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弗生经”,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他翻身坐了起来。
远处带着湿热的风吹弯了一截蒲草,他方始抬头,便听到一道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知先生可否替我卜上一卦?”
相伯先生背脊徒然一僵,只因这道声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个人,它杂音很多,既不尖锐也不平缓,声音既不粗狂也不斯文,就像众声集汇成一道的假音,再加时机不对,着实怪异又令人惊悚。
半晌,他松下身来,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果不其然,他环顾四周一圈,并无发现此人的行踪。
“听你言辞倒是诚恳,然而这藏头露尾之行为,确令我不敢应对。”相伯平静道。
那人回道:“你若见了我,于你并无好处。”
这话倒是有些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的意味。
相伯荀惑拍了拍压折在身上的草榍泥土,像是真诚劝服道:“若你是为求卜一事,阁下何不去寻阴阳家的人,相较于我学术不精,他们才是行家。”
更重要的是,阴阳家的人是开门做“生意”的,只要出得起他们门中要的价格,他们一般来者不拒。
那人却像曾经考虑过似的道:“若是算自身前程祸福,阴阳术倒是相宜,但若是其它,却不如先生有先天之计,所以我心中所挂念之事,还是找先生倒是更为合适。”
相伯荀惑一震。
先天之计……
先上天一步要做的事,该是怎样一件颠覆野心之事?
“阁下……只怕高看小可了?”他掩下个中情绪,自谦道。
“鬼谷新一任的鬼谷子……相伯荀惑,你担得起我的高看。”
这时,一阵猛烈刮来的风将原本平静的空气搅乱,耳边是草木刮蹭的哗哗声响,一道身影自远处迅速拉近,就像加速的画面,这个人戴着斗笠,身量很高,也很瘦,整个人的存在感像缥缈的雾意,有种空濛的虚芜感。
相伯荀惑一下被他的气压逼近,发衣乱扬。
下一秒,一只苍白、近似老树枯朽的手伸近他的额头,轻轻一点。
叮咚……
似有水声从高处坠落入冰湖之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冰冷到骨子里的触感好像百来盘虬的树根脉络,迅速侵入了他整个身躯。
他不禁生理不适,抖动了一下。
耳边再度传来那道难辨清晰的声音。
“你活着更像一个奇迹,你身上有命运的味道,所以你能勘破……”
他一下拉近了相伯先生,两人之间的距离挨得很久,相伯先生被他抵住了所有的行动,哪怕危险意识尖锐地发出了警鸣声,他却发现他动不了了。
“我本是来找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忽然道。
相伯虽然身体动不了,但还是能说话的。
眼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形容——危险。
从他身上他什么都“看”不见,就像面对看不见却又存在的空气,它可以是一直无害的,但也随时可以让他窒息而亡,它的威胁是来自于四面八方,避无可避。
目前能做的事,最好是顺着他的话走。
“寻人?生或死?”
“生。”
“那你要找的人,想来已经有消息了。”
“何故?”
“能确定生死的,那自然是找着了。”
“嗯,确实找着了。”
两人聊着无趣又空洞的话题,就好像他们彼此的思绪其实都不在这对话上面。
那人一面应同,一面松开了手,只觉四周一下寂静了下来,鸦雀无声,就好像空间一下被时间定格了似的。
“先生可否替我卜算一下,我寻之人是否能达成我之毕生心愿?”他的语声终于不再轻飘飘不着地面了。
相伯先生在他手指离开之后,那冰冻僵硬的身躯才终于有了回暖的感觉。
他那失去血色的面容亦重新恢复了许多。
万金油语录顺口而出:“有志者事竞成。”
那人却摇了一下头,斗笠下的面容似隔了千重山,声音平和又低沉道:“这于我而言是一件大事,希望先生最好慎重对待。”
相伯先生历来也是一个不怕被威胁的人,他是面皮软,骨子里极傲之人。
他面浮温雅洞悉一笑:“既是大事,那卜算的结果好与坏,你都不会放弃,又何必多此一举。”
那人闻言停顿了一下,似在想着什么,最后,他抬起头,看着相伯才慢吞吞道——
“其实,我只是在找一个看得过去的借口,看杀不杀了你……”
随着这句很寻常口吻的话语落地,一股深渊般扼人咽喉的恐怖气息却开始弥漫开来,就好像之前他所有的话都只不过是一场客套无聊的开场白,而最后这一句才是他的真心所想。
相伯荀惑眼眸微敛,倒是没有这般轻易被吓到。
只是心理强大没有什么卵用,他一介弱质书生,一碰上这等以武相挟之事,不能硬碰硬,只能靠它法获胜。
他觉得或许自己的处境还不至于全无生机……
这人的确对他有杀意,然而却因顾忌或者其它的思虑阻挠而一直没有实施行动。
尤其是那一句……“看得过去的借口”,凭他这等世上难寻其一的身手,若想杀一个人,又何须找什么借口,除非他怕杀了他之后,无法向某些人交待,或者无法达成某种目的。
第百二十五章 主公,湖中探(二)
最终,那名不知来历的神秘人没有对相伯荀惑出手。
他拢着双手,瘦长如白鹤伸颈的身躯隐于水草摇拂当中,风扬身现,风止,人隐。
“罢了,还是留给他她吧。”
似经过一番不怎么严谨的衡量,他才道了这么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然而相伯先生身上的危机感却并未减弱,他面上似浮起一抹古怪的笑意,道:“无功而返,你不遗憾?”
