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郗子兰的身子一僵,她心里自然是一万个不情愿,但谢爻已接口道:“有劳许长老。”
许长老便即扶着她快步向外走去。
刚走出几步,身后有人跟了上来,许青文转过头一看,却是冷耀祖。
冷耀祖在西华苑这段日子显然过得不太好,形容惨悴了不少,他好不容易一朝翻身,当然要着意表现,师尊受惊这样的机会怎么能错过?
他快步跟上前去,如以前一样吩咐随从赶紧去备车驾,片刻便将一应细节安排得周详妥帖。
却不知此举正合许青文的意,本来她还得找个借口将冷耀祖召去玄委宫,正好省了这道麻烦。
郗子兰与许长老上了车,心下有些奇怪,换作平日,她遭了这么大的罪,许青文这会儿一定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许姨,你怎么了?”郗子兰试探着问道。
许长老这才回过神来:“无事。子兰还好吧?”
郗子兰道:“幸好阿爻哥哥那一剑及时,只是唬了一跳,许姨知我怕蛇的。”
许长老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便又陷入了沉默。
不一会儿,凤车停在了玄委宫前,许青文方才感觉这一路有一百年那么长,可到了殿中,她又惊觉图穷匕见之时来得这样早。
郗子兰想叫冷耀祖退下,许长老却道:“等一等。”
郗子兰纳闷道:“许姨,你找耀祖有什么事么?”
许长老拔出腰间短匕,对冷耀祖道:“借你三滴血一用。”
冷耀祖疑惑地看向郗子兰,郗子兰也莫名其妙:“许姨……”
许长老脸色已成了铁灰,在灯火中看起来犹如僵尸,她打断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照我说的做。”
郗子兰对冷耀祖使了个眼色,冷耀祖只得乖乖伸出手。
许长老用匕首划破他指尖,取了三滴血在琉璃瓶中,然后道:“你去殿外等候,我不叫你不许进殿中一步。”
郗子兰道:“去吧。”
待冷耀祖退出殿外,郗子兰方才道:“许姨你怎么了?别吓子兰啊……”
许长老道:“冒犯小姐。”
话音甫落,她嘴唇轻动,默念口诀,琉璃瓶中的三滴血却只一动不动。
许青文一连试了数次,那三滴血依旧纹丝不动。
许青文叫来两个仙侍,问道:“你们两人是亲姊妹对不对?”
仙侍答是,许青文故技重施,割破姐姐的手指放了三滴血,施了同样的咒术,那三滴血立即向妹妹飞去,没入她的眉心不见了踪影。
许青文面如死灰,后退两步,跌坐在榻上。
郗子兰叫她这模样吓得不轻,连身干净衣裳都没顾上换:“许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青文挥手屏退了侍从,这才抬起头,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她,声音嘶哑得好像用沙砾磨过:“你这具躯壳……和冷耀祖不是同一血脉。”
郗子兰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但不愿深想,勉强微笑:“许姨今日到底怎么了,你说的话子兰怎么听不明白?”
许青文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颤声道:“你的身世可能有问题。”
郗子兰骇然:“什么?”
她不知怎的想起沈留夷的眉眼,还有她眼角那颗细痣,曾经一闪即逝的那个可怕念头在心里杂草一样疯狂滋长。
不可能的,她安慰自己道,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许青文见她冷色惨白,心中又生出不忍,缓和了声气道:“子兰,你可能不是小姐的骨肉,而是冷家的女儿……其中可能有什么玄机。但究竟是不是,还要请神君用法阵提出你和耀祖的魂魄来验一验才能确知。”
荒诞的噩梦像头巨兽吞噬现实。
郗子兰只觉耳边轰地一声响,随着许青文的一句话,她琉璃天宫般光华璀璨的世界好像坍塌了。
第90章
郗子兰跌坐在床上, 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口中喃喃:“不可能的,我明明就是阿娘的孩子啊……”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孩子,许青文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 心里也不是滋味,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 调换孩子的是郗云阳, 郗子兰虽然鸠占鹊巢,但她并非始作俑者, 甚至借尸还魂也不是她的主意。
当初她还为了弥补将冷家人接到重玄来,可见心地不坏。
许青文在她身边坐下,揽着她的肩道:“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许是虚惊一场。”
郗子兰抬眼看她,眼中泪光闪烁:“可是冷耀祖并不是……那人的亲弟弟, 不是么?”
她顿了顿:“如果我真是冷家人,许姨打算怎么处置我?”
许青文低下头不去看她:“这事我做不了主,还得由神君和掌门来定夺。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不是小姐亲生, 念着几百年的情谊, 一定会有个妥善安排。”
郗子兰一听“神君”两字,便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落:“阿爻哥哥一定不会放过我的……”
许青文道:“怎么会?神君最在乎的便是你, 几百年来一直对你爱护有加, 说到底就算真有此事也是郗老掌门的决定,你一直蒙在鼓里, 神君一向公正严明, 不会迁怒于你……”
郗子兰打断她:“那只是因为我是他师母的骨肉, 若他发现我是假的,还为了我杀了师母的亲女儿,他说不定……”
她想到谢爻可能做出的事,心脏剧烈地抽搐起来,疼得弯下腰直抽冷气。
“他不知道冷嫣的身份,尚且受阴邪气的影响两次伤我,若她真的是阿娘的亲女儿,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许青文道:“不会的,你们是道侣,结了神契的,他伤你一分,便会反噬两分。”
她不提这事还好,一提郗子兰哭得更凄惨:“许姨你不知道,阿爻哥哥和我……我们根本没有结神契!”
