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她望了望那个老妇离去的方向,颦眉凝眸思索了一下,忽地跃身而起,转瞬便已消失在众人的眼前。
——
另一头,稽婴一手掀掉头上的盔甲,汗湿乱发,他极目四处查巡,却是一个晃神将人追丢了,一股怒意喷涌而出,他将手上的铁盔怒掷于墙上,发出嘭的一声。
“御史……”
尉兵看着这样气极败坏的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他们听到不远处有人在急切大喊:“救命!有刺客,有刺客!大公子被人抓走了——”
“来人啊——”
稽婴神色一震,凝神一听,咬牙道:“快,是寿宁宫!”
分了三股队伍去寻人,稽婴他们快速赶到了事发地点,只见门口有两名磕破头摔在地上哭喊着的宫人,却不见那个歹毒老妇,他上前一把攥起一人问道,厉声道:“人呢?”
“在、在那里……”
宫人一指,稽婴回头一看,却见一发须花白的老汉半蹲在树后的墙角处,他手里赫然抱着一个襁褓,能听到孩子呜呜细弱的哭声。
老汉扒开一截树枝,黄叶后的他阴恻恻地看了他们在场的人一眼,眼带不明的恶意,便跃墙而出。
“是他,我认得他的那一双灰翳阴冷的眼睛,他便是先前的那个老妇!”一名尉兵惊声道。
没想到原来并非老妇,而是男装女装了。
尉卫盯着老汉离开的方向,稍一推断,便立即变了脸色:“御史,他朝东边逃了,那个方向是出宫的路!”
“不能让他逃走!”稽婴狞声道。
这种亡命之徒即便是抓了,他也是宁死亦不会为秦王解咒的,即是如此,不必活抓,只直杀了他便是!
抓一个有手段的人太难,要杀他却可以毫无顾忌。
反正陈芮说了,要救君上,除了解咒之外,也可杀了施咒之人。
所以他要杀了他,不计一切代价!
稽婴握紧手上的宝剑,脖子上的青筋都突起,他幽幽盯着一个方向。
“让东军将钉网不余一个死角,能调动的羽林军全数在东门准备!”
有人明白了他的打算,却惊道:“不可,大公子还在他的手上!”
稽婴却掉转过头,目光像要吃人一样凶狠道:“若不趁现在杀了他,让他逃走了,不仅大公子活不了,君上也活不了!”
“可、可是……那是主公唯一的王嗣啊。”
他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吓住了跟随的廷尉兵,他们脸色怆惶茫然,一时也不知该怎么抉择才是正确的。
——
逃蹿的老汉脚力很快,半点不似年迈之人的速度,他一路躲开了走道、游廊与搜捕的追兵,他对王宫的路线十分熟悉,见宫卫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心下得意,正准备跃墙而下,却见下方一道巨网兜面罩来,他眼前寒光一闪,他反应极快地连忙朝后一滚,却仍旧被网面的边角刮破了衣服。
老汉定住身,抬眼一看,只见网上绑着许多尖锐的刀刃,锋利无比,若是血肉之躯被它牢牢罩住,只怕会皮开肉绽。
老汉目光如电,知道后墙内有埋伏,只得另寻它路。
他一路东蹿西逃,终是来到正阳门,那宽阔的广场上除了高高的城墙外没有任何兵力把守,他全力奔走,心却一直紧紧地揪起,蓦地,他听到了上空一道冷酷之声。
“射!”
他一惊,连忙朝后疾退,只见一排羽箭成线射在了他的身前。
老汉感应到一股不善的视线紧紧盯在他的头皮上,他抬头一看,看到了箭垛旁站在的稽婴。
“你们连秦国的大公子都不要了吗?”他一口破锣嗓子十分难听暗哑。
稽婴站在高处,旁边的黑色旗幡的寒风之中翻卷打得啪啪作响,他面覆了一半阴影,如同修罗一般冷冷地盯着下方。
“你若愿放了大公子,本官可以不杀你。”
老汉闻言,不由得捧腹大笑了起来:“哈哈哈,稽婴你是在唬弄孩子吧,这话若是由秦国的百里沛南来说,老夫便也是信了,可由你这样的奸险小人口中出的话,却只能是一个笑话,你想出尔反尔又有何难?”
稽婴没有因他奚落嘲讽的话而改变神色,他此刻没有了之前的慌乱急切与愤怒,他将所有情绪都锁在眼里,盯着下方十分冷静地道:“你是逃不了的!”
