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桑家静
“他失血过多,又寒意入体,既是急症又是难症,一般的太医令这时出手只能治本,难愈其根,神医难觅,倘若风湿寒症不拔除干净,往后他年岁大了便只能恁瘫在床榻之上。”
他们听了她的话都慌了神,虽拿陈芮当敌人看待,但前不久本该可以就此海阔天空逃逸而去的她,却为救相国而折回,再联想到相国对她的不同寻常的态度……这两人之间的关系,完全就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状态。
“铁笼子……咳,你、你要这个做什么?”婆娑这时虚头巴脑地挤过来,小心翼翼地替其它人问道。
她垂眸,嘴角浮起一抹笑花,语气却低靡玩味:“陪他玩一个……他一直想玩的游戏。”
她将他搬到了亭轩之中放下,俯身而下,温凉的指尖划过他苍白无色的唇珠,再滑延其眉心一戳。
这狎昵却又并无暧昧颜色的举动看得他们身后一众心惊肉跳的。
放肆!
大胆!
这个小妮子简直有恃无恐,是谁给了她这样玩弄他们相国的底气!
“你当真能救相国?”
“你不是一心想要离开吗?”
透连声质问,但陈白起始终没有回他的话,他想到相国因为知道她当了秦国太傅而气极吐血,设下七星伏蛟阵却累及伤重己身,心底便有了对她的迁怒与怨怼,但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相国的身体。
“好……只要你能留下,让相国安心养病,你提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最终,透咬牙同意了她的全部要求。
他想,相国倘若知道,她终是为他回头,还为救他留了下来,应当会……开解愁肠郁结的吧。
——
赵国的人对陈白起投鼠忌器,自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为了相国的病情,他们还得“割地赔款”。
而等后卿再次转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躺在厚垫软铺之上,但这不是他在相府的寝室,也不是在宫中暂歇的偏殿,而是一个封闭了门窗、室内的空间很空荡,以黑沉的厚帘遮挡了的房子,偶有凉风吹动边缝一角,扬起些许空隙,漏流出那一丝半丝的光亮让他确认了这件事情。
后卿发现他也没有躺在卧榻之上,而是被关在一个特制的铁笼子里,视线内的一切都昏暗模糊,明明双眸正常,却如真眼瞎似的。
他曾经历过许多的事,哪怕一睁眼醒来遇到这样的场景变故也不会立即惊慌失色,而是冷静地思索。
他想起了他昏迷之前发生的事,他伸手摸了摸身上的衣服,指腹下摩挲的布料与刺绣纹路不是他平常所穿的,看来是有人重新给他换了一套干爽的。
胸口裂开的箭伤也重新包扎好了,这次醒来到恢复意识感知,他发现伤处的痛意极大程度减轻,身体有了暖意流淌,若非奇效之良药,不会有这种效果。
他能真切地感觉到,他在昏迷的期间得到了很好的熨贴照顾。
但醒来的他,却被人囚禁在一间黑屋的铁笼之中。
后卿并不知,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雾萦云绕的襛纤身影站在那里,静静地漠然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她安逸自在得就像是这一片黑暗的主人,所有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她看到他自醒来之后,除了一开始的惊讶茫然之外,便是检查自身与观察四周,哪怕他的视力不足以令他看清周围的环境,之后他便是一直缄默而安静地坐在那里,陷入沉思。
等他心底大概有了一个被人困禁在铁笼中的概念之后,黑暗之中等待的人这才悠悠闲慢地开口。
“待在笼子里的滋味可好?”
当熟悉的声音在前方响起之时,后卿怔然抬头,但他什么都看不清。
“陈……白起?你没有走?”
“没啊,因为我觉得这就样走了,倒有些可惜了。”
可惜什么,她没有接着继续说,而是又转换了一个话题,她问他:“饿了吗?”
“是你啊。”后卿像是终于确定了心中的猜测一样自喃,他想了一下,又问:“我昏迷了多久,这里是赵国还是在别的地方?”
