人私下相处的人,但毕竟同行一路,总有入眼的几幕让他记在心底。
谢郢衣无疑是疼爱他的未婚妻的,从他专注唯一的眼神可知,但他从不拿寻常男儿对女子的亲呢到暧昧的态度待她,事事以她优先,却不敢轻浮地触碰她,反而他那未婚妻对等他在姿态上要更自在轻松一些。
这是一种无法演戏的本能反应,恐怕他们两人都并不知道。
他收起心底的想法,抬眸,旋指捏了一颗圆润的珍珠弹力一射,竟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界碑。
他眼神一暗。
当初分明界碑后似有古怪,装着黑骑兵头领的木盒子根本送不进去,被一种无形之力给撞落地面,然而此时他的那一颗珍珠却顺畅穿过。
是阵法啊。
她不仅看穿了界碑后的阵法,还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阵法的改变。
楚沧月并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但不得不说,这一对未婚夫妻好似都深藏不露啊。
而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低喃的一句话被楚沧月给窃听了去,她时刻谨记着自己的人设——胆小、话少,柔弱不能自理的脆皮少女,她迈着小碎步走到谢郢衣身边,低着头,纤白小手攥着他的衣袍。
双唇嗫嚅。
“郢衣,棋破,阵开,你做得甚好!”
这是一句毫不吝啬的赞扬。
谢郢衣闻言,有些抽空的脑袋一下懵了一下,但意识到陈白起讲了什么时,却心似开遍了万紫千嫣的花,明媚喜悦,他忍不住拿手按了按胸口处,就怕那处太过喧闹的心跳声会传到她耳畔。
原来,她一句对他的肯定,便能让他觉得为她做再多也是满足的。
第835章 主公,你叫什么(三)
眼看着盲棋已破,异象也不过昙花一现,随即往复寂静月熠暧冷色又重新恢复,只是众人心头的颠覆情绪却未有那么快调整过来。
勋翟一双大眼亮如白昼,惊叹地看向谢郢衣,仿佛有千言万语,但最终也只吐出一句。
“果然大才啊!”
楚军其它人此时也对谢郢衣充满了不明敬仰,本以为一个名不经传地方出来的寒门之士即便学了些医药本领亦不过是哗众取宠罢了,他们一度不明白勋少将军为何会对他青眼有加,甚至自降低身份与他称兄道弟,眼下看来,果然还是他们将军有眼光,懂慧眼识人。
“楠衣恰巧精棋矣,所擅之处,不足以得将军此赞。”谢郢衣一揖,若那高山流水之淡泊名利之士,讲究傲躯藏于谦逊之礼下。
勋翟却不与应和,他自有他的想法,他深吸一口气,将胸溢的激动之情暂抑下,眸色用力,语气忱重道:“楠衣,你们相识虽短,我虽年长你稍许,却敬你之能,服你之人,因此……”他声量逐渐放低,喉中滚动几下:“我将我一生之重暂托于你顾看,望你莫要负我之托。”
勋翟这一路以来待谢郢衣都是极为亲切友善的,这种“亲切友善”不是对任何人,至少他待牙索的态度不过是冷淡客气,以他的身份而言,这种态度哪怕是存有利用拉拢皆过了,这只能表明勋翟是真的对谢郢衣这个人合眼缘,性情相投。
谢郢衣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他这人虽然冷清性漠,但也并非不识好歹之人,人待他以诚,他自不会以怨报之。
“翟兄放心,你的事尽楠衣所能。”他迎着勋翟那双认真慎重嘱托的眼道。
勋翟怔松一瞬,继尔笑开了:“如此便行。”
两人跟打哑迷一样地讲着,无需他人明白含义,只要对方心知肚明即可。
禾真上人那厢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便看向谢郢衣的方向,那个浑身散化着淡淡冷漠气息的青年背光而站,头发以木簪束起,皎洁如玉树,她眼神不禁迷离了起来。
“禾真上人,如此盲棋已破,该你遵守你的承诺了。”勋翟没有感情的冰冷声音唤醒了禾真上人的神智。
她眼神动了动,见他们似叙话完了,便掩饰性地勾起一撂发丝缠于细长指尖,眉眼笑开道:“自然,却不知将军打算送哪三人进死地?”
