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邈邈一黍
胤祉张了张嘴,竟没有声音,重重的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嘶哑的声音才从喉咙里传出来:“皇阿玛呢?”
梁九功差点没认出来这是三阿哥,蓬头垢面不说,嘴上一圈儿的泡,刚刚一说话,嘴唇上都都有血流出来,若不是这身衣服,他怕都要误以为是哪儿来的乞丐了。
“梁谙达,快带我们去见皇阿玛。”太子的同样哑着嗓子道。
三弟一路上跟疯了一样,不吃不喝不睡,连话都不说一句,他总不能走在三弟后面,只能也没命的往前赶路,只有在驿站换马匹的时候,才能拿上水和食物。
皇阿玛病重,前线战事紧急,他作为太子是万万不能倒下的,若他也病倒了,朝廷怎么办,大清怎么办。
尽管没什么胃口,他还是要逼着自己吃下去、喝下去,在进行宫之前,迅速把身上穿的袍子换掉,整了整仪容。
他不能乱,大清的储君此时此刻不能乱。
康熙也以为自己要熬不过去,否则不会下那样一道旨意,可是想想大清如今的局面,年纪尚轻的太子,还在前线打仗的老大,还有那些个混小子们,都还是孩子呢,想着大清和儿子们,想着故去的皇祖母,竟撑过了最艰险的时候。
一度病到都没力气起身的康熙,在太子和老三赶到热河行宫时,已经能半坐着喝药了,在用药前还喝了大半碗的青菜粥,这会儿精神还算不错,瞧见两个儿子,还招了招手,把人唤到跟前来。
“难为你们了,朕现在身体比前些日子好多了。”康熙看看太子,再看看老三,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俩孩子肯定是日夜兼程,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赶过来,也才会折腾成这个样子。
“见皇阿玛身体恢复健康,儿臣就放心了。”太子缓声道,幸好皇阿玛没事,不过皇阿玛养好身子看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他和三弟怕是还要赶回京城坐镇。
胤祉此时才真真是重回人间,扯着嘴角想冲皇阿玛笑一笑,却是疼的不得了,好像所有的感官都回来了,还被放大了,嘴唇疼、舌头疼、手疼、肩背疼、大腿疼、胃也疼,浑身上下几乎没哪处不疼的。
眼泪哗哗往下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喜极而泣,还是被疼哭了。
康熙难得有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的时候,都是快要成家的儿子了,在他跟前几乎哭成个泪人,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红一道,嘴唇上往下滴血,擦眼泪的两只手上也满是血痕。
他何时见过这样的场景,更别说这还是自己儿子。
“好了好了,朕这不是没事儿嘛,梁九功赶紧去叫太医来给他们俩看看。”康熙连忙道,说完还拧了拧自个儿的鼻子,实在鼻酸,他一个阿玛可不能在孩子面前掉眼泪。
哪儿哪儿都疼的胤祉,这会儿又想起自己的人生目标了,他这辈子的目标可是健康长寿,把上辈子没活够的都在这辈子补上。
所以看病态度别提有多端正了,太医让伸手就伸手,问什么就答什么,还主动交代自己来时就已经上火了,嘴上还长了两个泡。
这边两个人手上的伤还没包扎好,那边康熙就已经看到了俩儿子的脉案。
太子倒没什么大问题,最主要是两只手心都被缰绳勒破了,再加上两三天没合眼,一直在赶路,又心中忧惧,身体和精神都很是疲惫,太医开的是安神药。
老三这份脉案就严重多了,除了手上的伤和嘴上那一圈的泡,更重的是内里的伤害,大喜大悲之下,气血相冲,心劳损神,已然是亏了气血,需要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才行。
“仔细说说太子和老三在路上的情况,老三身体向来康健,为何会肝失疏泄,胃气不和,脾失健运?”
梁九功在见到太子殿下和三阿哥时,就已经过问过一路上发生的事儿了,如今皇上问及,他自然要一五一十的做答。
照他看,太子爷能日夜兼程赶到热河,连吃饭喝水都是在马背上进行的,已经足见其孝顺赤诚之心,只是这人都怕比较,在马背上吃饭喝水的太子爷,到底是不比滴水未尽的三阿哥更显赤诚。
康熙沉默了许久,才道:“把三阿哥那里的太医换成吴柄仁,太子和三阿哥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朕的内库取。”
吴炳仁是整个太医院最擅长调理身体的太医,这一点梁九功自然清楚,他想的没错,皇上果然看在眼里了。
很快,三个病人就又聚到一起了,一个半坐半躺着的,两个坐着的。
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好转后,康熙现在最关心的还是京城的情况:“你们来之前是怎么安排的?”