她脚步很轻,除非刻意加重步伐才能让没有武功的人听见。
她站在笼边,像一个任性又恣意的独裁者,只道:“过来用膳。”
他得不到她的任何回应,同时也深刻地意识到,她……有些不同了。
他一时没有动。
“你若不饿,那我晚些时候再过来。”
她没有打算与他有任何的交流,留下一句淡然的话,脚步便逐渐走远,后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很快,又听到了门闭上的“咔哒”声响。
他按着有些窒闷的胸口,支撑着身子缓慢地站了起来,他脚下的每一步都垫着毛绒绒的软毯,这一动,他才发现自己的四肢被一根很细软的锁链给锁住了,这让他可以在有限的范围内自由活动无碍。
他愣然片刻。
手指轻轻地覆上,锁扣的凹凸处被人仔细地包裹了一圈软帛布,这样一来便不怕动作摩擦时会磨伤了他的手腕皮肤。
这些……是他一开始为陈白起准备的。
他垂下手,顿了一下,然后走到笼子的最边橼,缓缓背靠着铁栏滑坐而下,静静地注视着黑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或许,什么也没有想。
在这样一片混沌的世界,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颜色,她一离开,便带走了一切,除了他一个人的呼吸之外,什么都没有留下。
不知时间沙漏是如何流逝走的,后卿一个人被留在黑暗之中,直到房门再次被推开了。
咔哒——
她回来了。
她再次问他:“饿了吗?”
而这一次,后卿没再提旁的事,应道:“嗯。”
她道:“那你靠过来一些。”
他侧耳倾听,在黑暗之中摸索着慢慢靠近她,他嗅到了她身上传来的气息,又听到她在说:“你身上有伤,行动多有不便,我来喂你吧。”
由于两人靠得很久,他摸约能够描摹出她的身影,但他更想的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的一颦一笑,一动一静。
但是……
他垂眸轻晒,他看不到她。
因为主动权在她哪里,她不愿,便能掠夺了他的视力。
他发现在他这里寸步难行的黑暗,在她那里却是畅行无阻,她在他这里,来去自由。
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明白破茧……囚禁与自由,在这一刻,在后卿心中有了鲜明的理解。
他张开嘴,由她动作轻柔地一口又一口地喂食,她好像习惯了这样的喂食,并没有让他感到喂食过程的难受与不适。
在她给他喂完一碗药膳之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当她温凉馥淡的气息远离时,后卿手攥铁柱:“你要去哪儿?”
她没有回答他,再次悄然无声地离开了。
他恢复了之前的默然静坐,头抵牢笼,仰起脸,阖上眼一动不动。
时间仍在寂静之中慢慢流逝着。
咔哒——
她又来了。
“该用膳了。”
他这一次更沉默了。
她让他吃,他便张嘴。
两人便在这样无声之间怪异又和谐地相处着。
她起身欲走,但他没再问那一句“你要去哪儿”。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出声问他:“天黑了,要点灯吗?”
后卿有些恍神。
天或许早已经彻底黑了,连偶尔遗漏的光都没有了,他独自一人留在这片黑暗之中,不知日月明暗。
终于,他开口道。
“不要灯……要你。”
久不说话的嗓音有几分暗哑的耽色。
陈白起似听见了也似没听见。
后卿迅速捕捉到了她朝着内里移动的脚步声,他只觉眼中的黑暗似因为她无形之中的退让,而多了一丝鲜活。
她走了过去,将室内的灯树一盏一盏地点燃,一下光亮霸道横行地侵吞了一切黑暗,而后卿偏过头,只见久浸黑暗的双眼需适应一会儿才能够适应刺眼的光。
等他可以睁开眼时。
而她……却早已离开了。
燃亮了一夜的光在天明之际熄灭,室内再度一片黑暗,陈白起端来食水走过来,看到后卿靠在笼杆上,阖目浅眠。
听到旁边的脚步声,他抬头。
“该用早膳了。”她道。
他忽然道:“我错了。”
陈白起怔了一下,她屈膝蹲在他的面前,她问他:“哪错了?”
他神色很平静,却很是温柔道:“错的,我都自作自受了。”
他其实早就察觉到她的意图,知道她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对她用上七星伏蛟阵,意图将她关在一处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于是,她便也他体会被人囚禁着失去自由与光亮的滋味。
施之于她,是苦、是甜、是涩、是甘,他都只能安静地受着。
他并不在乎黑暗,可他却忍不了她明明就在他的身边,他却看不到她,触碰不到她。
若是角色互换,施之是他,受者换她……
他体会过一遍之后,明白了个中滋味,便懂了。
“那你会改吗?”她问。
他思忖了一会儿,才答:“你不喜欢的,我便改。”
比如,他若有机会将她囚禁在孤岛之上,却不会将她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之中,他会一直陪着她,会与她说话,会抱着她与她一同安眠。
陈白起哪能不了解他,知道他这句话保留性很大,但她也懒得跟他计较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看来这样静思静养对你而言,的确有用。”
她将他囚在笼中,也是想让他能够放空所有繁杂多余的思绪,他会将全部的感知用来探索她的到来,她让他在黑暗之中冷静,又会在他过度安静低迷的时候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