“那又如何,老夫这条命并不重要,有大公子陪老夫一道共赴黄泉,老夫算是赚了!”
“稽婴,你当真是心狠手辣啊!”
老汉再次转身欲逃,看着他枯瘦的背影,稽婴整个人如同幽灵一样苍白、冷然,他喉中一腥,眼睛一点一点红了起来,酸涩到他睁不开眼,他便紧紧闭上,口上却毫不迟疑地下令吼道:“射——”
城墙之上不知何时站满了羽军,他们呈圆将整个正阳门包围了起来,而下方正中的老汉暴露在他们的视夜之中,无疑就像一个活生生的箭靶。
咻咻咻——如蝗虫一般射落的箭羽齐齐朝着老汉射出,不出意外他根本躲不开这样大范围的扫射。
但同时,他怀里抱着的孩子同样躲不开。
他会死的!
他那样小,或许会被射成一团肉泥。
稽婴一想到这,整个心都被悔疚给揉得生痛,喉中的血气控制不住溢出嘴角。
这时,一股强烈的风气将整个广场的落雪卷起,就像飘雪似的,雪中的景色霎时变得壮丽无比,天地之间浑然成一色,只能看见一片迷离的白色,就在这番迷乱奇景之中,一道臃肿但身法如妖灵轻魅的身影骤然出现在了那老汉的身后,她蓦然出手,抢过了小乖,并一掌击在了阴阳宗的老汉身上。
老汉“噗”地一声吐血飞远。
这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抢在了箭雨落下的前一刻。
她抱着孩子魏然立住,飘然回首,只见身后密密麻麻的箭矢已至鼻眼之前,她眸色极黑极深,扯下身上的厚实披风为庇挡快速旋转,她如世间最灵巧的舞者,莲步生风,乱发狂舞间,又是最为强大披靡。
她虽然能比射箭更快的速度,但一手为护着怀中的孩子没法动弹,偶尔会漏了些位置,是以仍旧有部分箭头划破了她的衣角肩肘,但她都避开了要害。
叮叮叮——数不清的箭矢掉落在了她的身周,横七坚八都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偃旗息鼓后,它们轰然倒塌。
完全不知道自己挡下箭雨这一幕被城墙上的人看到造成了多大的震撼与激动。
陈白起扔掉跟草船借箭了似的披风,没有理会身上划过的浅薄血痕,低下头,看着怀里之前还哭得抽噎的小乖,看到了她却没有再哭了,他很乖,哭得通红的大眼湿辘辘地看着她,破涕为笑,粉嫩的牙床露出来,他以为陈白起之前在跟他玩飞高高。
“奶、奶……”
他只会含糊喊着几个意义不明的字。
只是因为之前哭得太久,再加上受冻,小脸有些紫红了。
冷风抚面,她现在很怕冷,没有披风后,她黑长的睫毛结了一层珠粒冰霜,她拢了拢襁褓,道:“你可真是命运多舛啊,一岁都不到,却面临了许多人一生或许都不曾经历过的几番生死,但也有一句老话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希望你这个小家伙,是个有后福的人……”
噔噔噔——一队急切跑来的脚步踩踏着湿滑的雪地冲了过来,陈白起抬眼一瞥,见是稽婴带着人赶了过来,他此时的模样甚为狼狈,两眼通红,还含着泪,他全身禁不住在后怕的哆嗦着,就好像站在雨箭之中的那个人是他似的。
“他、他怎么样……”
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他的声音有多嘶哑,比之前那个老汉的声音还要难听一些。
陈白起仅看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对于他明知故问的话,只当没听见。
不可否认,他的忠君之心日月可鉴,但对于阿乖来说,却是乙之砒霜,甲之蜜糖。
她没有讲些什么多余指责的话,只是抱着小乖没再施舍给他多一眼,便迈步与他越身而过。
稽婴一僵,将手上的宝剑哐当一声扔进雪地里,白皮的脸一下涨得通红,他勃然大怒叫道:“站住!”
“你站住——”
他像发泄一般,大声喊道:“陈芮,你骗我!你根本就没有失去武功!”
