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你救我三次,一次在冰桥上,一次在不久之前的豹口之下,还有方才那一铁捶袭来,这三命于你而言,便是多此一举?”
他有些受伤,像身不堪重负,脸色遽白,眉愁萦于脆弱:“或许,你早便觉我是一具拖累了吧。”
听他提及,她才想起她救了他这么多次。
陈白起后知后觉地恍然道:“原来我救了你三次啊?”她表情一转,又道:“可这三次都换不来先生的一句承诺,反而被要挟着当护卫,想来也是我不够份量,当不起先生的感激吧。”
她也一脸失落叹息,但话中却是在刺他先前拿她当谈判报酬的事在恩将仇报。
相伯先生一窒,向来是他堵得别人哑口无言,眼下却在她这儿吃了瘪。
他闻言看向她的眼睛,有些不安,有些无辜,好像在辨认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可她没给他机会看仔细。
“我并非”
“不过也是小事一桩,先生也无须太过介怀。”
相伯先生顿时有些慌张道:“不,不是”
不等他解释,陈白起已先发制人:“陈芮还有事要办,先生保重。”她拉过一边有些愣神的谢郢衣,对着一脸懵逼状态的勋翟,道:“勋将军,我想倒有一处安静的地方,你找些信得过的人带上楚王,随我一同过去吧。”
勋翟此刻内心十分复杂,他算是真正见识到她一出马万人俱静的场面,连相伯先生在她面前都要谨慎措词一番,才能不被反怼得面如土色,对比自己先前的情况而一向傲气冷然的谢弟更是像被母鸡护在身后的崽一样,无助、可怜、脆弱?呵,他在暗自窃喜吧?
他暗中分析了一下三人的状况,不,他更是观察了一下其它人对少女出面的反应,很显然,无论敌我双方,好似都默认她一介妇人插言主持,并无不妥反感的异样。
他一面颔首,一面在心中打定了一个主意。
他威武八面地沉声道:“将他们牢牢地看守好!”
转过头,他对陈白起的态度却一下如春风拂面,虽摆不出谄媚假笑,但那举止神色皆和善得不得了。
“陈女郎,劳烦你了。”
陈白起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心中感叹一声铁憨憨!
牙索在人群之后,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力,因为他身份特殊的缘故,勋翟让他像普通士兵一样湮没于众。
他至“陈芮”出现后,一直像个傻子一样看着她。
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这一面,之前他眼中的她像山中仙鹤一样漂亮干净的小仙女,她清纯无垢,不染纤尘,美好得不似人间之物。
而眼前出现的她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
她是的实感的重量,她像山、像海,像不可僭越之凛然之物。
眼前的她,遮了脸,却越看越让他想起了一个很久之前的人了。
那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却令他印象深刻之人。
他走在他们身后,压抑默然地跟随而去。
重新回到当初被禾真上人安排暂居的偏隅洞府之中,陈白起摒退了所有人在洞外口守着,是以昏暗的洞穴之中便只剩下她与楚沧月两人独处。
只是一人是站着,一人却是躺着。
石穴挖掘的府洞没有点火,只有石壁上涂层的磷粉亮着淡淡的光,外面的人都揪着心,自是没有心情高声喧哗,而洞内亦是一片寂静无声。
陈白起静静地看着楚沧月半晌,只见他身上外面的那一层黑凤金翎斗篷被脱去垫在身下,他内里也是一件漆黑的衣袍,质感顺滑较为贴身,宽袖大摆,迤逦铺床。
他虽说外表肌理已呈老年化,但健硕修长的身躯却并无多大变化,宽肩窄腰,四肢颀长,身材瞧着依旧能够吸引人。
她蹲下倚在石床边,想了一下,伸出手,勾起一角,便将楚沧月脸上一直戴着的面具一点一点取下。
将面具完全掉落,她看着他的脸,神色没有多大变化。
早就猜想过,亲眼所见也不出所料,一张苍老晦暗的脸露出来。
他睫毛如雪,静谧又无力地覆盖而下,哪怕是老了,他五官仍旧是好看的。
“你这是将别人的一年过成了十年啊,不过几年不见,你便一个人老成这样了?”陈白起轻声道。
“我若不救你,或许你就会这样在无知无觉中老死掉了,这样一来,我是不是就等于在未来征途中解决掉一个隐形的拦路虎?”
