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不知此女是何人,盲投的手法都耍得出神入化……”
陈白起抱着自己刚赢回来的虹牛越过人群,正打算去茶馆找巫长庭跟陈孛,却在不经意抬眸时,却见在绚烂的灯火中一辆牛车停下,从里面步下一名如玉兰般雅姿的青袍男子。
他一眼便看见了她,陈白起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地弯唇笑了一下。
他似愣了一下,然后挥退跟随的人,独自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他如一副水墨画的韵致铺延开来,光打在他脸上融合成了一种极为柔和的画面。
“不想会在这里相遇。”他主动过来打招呼,还如此平和,倒是出乎了陈白起意料。
“对、对啊。”
想到她之前发生的事,她很难不尴尬。
百里沛南看她低着头,手上还抱着一只藤编小牛,只觉眼下的她就像是一个不谙事世,喜爱热闹玩耍的普通的小女孩。
“先前在殿中匆匆一面,倒是还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陈芮。”
“可有字?”
有,但不能说。
她含糊道:“没有。”
百里沛南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许久,他问:“你为何……一见到我便笑?”
陈白起惊讶,她有吗?
她不记得了。
或者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吧。
陈白起捏了捏小牛的牛角,想好了说辞,便道:“可能是因为一看到左相,陈芮便会想起一个亦师亦友的人,许久不见,甚为想念。”
想起以往种种,他是唯一一个愿意舍弃了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的人。
虽然最终被她阻止了,但他的这份恩情她会永远铭记于心的。
百里沛南终于弄清楚原由了,只是她的话令他想起了一些事情,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一双略感哀愁的黑眸望向一旁:“若是思念一人,与其看着别人怀念,不如直接去见他。”
陈白起没想到他会这样跟她说。
她思索了一下,揖下一礼:“左相说得对。”
她这副受教的样子一时让百里沛南仿佛是与他的那些学生相处,他不由问道:“你可识字?”
呃?
这话题怎么一下扯到这上面了?
“陈芮识字。”
“那你曾读过哪些书?”
陈白起就跟教导主任抽中上课背书一样,端正态度,报了好几本流传较广的经书。
百里沛南知这世道学习有多艰难,他感叹道:“你虽为女子,却也是个好学的。”
陈白起也感叹:果然是当过山长的职业习惯,一上来就是先关心学习,师德这么好的老师往哪儿找。
百里沛南在与她讨论了一番学习知识后,蓦然想起他此番前来的任务,他神色一滞,有种想抚额的冲动。
他好像将努力的方向搞错了。
平日鲜少与异性接触,无论老少,所以他想接近她,却苦于找不到话题,方才见她有几分学生样,便关心起她的学习状况。
可如果一开始陈白起的回答是这样的话。
——“你可识字?”
——“不,陈芮半字不识。”
那估计接下来,他们就只能一路相默无语。
“左相……”
“你并非我下属,无须唤我左相,直接叫我先生吧。”百里沛南对她道。
这算是他难得主动的交好了。
陈白起看了他一眼,心中若有所思。
两人并肩漫步在街道,耳边传来若有似无的抚曲,似在唱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热闹之中的陈白起与百里沛南的氛围却是意外和谐宁静。
第百七十六章 主公,修罗场(一)
“先生。”
百里沛南转过脸,绒边襟领没过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江水绿暖的眸子,他的眼折射着暖光,好像也少了些远空静澜的疏离。
“陈芮,你是哪里人?”
他的声音如同亲切关怀学生一般与她闲聊着。
陈白起心底泛起一丝古怪。
现在流行套话一上来都是这么直接的吗?
她隐过嘴角的笑意,认真回答他:“我来自异域。”
至于异域哪一处,她并没有明说,百里沛南也没有再问了。
其实,她会这样直接就回答他,本就让百里沛南觉得有些意外。
看来秦王说得对,她的确对他有些不同。
最终,百里沛南忍了忍,还对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就算是再像故人,亦不是故人,你还小,不懂人心。”
听起来像是教导与提醒,也好像是在刻意拉开彼此之间模糊了的界限,不过才见过一面的人,还是在敌对立场下,无论如何都不该如此和平自在相处,可偏偏她拿他当好人,说话也毫无心机。
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百里沛南心里俨然成了傻白甜的陈白起听着不懂,她便问:“先生不是来劝我离开相国的吗?为何又要说这样的话?”