“陈芮,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抓回宫里的,你凭什么用这种态度待我——”
没有理会身后稽婴几近奔溃的嘶喊声音,陈白起静静地走着,但她那冷漠如雪下无尘的背影却像一条鞭子无声地鞭笞着稽婴。
他喉中呜咽一声,抱头颓然跪在雪中。
口中哽咽地一声一声重复道:“对不住……对不住……”
稽婴身后的军队不敢靠太前,那个老汉已被乱箭射死,他们眼神复杂又沉默地看着御史大夫揪发惨痛跪地的模样,心酸地听着那一声一声被前方一大一小置若罔闻的“对不起”。
——
秦王寝宫此刻乱成了一团,只因秦王在昏迷这么多天后竟然醒了过来,但这样普天同庆的惊喜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醒来的他没过多久便吐血不止,稽婴闻讯赶至,看到宫人们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来,整张脸惨白一片。
“她骗我——为什么,为什么施咒之人都死了,君主还没有好?!”
他一身脏污凌乱冲进寝殿,却见相伯荀惑跟百里沛南两人早就来了,相伯荀惑没有穿裘衣,汗湿透了衣衫,脸上也全是汗,但都没来得及擦,他手脚麻利正在给秦王上药包扎,喂舍人端上来的药剂,而百里沛南在一旁则一脸忧心紧绷站着。
“君上如何了?是不是咒术出什么问题了?”
他挤到榻旁,看到秦王嘴角来不及擦的血迹,又看到旁边那一盆刚擦完的血水,呼吸一窒。
相伯荀惑待赢稷自也是一片赤诚,若非如今又何必事事亲为,他紧绷着神经替赢稷处理完胸前的伤势,也喂完止血的药后,刚一站起,人便虚脱地晃了一下,百里沛南立即上前搀扶住他。
“右相,你可还好?”
相伯荀惑摇了摇头,站直后,吐出一口气:“一时眼黑了,不碍事。”
他顿了一下,道:“咒术是解了,但……主公肝脾破裂,吐血不止。”
“何为会如此?”稽婴看着秦王,一脸回不过来神似的问着。
相伯荀惑伤痛道:“咒术缠绵于主公的内腑,咒术当解之时,主公虽然醒了,但旧痼复发,身体却一下垮了……”
“这么说……不解咒是死,解了……君上还是活不了?”稽婴抬起一张似笑似哭的脸问他。
相伯荀惑睫羽颤抖着,他此刻也是焦焚于内,可已用上他的秘药,都只能是暂时止住了他破败吐血的症状,事态发展至今是谁都没有预料到的。
在悲痛绝望的窒息感快将寝殿几人笼罩之际,陈白起抱着小乖走了进来,现在她也不放心将小乖交给别人带,在一切事情没有完结,而她还留在秦宫里,便亲自带着他吧,反正……也不是没有带过。
她方才带着小乖一道回去换洗了一身衣物,宫里原本给小乖配备的几人,发配的发配,伤的伤,宫里如今乱得紧,稽婴派兵将整个王宫围成铁桶似的,不准外出亦不准外人入内窥探,一时监正也没腾出适合的人手来照顾他,所以衣服是她挑的,孩子他爹生死未卜,倒不好穿些红紫喜庆太过多,而她自己却不太讲究,哪些暖和便套哪些上身,一出门依旧是全身包得只剩一双眉眼在外。
听到脚步声,稷婴一看到她,便忍不住质问道:“咒术解了,为何君上却是这副样子?!”
百里沛南看到陈白起如今这一身,便想到她为了大公子以身犯险的事,上前一把抓住激动的稽婴,脸上也是鲜少的动怒了:“堂堂一国御史大夫,你能否理智一些。陈芮又非医者,她帮我们找到了施咒之人,让咒术解了,其它的你怪她有何用!她非神,难不成事事都能事先预知到吗?”
稽婴垂下头颅,失魂丢魄一样地站在那里,他其实知道不能怪他,可他着实难以接受这种结果。
陈白起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时没有发表意见,她入内一看,见到赢稷如今的样子也是略惊。
她拉出他的手,把脉一探。
半晌后,她放开了他,没有了巫医系统,她虽不懂得了治病配药,但却知道他身体此刻的状态。
陈白起盯着赢稷已经药石无效的身体,心情也有几分沉重,她扯下面罩,清悦的声音清晰地传进他们耳中。
“他想来早年过得甚为艰辛,是以劳疾在身,这些年全靠体内强大的内力支撑不病不倒,若是一般人解了这毒咒术顶多休养个一年半载就能好,但他时运不佳,不久前气郁伤身,后来中了毒咒为了活下去,他身体本能地运转着内力抵御外邪,是以眼下已是干涸殆尽,咒术一解,他的外伤加重引发了体内的旧疾,一时多重打击如洪泄冲溃了他的身体……”
稽婴听不下去了,他也不懂这些医理的东西,他也不想听她这些必死的断言,只哀求地问她:“那……你能救君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