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他轻喘着气,眼神还有些焕散,迷茫迟缓地打量着四周环境,却发现是在一间陌生的房内,正是夜里,房内却没有燃灯,直到他不经意扫到前方有一道纤瘦的人影。
他视力已大不如前了,再加上室内昏暗,即便他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却仍旧瞧不清前方站着的是何人,只是人的感觉很奇妙……明明觉得那道身影很陌生,面目也模糊不清地瞧不见,但她就站在那里,他便有一种无法形容的亲近。
陈白起见他怔松迷茫地盯着自己,知他是没有瞧清楚她的样子。
“父亲。”她轻声唤他,好像怕声音再大一些便会吓着他了一般。
陈孛讶然失声。
许久,才颤声道:“你、你唤我、我什么?”
“父亲。”她又唤了一声,但这一次声调微扬,带了些笑意。
陈孛至清醒后,记忆力便有些断缺,这也是不可避免的,毕竟中咒太深,若非是陈白起来解咒,只怕他这一得都只能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了。
是以,他并不记得这些日子他与陈白起相处的时光,也并不记得中咒后的记忆。
“谁是你的父亲?我陈孛早已是孤寡之人,休得编些谎话愚弄于我!”他勃然大怒,因气极那张青白的病容有了几丝血色,但到底损耗了许多精气,一气便两眼发黑,身形晃摇不止。
陈白起连忙上前掺住他,一手贴于他背部,运气替他解郁疏气,嘴上解释道:“父亲,你可还记得你小时最喜与娇娘玩踢荷包,可你最不喜欢绿色,是以小时也从不允娇娘用绿色荷包,穿绿色的衣服,偏生娇娘那时就喜绿色,非要与父亲对着做,为此你气极了还打了娇娘一顿,为这娇娘大半个月都没有理过父亲,直到父亲半夜跑到娇娘床边哭得伤心,娇娘这才与你合好……”
陈孛听着她讲的事,原本。
“我知道,你以为我死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来找你,你定是怪我、怨我,所以便不想与我相认了,是吗?”
她放开了他,站起来退后几步,这时陈孛全身哆嗦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她,眼中却已是泪水涟涟。
却见她直直跪在他的面前。
“女儿不孝,这么多年未曾承欢膝下,反而害父亲劳心伤神,你今日若不肯原谅我,那我便长跪不起。”
这时,终于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他的女儿的陈孛,连爬带蹬地扑到陈白起身上,抱着她便是哇声大哭道:“娇娇儿,呜呜……当真是你吗?为父不是在梦里吧,你真的回来了,我还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你了……”
陈孛这人生来性子便古怪娇弱,几十岁了仍旧喜笑啼哭皆随性,但自从陈娇娘“死”后,他却开始粉砌脸面,将自己变换成了一个严肃、刻板的族长形象,鲜少有这样流露真性子的时刻,如今见到死而复生的女儿,他却是什么都忘了,只想将心中多年积累的委屈、伤心、凄凉与寂寞一道哭诉于她听。
当一个人身边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无人时无处话凄凉,人多热闹时却更是满心寂寥,他活着就像没有了明日一样,每日都靠着过去的回忆才能支撑下去。
陈白起听他哭得伤情,心中自然也不好受。
她想起了当初给他当女儿,却像角色调转了一样,时常是她在照顾他,他这人说好听点叫随性,说不好听点,那叫矫情软弱,虽然聪明有才华,但并非一个坚强又果断的男人。
他性格上的缺点很多,一开始她拿他当便宜爹,权当捡一副身躯后多送的一个赠品,并不太上心,但最后却发现,她对他的了解还是太少,他或许做不成一个顶天立地、人人歌颂的大英雄,却是一个可以为女儿豁出一切的好父亲。
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全都毫无原则地成全,哪怕她要成为一个谋士,成为一个男人一样去打仗,他虽然会反对,但最后还是选择尊重她,背地里替她筹谋划策,不惜违背自身的意愿回到丹阳。
人心换人心,她到最后亦是真心认他为父的。
她劝慰道:“父亲,其实我早就与你见过了,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与一个叫陈焕仙的少年相遇?”