她不知道她想跟他说些什么,有些话没过脑子就是嘴巴忽然想说。
“你现听不见我说话,也没有认出我是谁,这样挺好的,省了许多麻烦,当陌路人也好”
她声音停下,很久都没有再出声了。
“楚沧月我不怨你了,你要好好下去,别再轻易就放弃自己。”
空洞寂静的洞府中,她的声音像淌过漫漫长河,徉过时光岁月,洗褪了一切杂质后的干净纯粹。
“你是楚沧月,是楚国的王,是勋翟他们的主君,你成不了白起,也不必背负任何人而活。”
她脱下了他的衣服,举起一把匕首在他心脏位置处细划了一刀。
随即她又很快在自己的手心滑了一刀。
他的血是黑色的,而她的却是鲜红。
她将左掌覆在了他的心脏处,两人的血相融到了一块儿。
她感受到了来自于身躯传输过来的刺骨寒意,像一股最森冷的恶意源源不断地涌入她的身体,冲击,暴乱,吞噬着她的热度。
在最痛的那一刻,她咬牙坚持,但牙缝中却迸出细碎的呻吟。
这时,她感受到了一只炙热灼烫的手抓住了她的。
此时的她如堕冰窖,浑身冻得颤抖,嘴唇紫白,睁开一双朦胧的眸,她视线迟缓地下移,看到了一只削瘦修长的手正紧紧攥着她,好似通过这样的力道能够分担一部分她的痛苦。
第百十二章 主公,认定(四)
她有些木讷地转眼,看向了未未睁开眼的楚沧月。
由于她源源不断地输送着巫力,这是一种最为纯粹的生机之力,他原本腐败枯暗的肤色逐渐有了好转,一点一点地恢复了青年的模样,那张哪怕在黑暗中仍旧流莹如脱胎玉质的脸,与记忆中相重叠在一起。
相反,从他体内汲过的毒性侵袭着她的经脉血液,而她的眉毛与睫毛却挂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眸珠盈水,心脏处受到压迫而蓦地跳动了一下。
将殒命的毒吸入了她的体内,她咬紧了牙承受着一波又一波的痛苦,除了感到骨子里透出的冷,还有像碾碎骨头一样的疼痛感。
她移下眼睫,看到她的手开始有了老化的改变,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不知道她如今会是怎样一副模样。
会不会也变成了一个老婆婆?
“白起”
他忽然唤她。
像梦呓一样轻、一样轻嗌的声量,陈白起咬着牙强忍着喉中的细碎声音,只当他在说梦话,但又感觉到头顶传来有一股异样,她倏地抬头,却是一怔。
只见楚沧月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但他此时还动弹不得,脸部轮廓僵硬绷紧,唯有一双狭长孤漠的眼睛在动。
“白起”
他唇又艰难地吐出两字。
陈白起抬头之际,披散于肩的头发如流水一样滑泻而下,原本该是一头乌黑的长发却白了,像霜花覆满头,雪白无垠。
看着她那从肩头滑落的秀发,楚沧月眼神发怔,喉中一哽。
陈白起掀起的睫毛又浅浅地落下,她将划破的手收回,看了眼他那光溜溜露出的胸膛,顺手将的衣襟他扯拢了回去。
她脸上戴着面具,中气不足地轻喃道:“君授册我没能给你追回,但至少你的命我替你保住了。”
楚沧月眸中似震了一下,他喉中滚动一下,连身躯有着轻微的颤动。
陈白起强撑着站直了身子,她颈项弯后,将一只手掌盖在脸上,将脸仰起喘息着。
过了一会儿,她取出一瓶小型生命药剂灌入口中,咕噜咕噜咽下,再掌心合握,感觉瓶身消失虚无才松开手。
她垂下头,慢悠悠地看向楚沧月,这才感觉视线内的事物清晰了些。
失血过多,可不就头昏眼花。
但定睛一看,却见楚沧月屈着肘,僵硬又痛苦地撑起上半身:“白起她常有些神奇的手段,从危而不乱,置之死地而复生,孤常常在想,或许当初孤看到的尸体并非她,她还没有死,或许她早已死而复生了,然后一直活着孤所不知的地方”
楚沧月蓦地出手,一把扯过没有防备的陈白起拉进怀中。
她本就难受,这样一下撞进他怀中,一股淡淡佛桅熏香吸入鼻中,她眼前一黑,睁着一双眼却是迷朦空洞,她神思游离地望着他的眼,那是一双因用力凝视而显得如火灼如鎏光的眸子,他抚着她的脸颊,覆下,一双病中淡色嘴唇印下浅尝即止。
她在失去意识时,似乎还听到了一道复杂得像哭腔一般的声音哽咽低诉着。
“慈悲,终是还给孤了”
一片开阔的绿野之上,有两人并肩而立,原野吹过的清风将草皮吹荡如波浪一层叠一层起伏不断,亦扬起他们轻薄流逸的衣袍与长发扬起,恣意而畅快。
纤细男装的少女仰头与另一名月华矜贵蟒袍男子讲话,男子将就她的身高而低下头,他们一边说着,一边相视而笑。
“主公,你信鬼神之说吗?”少女压低稚脆的声音,故作成熟的好奇问道。
男子负手,望着前方:“鬼神啊”
少女等了好一儿会都不久他回答,便好笑道:“这是一件需要想这么久的事吗?”
“我本不信的。”他也笑道。
她追问:“从不信吗?”
他想了一下,才道:“只有陷入绝境自救不能之人才会将希望寄信于这些虚无缥缈之事。”
少女听了也深以为然,于是,她随口又问了一句:“若假如有一日你信了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他闻言望向她,嘴角在笑,但眼神却已有了一种莫名随风而逝的伤感,他答道:“若有一日我信了,那便是我失去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东西。”
少女被他正经的神色与语气震住了,她下意识问道:“那你想让鬼神替你找回来?”
他却摇头,语气很轻很轻:“我希望在我看不到的地方,能有鬼神替我佑护着她,别让她厌烦了等待,能等我拼尽全力赶到她的身边。”
等我。
以往是你来到我身边。
这一次,换我来。
陈白起是在一阵吵嘈声中醒过来的,她躺在硬邦邦的石以上上,身上没有了之前的身轻如燕,反而有种刚附身陈焕仙身体的沉重感,但在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后,她也很快地接受了眼下需要虚弱一段时日的事实。
她起身过快,眼前发黑,需要坐在原处缓一会儿。
她两眼失神地落在空气中,方才做的梦让她还有些没回过情绪来。
那其实也不算是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