事到如今,也容不得她反悔了,她暗忖着,大不了先将这三人伪装一番偷偷藏于族中数日,待那勋翟取回厚土蒲回,便利落地打发走了。
是的,与勋翟这桩“殒命”解药换取黑骑兵营剿灭命运的交易,并非是死地与他们定下的,而是禾真上人私下作为,这件事情只有她一人知道,但她的确有“殒命”的解药药方。
勋翟闻言顿了一下,转过头去,目光有些复杂凝深,只见一道高挑修长、穿着宽大黑金凤翎斗篷的身影迈步而出,他或许身上没有露出任何显示身份象征的东西,但那丰姿仪雍的行态走姿,步踱若度,便给人一种高贵清之感。
他站定后,位置恰好离陈白起最近,她站在侧右,他在左,离她的心脏位置靠近的地方。
陈白起视线落在前方空濛的方向,不动如山,但心跳却控制不住漏了一拍。
不知道他这个站位是无意还是故意的,明明他走过来的一段不长路线分明离勋翟与谢郢衣他们更近一些,可他却偏偏来到了她的身旁,一阵清浅的风拂过,飘来他身上淡淡的兰麝木料佛香气味。
对于楚沧月站在谢郢衣的未婚妻身旁一事,谢郢衣有些意外跟警惕,他嘴角敛收抿直,而勋翟也怔松了一下。
“这位……是翟的一位贵人。”
勋翟对禾真上人将话放得有些重,借此点明禾真上人此人对他的重要性,让在留看人的期间不至于将人慢怠了。
禾真上人也不是什么白目之人,一瞧这人往那一站的气势与凤仪之态便知非富则贵,虽然她没有那么聪明猜出楚沧月的真实身份,但大抵也知这是接了个祖宗回来照看啊。
她心中哀乎,也怪她自己没有及时将解药炼制出来,否则哪还有这一出啊。
勋翟再道:“另外,便是我的义弟谢楠衣,还有他的未婚妻。”
至于未婚妻的名字勋翟表示不知,直接便略过不作介绍。
禾真上人又扫过谢郢衣,与……他的未婚妻?!
她的表情顿时有几分诧异,终于舍得施舍将视线落在一直忽略的人身上。
像打量某种物件的刁钻眼神,一番下来。
禾真上人嘴角挂上了轻淡的笑意。
说实话,对于这个“未婚妻”她很失望。
此女穿着一件不显腰身的宽松斗篷,但从身量与削弱的肩膀可以推测其身材娇小,那孱弱不堪的双肩与看不清的模糊面目给她一种阴沉古怪,十分不讨喜的普通感。
只看了一眼,她便对她失了兴趣。
只是一个“未婚”妻罢了。存书吧.shu8.
禾真上人对勋翟扬起一臂,扫榻以待的姿态:“既是如此,便请三位踏入界碑吧。”
盲阵已破,别人或许不知,但她岂能不知这曲转七回阵已暂停,谁人都可以进入,但只有一刻钟的时间,过了时辰一切又会恢复如常。
所以,无须她多做什么,他们三人都可以自由进入。
勋翟拦下欲上前的七健将与楚军,身躯笔直紧绷,他眼神欲言又止地望向楚沧月,内心自有担忧与犹疑,但却又不能阻止主公的决定。
他安慰自己,让主公留在死地或许会更安全一些,如此下来,他才能够安心离开去寻缺一味的解药。
“翟,会尽全力速赶回来,望……珍重。”勋翟沉声道。
其它人也都一脸严肃又郑重地目送着三人并齐,朝着界碑而去。
楚沧月顿了一下,终拂袍回首,几缕银发从帽檐下飘出,他声似夜色缈缈,淡然道:“无需忧虑,且安心去。”
他们不敢行礼,也不敢暴露他的身份,但无疑数百人乌泱泱一片站在界碑前,声势恢宏,那目视的力量汇集在一起,足以让不明真相的禾真上人一阵心惊肉跳。
不过是暂送三个人进死地庇护,何以这帮铁血汉子会以这样郑重其事的态度来目送,怪哉了。
——
三人站在界碑前,禾真上人侧过身,让三人越界踏入。
而这一步后,三人只觉眼前的景象好像画布溶解,水墨幻化,如同一脚便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一般,这界碑之前与之后的景象竟是完全不同的。
死地后方倒不是什么迷人风景,反而比外面看到的更为荒芜崎岖,四周笼罩着一层诡异的沼雾,比一般的烟雾要浓郁一些,连那明亮的月光落下都被分割得白惨惨,远处似屹立着萧瑟的树枝,湿冷风息从路面上逐渐铺开,带着孤冷与冰凉悬挂在清冷的沉墨一样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