听她的话中似另有深意,哭得有些昏涨的陈孛稍敛了泪意,继续听她道:“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的话,我说过我会给你一个解释,而那个陈焕仙就是我,我当时改头换面与你重逢,奈何我想跟你相认却时机不对,想等手上的事情结束后另寻更妥当的时候告诉你,却不想最后还是错过了。”
第百五十八章 主公,缺父爱的圣主
陈孛像是陷入了回忆,表情一换再换,张嘴嗫嚅了几下,才后知后觉道:“……原来我的感觉没错,果然是我的娇娇儿啊。”
陈白起见他这般伤感恍惚,既是愧疚又是自责道:“是我的错,我曾犹如过是否与父亲相认,因为那时的我已非陈娇娘,而是披了另一个的身份游走于世间,我总担心太多,总思虑太多,以至于总是错过。”
陈孛忽然想起什么,声音拔高,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可、可我记得诸国线报说,陈、陈焕仙死了,难不成你——”
“我没死,但也是很侥幸地捡回一条命罢了,养了许多年,无意间得知父亲有危,便立即赶来了。”
她由于无法将实情原原本本道出,所以话语不详,一句话断断续续,掐头断尾的,倒像是在编话。
“掌、掌灯,我想看看你!”
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太过虚脱的身子却不听话,双腿软着,一直撑站不起来。
陈白起唯恐他伤着自己,施了几分力道止制了他的动作。
“父亲莫急,我现在便去掌灯,只是……希望你看到我,不要惊慌。”她有些不安地事先提醒了一句。
陈孛听这话已是被吓了一跳,他破音道:“难不成……你毁容了?”
“呃,比这还严重……”
毁容好歹还能辨认出原貌,她却是直接换了一具身子,身上哪哪都与过往的陈娇娘不同了,也不知他瞧着会不会觉得恐怖。
“不、不怕,你不要怕,为父、父也不怕的……”陈孛忍着泪意努力安慰着,实则心痛得快死了。
呜呜……比毁容还要严重,那他的娇娇儿岂不是面目全非了,那以后她可该怎么办啊。
没关系的!没关系,陈孛想着,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都是他阿孛的女儿,若她嫁不了人,那便由他这个当父亲的人一生来守护着她,他会努力活久一些的。
陈白起见他一脸天塌下来的表情,就知道他误会了,却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罢了,等他亲眼看一看就知道了。
她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起身去点灯,树灯约有七盏油捻子,她只点亮了三盏,当房内亮起来时,她便转过身来。
陈孛看到转身的少女纤骨神玉,披着一件男式盘扣欗袍,落下的袍袖从中岔开,更显中段腰身不盈一握,面上却戴着一张白玉生瑕的面具。
陈孛见她连先前黑暗中都戴着面具,心下更加确定她是真的容貌毁坏了。
陈白起摸上脸,语气平静道:“父亲,我现下便摘了面具。”
陈孛尖叫道:“不、不必了。”
他揪着心,连声打断了她,他怎能如此自私,让她揭开面具,岂不是再一次在她的心上撒盐,这世上有哪一个女子不珍惜自己的面容,哪一个女子能泰然面对自己毁容一事。
陈白起动作一顿,莹清黝黑的眸子落在陈孛身上,估量一下他此时的想法,便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只怪她方才多提醒了一句,他便将脑补进行到底了,眼下连她的脸都不敢看了。
陈白起觉得就算她真的毁容了,也不至于会如此脆弱。
“父……”
“陈族长可是醒了?”
这时姒姜从门口走了进来,他只穿了二层轻薄的白青底衣,下摆轻荡,战国时期没有底裤,因此行走间倘若步履稍大一些,那一双白长笔直风骚大腿都若隐若现。
他打量了一下陈孛的状态,一根手指托颌,弯唇笑道:“两眼湛神,哀喜自若,看来的确是恢复了?”
看到进来的人陈孛愣了一会儿,他也有许久未见过姒姜了。
“姒姜?”