这样直白道破他目的,百里沛南顿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子的确优秀,她的武功已属当世顶尖,更难得的是为人还通透聪慧。
“我知道,但我想,我应当是失败了。”百里沛南失笑道。
陈白起却偏过头,打量他唇边轻逸浅靥,慢腔慢调道:“也不一定,或许先生再努力一下,便就要成功了呢。”
百里沛南一怔,像是没听懂她这句话的意思。
哪有人会主动怂恿别人来挑拨离间的,她知道她自己在说什么吗?
陈白起在猜到百里沛南此行主动接近她的目的后,心中便有一个清晰的想法。
她觉得这是个解开她与秦国之间误会的好机会,她并不想因为后卿的缘故而与秦国结仇,更不想与后卿捆绑成一体利益,他们本就是两个独立团体,各自有各自的目的。
“陈芮这边想让先生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陈芮便会离开咸阳,不再干涉秦、赵两国之间的私人恩怨。”
再说直白些,那就是他们要再对付后卿,就各凭本事,她绝不插手。
那边,戴着幂蓠的后卿赶过来时正好听到了她这一句话,他脸上的笑意一瞬间褪了个干净,手上捏着的竹叶编织小马儿也一并掉在地上了。
“你跟后卿是……”
百里沛南有些弄不清楚他们的关系了,若真如她在殿上所言只是同路之人,那她当时为何那般维护不弃?若说关系密切,可如今她又亲口说要与他撇清干系,不参与他的事之中。
陈白起没有撒谎,她道:“我拿他当好友看待,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可是要称霸整个战国的女人,而后卿也是一个不甘于人下的人,他们之间的路走到最后自是不同。
后卿走过来,声音从幂蓠中传出,跟失了真一样冰冷。
“又是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当初你在别人身旁时,我来晚一步,你与我作对便是说着道不同,如今你身边已无它人,我且没有来迟,可你仍旧是一句道不同便打发了我,我想问问你……”
他逼近她,隐在纱后的眼睛没了笑意,如覆薄冰讥冷。
“我走的是什么道,你又走的是什么道?”
陈白起后退了一步,她仰着头,见他跟着了火一般吓人,这周围来来往往都是行人,她倒没有刻意感知到谁的靠近,如今被后卿逮到她跟别人讲他的话,莫名有几分心虚感。
她挤出一抹微笑:“你冷静点。”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女主歇斯底里哭闹时,男主一般都没有立即解释情况,而是先让她冷静点,主要是这样的场景加上一个明显不理智的人,她身上的攻击力太强,好像所有解释的话都容易被她一下扭曲变成了狡辩,昼时可能连自己都说不服了。
所以……还是先冷静一点,这谈事主要靠理智,而非靠发疯。
“冷静?”他又瞥了她一眼,用一种佩服的语气道:“你倒是很冷静。”
“……”我不就讲了几句大实话,我招谁惹谁了我。
“不关她的事。”百里沛南上前维护,他见陈白起小脸茫然转过来,好似在求救一般,便义正言辞对后卿道:“你方才问什么道?你后卿行事暴戾恣睢,聚奸党于赵国,横行天下,不以民生,只为己悦,此为损人利己之道,而陈芮识字明理,不与你为伍,修明身,渡厄途,自行的是众生道义。”
这样一番慷慨陈词,把陈白起都给听懵了。
她……好像也没有他说的这么伟大吧,再者,她也不是那意思。
后卿最听不得有人将他与陈白起划分为两个阵营,他转过眼,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倒一下没有情绪,对外人他一向是令人摸不透的深渊。
他道:“百里沛南,原来你也并非世人传颂的那般高风亮节啊,堂堂名门书院山长,却背地里行挑拨离间之事,你们秦国打得好算盘。”
百里沛南面对陈白起这样心底质纯的小姑子或许还会觉得羞愧,但于后卿,他只淡然一笑:“挑拨是指无事生非吧,但在下所言皆无泯心之语,自是问心无愧。”
“你以为这样说便可以问心无愧?百里沛南,你再将你的目的说得冠冕堂皇,也掩饰不了你是为了什么而来,你若是针对我亦罢,可陈芮却待你一片赤诚,你若拿贰心待她,未免过份了。”
见百里沛南神色一下变得难看,后卿也没有心情与他打嘴皮仗,他又看向陈白起,气不打一处来:“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你想要什么我亦都可以帮你,为何你仍想弃了我而去从旁人?”
“……”陈白起一时不知该怎么说,难道她就只有两种选择,不从他便是从旁人?
你还是继续冷静些吧。
——
不远处一座二层酒舍碧纱窗内,相伯看着下方三人间纠葛许久了,南烛在后探着头看,兴奋道:“想不到沛南山长玩离间计还是一把好手,先生你瞧,他们是不是要闹起来了?”
在外南烛唤相伯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