许青文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早就合籍了么?”
按照清微界的习俗,合籍当夜便该结神契,所谓神契便是用特殊的咒术取出一缕神魂,做成印契融入对方的神魂里,若是做出背叛伤害道侣之事,神魂便会受到反噬。
神契无法可解,惟有一方死去,那印契才会消失。
没有神契,两人压根不能算道侣。
郗子兰咬了咬唇,只能揭开隐秘的疮疤:“那天喜宴结束,我们回到寝殿,该结神契的时候,阿爻哥哥说不能和我结神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做不到,只能把我当成师妹守护一辈子……”
她抽噎了一下,抚着脸颊道:“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别人,他说他不会和别人合籍,但是不能和我当真道侣……”
许青文道:“可这么多年你们为何一直瞒着?”
郗子兰行将崩溃,捂着脸道:“因为哪怕是假的我也想当阿爻哥哥的道侣,陪在他身边,或许他哪天会回心转意呢?就算是块冰,误上一百年、两百年,也该捂化了吧?可是,可是……”
许青文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摸了摸她的发顶:“你这孩子,真是太傻了。”
郗子兰感觉到熟悉的疼爱与怜惜,伏在她膝上:“许姨,我后来知道了,阿爻哥哥不能接受我,就是因为这张脸,这具身体,他后来连多看我一眼都受不了……”
许青文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惊恐道:“阿爻不可能对嫣儿……那是他的徒弟……”
郗子兰苦笑:“无论是不是男女之情,我只知道阿爻哥哥这么多年一直没忘记她。”
她攥住许青文的手:“许姨,你救救我,我从小没有阿娘,在我心里你便是我的亲生母亲……”
这句话触动了许青文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她握住郗子兰的手:“嫣儿未必就是小姐的亲骨肉,你先别担心这些,一切等验完魂魄再说。”
她私心里也盼着自己猜错,错杀妘素心的亲骨肉,这念头单是想一想便令她不寒而栗。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在郗子兰身上。
许青文接着道:“你放心,退一万步,若真是最坏的结果,我一定竭尽全力保下你。还有你章师叔和掌门师兄一向疼爱你,就算阿爻真的一时想不开……他们也不会任由他伤你的……
郗子兰道:“章师叔他们知道了么?”
许青文道:“我还未告诉他们。”
她想着先将冷耀祖和郗子兰躯壳的血脉验一验,若两人是血亲,便证明是虚惊一场,也就用不着惊动别人了。
郗子兰道:“我若不是阿娘的骨肉,还能在宗门中呆下去么?”
许青文早就盘算过:“我会替你们寻个妥善的去处,你有化神修为,又有羲和神脉,即便离开宗门做个散修,祸或是另找个宗门,都会过得很好。”
郗子兰浑身冰凉,这样的出路对冷家女儿来说的确是“过得很好”,可是对她来说,不啻从云端落入深渊。
几百年来,她一直是羲和传人,郗云阳和妘素心的女儿,金尊玉贵,众星捧月,她根本不了解别的活法,也不想了解。
她又道:“那这具躯壳呢?阿爻哥哥一定不会让我带走的。”
许青文道:“当时出此下策,也是因为你神魂受损,在玄冰中蕴养,要找命格相符的凡躯才能还魂,眼下蕴养了几百年,或许可以用天材地宝重塑一具躯壳……总会有办法的……”
用天才地宝重塑的躯壳比起真人当然有诸多缺点,否则郗子兰也用不着忍耐这具凡躯了。
郗子兰站起身,然后突然“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许青文面前,带着哭腔唤了声“许姨”。
许青文愕然:“你这是做什么?”
郗子兰道:“许姨,你也说了此事尚无明证,不如就到此为止吧……”
许青文立即抽出手:“怎么可以到此为止?”
郗子兰道:“即便冷嫣真是阿娘亲骨肉,她也已经魂飞魄散了,许姨莫要忘了,还是阿爻哥哥动的手,除了让所有人伤心痛苦、追悔莫及,还能做什么?将错就错对所有人都好。”
许青文冷下脸来:“那小姐和小小姐呢?若嫣儿真是小姐亲骨肉,当然不能让她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郗子兰膝行上前,抱住许青文的小腿:“许姨,我是你亲手养大的,我知道你最心疼我了,你难道忍心看着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许青文霍然起身,郗子兰不小心跌坐在地上。
许青文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小姐的血脉不容混淆,将错就错绝无可能!”
她似乎生怕自己会动摇,便即去拉郗子兰的胳膊:“事不宜迟,这就和我去招摇宫验神魂。”
郗子兰哪里肯依,不停地哭求。
两个修为高深的元君,竟似村妇搬拉扯起来。
郗子兰哭着道:“许姨心里只有阿娘和阿娘的亲骨肉,从小养大的情分也敌不过一个身份……连一条活路都不肯留给我,真是绝情……”
却是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许青文也急了:“我若不顾念多年情分,也不会先来劝你,直接验明正身,公事公办。”
她顿了顿:“我对不起的是小姐和小小姐,可没有对不起你,你鸠占鹊巢享了这么多年的福,难道还不知足?”
郗子兰道:“许姨当真不肯给我留条活路么?”
许青文却没听出她声音里的绝望,冷声道:“怎么就不留活路了?”
郗子兰道:“夺去我的一切,和逼死我又有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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