“陈族长莫非认不得我了?离开前,我便说过,我会找到她的,如今我终于找回了白起,还将她带回来见你了。”姒姜笑意盈盈道。
陈孛看着他这张熟悉的脸,便很容易想到过去,这张辗然笑靥的绝美容颜已是好久之前的记忆了,好像在失去了陈娇娘后,无论是他,还是姒姜都难再真心的笑了。
泪水一下又盈于眼中,陈孛匍匐下,便是想向他道谢跪下。
“谢、谢……”
姒姜一惊,感觉背脊一道射来视线让他压力山大,他知道他方才不实的邀功话陈孛信以为真,真拿他当大恩人一样。
他几乎是手足无措地奔上前扶起他:“别、别啊,我不过戏言罢了,你是长辈,是白起的亲爹,你可千万别折煞我了,你以往不是最不待见我的吗?眼下忽然对我这么热情,可快吓死我了。”
陈孛被他的话说得又是气又是好笑,他是不待见过他,总觉得他待在自己女儿身边跟个妖颜惑宠的奸妃似的,是以更加信服姬韫与巨,但后面他一直留在楚国时常照顾他,他早就拿姒姜当自己人看待了。
后面赶他走,也是因为看得出来他心在外界,他一直想要去更宽阔的天地游徜,他知道姒姜一直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娇娘,但他却不愿姒姜年纪轻轻,却因为自己被困在这一眼望到头的地方。
“姒姜,别再让父亲这么顿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脑海中闪现过一个片段,他脱口而出道:“为父好像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未婚夫的。”
哈?陈白起呆住了。
姒姜脸上本得意欢愉的表情一下滞在脸上。
陈白起脸色变了变,还没来得及阻止陈孛,便听到他恍然醒起,惊喜道:“我记得你说他叫……叫谢、谢什么的。”
陈白起瞥了神色阴沉的姒姜一眼,像想不起来一样干笑道:“有、有吗?”
但陈孛的脑子就跟锈卡的齿轮上了润滑油一样,一下好使得不得了,他肯定道:“对!为父想起来了,你说他叫谢郢衣,是一个什么族的少族长,长得好看性子也沉稳,并且嫁妆也很丰厚。”
陈白起听着他一口气将她当初哄他的话全都讲了出来,她不禁头痛地抚额。
还以为他当时神智不全,讲过也就忘了,哪成想他别的没记住,偏这些她拿来安抚他情绪的话一字不落的全记下了。
姒姜再也听不下去了,他倏地站了起来,对着陈白起方向冷笑一声,扭头便走了。
陈白起想追,可她又不能抛下老父,她看向陈孛,声音压低,喜怒难辨道:“父亲,你为何要故意那样讲?”
“明明是你对为父说的,你可不能怪我……”陈孛一见她这模样,眼神飘忽,心肝便有些颤颤的。
被强势女儿支配的恐惧感又重临了。
没错,他方才是故意气姒姜的,哪怕想起这些事情,但也没必要全数讲出来,只因他听到姒姜自称为婿时,顿时便不忿了,情份归情份,他的女儿哪能随便嫁人,没得他承认的野汉子都不算数。
陈白起太了解他了,哪怕嘴上认了错,心里也是死不悔改的。
他如今糟了大罪人还没有恢复过来,骂是不能骂,连说都说不得,她也不与他计较这些了,她叹了一口气:“你刚解了咒术,此时怕也是昏沉脑涨,先好好歇息一下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她走到树台旁,熄了四盏,担心他夜里睡不安稳,便留下一盏映黄昏沉,倒不至于一屋漆黑。
见她安置好他便要走,陈孛坐立不安地叫住了她。
“娇娇儿。”
“嗯。”她偏转过头,等他开口。
陈孛看着她戴着面具的半张脸,软白的耳廓绕着几缕细软发丝,眼睫低垂浓密,嘴唇不扬不抿地平顺合着,一派温婉宁静的模样。
他不自在地笑了一下,口中殷殷叮嘱着:“你……你别走远了,醒了便来给为父亲请安,一定要记得。”
陈白起默了一下,嘴角微扬,放低了嗓音:“女儿定遵父言。”
陈白起缓缓关上了房门,下了廊阶,回头一看,只见屋内剪影拉长,陈父的身影便坐在那里,久久瞩望着门口处未动过。
——
“圣主,我们是否该离开了?”
巫长庭等在陈白起的房门前良久,见她穿了一件男式欗袍而来,神色难测,漫步衣袂轻扬而至。
回来的时候陈白起将抹去一部分重要记忆的长圭囝径直扔给了巫长庭处理,想来他已从长圭囝口中听到一部分发生的事情,至于其它相关于她秘密的陈白起自不会让长圭囝有机会宣扬出去。
因此巫长庭并没有问别的,只是与她商议离开的事。
陈白起心平气和地与他对视,她道:“楚王被我封住了真气,等他冲破穴道后会昏睡一日一夜,明日再出发亦无不可。”
“巫族如今暴露在人前,楚王定已有了防备,长庭私以为离开丹阳一事宜早不宜迟。”巫长庭颦眉道。
陈白起想了一下,道:“离开前还有些事情你得去做,联络巫族潜伏地丹阳的族人都不要轻举妄动,但与长圭囝无论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有过联系的族人都必须尽数撤离,楚王醒后必定会开始彻查关于她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