那人闻言,似讶地瞥了他一眼。
随之,喉中滚动了几下,闷闷地溢出了沙哑的笑意。
“确也遗憾……”
随着他的低话,不知打哪刮来一阵湿潮大风迷眼,水平面骤然泛起层层涟漪,相伯先生下意识转过脸,待风平水止,他心中若有所觉,再睁眼望去时,已不见其踪影。
相伯举目望去,空荡无声,他独自一人站在辽阔的草地上,天地一下仿佛被拉大了,他渺小如一粒米砂,极蓝悠然的白云下,草绿间白色河流汩汩而过,千里风光,连天草绿碧水。
那人……的确离开了。
他静默伫立了许久,直到南烛与谢郢衣一脸是汗地匆匆赶到。
如陈白起所料,他们两人在原处等待的时间超过了预期,心中便开始着急了,从哪个层面而言,他们都并不放心两人一道离开,于是在久等不见“陈芮”如期返回后,关系如冰的两人也不商量,直接像拔河竞争似的,争先恐后朝前赶路。
“阿芮呢?”谢郢衣一上岸乍见相伯荀惑一人,疲倦汗流的脸色一下变了:“怎么只有你在,她人呢?”
相伯先生眼下神色已恢复了平常,他看了谢郢衣紧张的神色一眼,念及“陈芮”他眼中似有歉意:“来了一拨可疑的人,她去引开他们了。”
“什么可疑的人?”谢郢衣怔愣了一瞬,却因他的解释太过空泛,心似烧着了一把火:“你就让她一人去了?”
若是全盛时期的白马子芮谢郢衣还不会这般担心,可如今的她巫力耗空,正值虚弱期间,她的一举一动皆会牵动他那颗紧张的心。
“具体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离开此处,我会沿路留下印记,她若看到自会追上来。”
相伯先生何其敏锐,他大抵猜出对方的目标在于自己,而引开“陈芮”只为腾出独处空间,是以只要“陈芮”足够机警,应当不会有危险。
只是他想不明白,那人对他的态度十分奇怪,来者不善是自然的,但最后却什么都没有做,仿佛杀他与放他之间,权衡于意念之间。
本依他那鬼神莫测的手段杀他一个没有防备与武功的人,简直轻而易举,即便有“陈芮”在身边,但两者之间的差距他也能够感觉得到,丝毫不会阻碍到他。
可他偏生做出一些令他费解的事,比如故意让那些人引起动静,借机引开“陈芮”,这完全没有必要,若他想动手,依“陈芮”眼下的状态也根本阻挡不了他。
若他只想会会自己,谈些隐密之事,他也完全可以让“陈芮”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些直接的方式他都没有选择,而是更加迂回用心,他思来想去,倒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与“陈芮”是否认识,他并不想与她在此碰面,才故意引离错开?
虽说这个猜测没有太多佐证确定,但他的直觉却偏向于此。
“是不是与你有关?”谢郢衣冷声质问道。
南烛见不得人这样与自家先生说话,当即跳出来,挡在自家先生前面,满脸骄横瞪着谢郢衣道:“现在讨论这个有什么用?你再吵大声点,最好将人引回来,让陈女郎的努力都白费算了。”
他虽然也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当着他的面凶他家先生,他当他南烛是摆设吗!
谢郢衣倏地一下拢紧双眉,他抿了下唇,盯着这对主仆眸似寒刃,慢悠悠地回了一句:“你们最好祈祷她会安然无恙地归来……”
相伯因那神秘人之故,心情也不活跃,但也能理解谢郢衣此刻的心情,因此对于他的怨怼敌意并未放心上,他挡开面前的南烛,平心气和与他道:“我自不愿她有分毫的损伤,只是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成为她的拖累,还是先找一处安全的地方,听她的话等她找来。”
谢郢衣阴沉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相伯先生再道:“她离开前曾说过,保护好自己,我相信这句话不仅是对我说,也是要告诉你的。”
谢郢衣眼波一动。
“贸然冲动,反而容易坏事,她是一个智勇之人,行事若无把握,便不会独自前去,你于她相交甚于我,相信你应懂她、信她。”
谢郢衣听着相伯先生的话,面似幽水死寂。
“她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我自是知道,反而是你,别以为有多了解她,她的事,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幽暗深漆的眸子摇曳过一道光,他转过身,便朝前走去。
相伯先生听出他话中有话,他在暗示他所见到的“陈芮”可能只是她示人的其中一面,只有与她最亲近之人才会知道她的全部。
老实说,比起谢郢衣对他不加掩饰的危机感与敌意,他对谢郢衣掩藏的恶意亦不少,要知道名为嫉妒的涌滚恶流是人性中最难平息的,自从知道他是“陈芮”未婚夫那一刻起,哪怕是他,也无法控制它的成长与反扑。
南烛见先生一直没讲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那个姓谢的又满腹戾气独自一人要走,想到他再怎么样也是陈女郎的未婚夫,如果人丢了,等她回来问起岂不无法交待?
“嗳?你往哪走,这个地方这么大,别乱走一通最后迷路了!”南烛跺脚,叫他:“你不想陈女郎回来找不着你,又受累再跑一趟出去找人吧?”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戳中了他的要点,谢郢衣脚步停了下来,见他没再私自行动,南烛瘪了瘪嘴,想着毕竟人家未婚妻前后帮了他们主仆大忙,眼下对她家落单的未婚夫宽容些也是应该的。
于是便没计较太多,见他要走,便带上自家“柔弱”的先生赶上去一块儿,正巧见他从袖兜内取出一样东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