胤祉只负责户部:“儿臣把手上的事都交给了两位尚书,他们若做不了决定就去问四弟,再不行就向内阁提交折子。”
内阁能批也就批了,不能批的自然会快马加鞭送过来,内阁的权限不大,且人数不全,明珠和另一位大学士负责前方军队粮草的运送,根本不在京城,如今太子又不在,确实很不方便,也容易生乱。
太子被包扎好的右手轻轻动了动,在感知到疼痛后又立刻停下。
“儿臣出京前交待了几位大学士一切以稳妥为重,也见了九门提督和刑部的两位尚书要密切注意京中动向,严防有人趁机作乱。”
尚在病中的康熙没出声,只是眉头紧紧皱着,他刚刚已经看过从京城传过来的信件了,他不在,太子、老大和老三也不在,福全和常宁也被他安排去了战场,如今在京城做主的与其说是内阁,倒不如说是索额图。
明明内阁之中还有他的舅舅佟国维,有以直言著称的熊赐履,索额图也并非正一品的大学士,只是从一品的协办大学士而已,可这二人却肯以索额图为先,就连他亲自任命的九门提督也肯听从索额图的吩咐。
“朕要好好休息了,你们先下去吧。”
康熙在心中默念索额图的名字,自己这一场病竟给了索额图胆子,那佟国维这些人呢,往日的胆气都去了哪里。
把两个儿子都打发走的康熙,吩咐人把这段时间积攒的折子都拿进来,即便是不批阅,也要听人念一念。
正如太子刚来时预料到的那样,皇上正在养病,即便是此时就起驾回京,行程也必然会很慢,为了保住京城的局面不失控,最好的方法便是让太子先行赶回京城。
接到回京的旨意在太子意料之中,但皇阿玛此次只安排了他一人回京,却留下了三弟,这就不在他意料之中了,毕竟户部的两位尚书都年迈,精力不济,也不愿揽事,这两年一直是三弟在户部撑着,三弟不在,户部的运转肯定会受影响。
他之前还以为皇阿玛会让三弟和他一同回京的,不过这样也好,三弟的性子还是太急了,来的路上他们本可以不那么折腾的,就算是日夜不停的赶路,吃个饭喝口水的功夫总能有,而不是全在马背上解决。
这要是回去的路上再这么来一回,他非得被折腾病了不可,还如何监国。
第27章
大概是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变得比平时脆弱柔软,即便是皇阿玛也不例外,胤祉做为御驾中唯一一个皇子,尽管自己还在吃药,但还是被拎到了皇阿玛床前侍疾。
当然,这并不是一份苦差事,皇阿玛的药自有宫人熬,用膳也有专门负责布菜的,胤祉两只手都已经被包上了,他所谓的侍疾不过是陪吃陪喝陪聊,每日坐在皇阿玛床前念折子、念战报,饭后扶皇阿玛在屋子里走一走。
比起在上书房读书的日子,还有在户部当差的日子,如今这般简直就是在度假。
回去的路上,更是胤祉这辈子最享受和舒服的一段出行了,不必在外骑马,而是坐在皇阿玛宽敞稳当的马车里,连喝个茶都是武夷山上的大红袍,此茶胤祉在从前也只是听过,毕竟这茶叶每年只能产一斤,专门贡给皇帝,如胤祉这般的皇阿哥也分不到一星半点。
托皇阿玛的福,他也尝到了这等顶级的茶叶,可惜他不太懂茶,这么好的茶让他喝了,却是牛嚼牡丹,尝不出其中真味。
御驾悠悠向前移动,不急不躁,但从京城和前线送来的折子却越来越多,皇阿玛如今也用不着他念折子了,还有精力动手批复奏折,胤祉也乐得清闲,还从皇阿玛这儿借了几本书翻着看,全是翻译过来的西方算学书,瞧着让人怀念。
父子俩一个批阅奏章的,一个看书的,在这一路上倒也和谐,只是快要到京城的时候出了点小岔子。
康熙如今看三儿子是哪儿哪儿都顺眼,不光把人放到自己的马车里,还每隔两日便要看一次老三的脉案,临近京城,又突然关心起了儿子的后院。
太子的婚期已经错过去了,老三的婚期也只差一个月了,前线战事捷报频传,离收尾已经不远了,老三的婚期倒是选在了好时候,董鄂氏也是个有福气的。
上次选秀,康熙不只给太子定下了嫡福晋,还定了一位侧福晋,去年就已经进门了,再往前的那次选秀,他还亲自挑了两个格格给太子。
仁孝皇后走得早,皇额娘又不爱管事,也就只有他能给太子宫中选人了,福晋、侧福晋、格格,都是他定的,对于旁的儿子,都有自己额娘帮着挑人,除福晋和侧福晋外,剩下的也就用不着他这个阿玛来操心了。
因此无论是老大,还是老三和老四,他都没给这几个孩子挑人。
康熙是知道荣妃上次选秀并没有给老三选人的,不过当时并没有过问,这种小事儿也用不着他管,只是他刚刚才知道,荣妃没为老三选秀女也就罢了,居然连个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没给老三安排,婚期将近,老三却还是个楞头青,这怎么能成。
“等回到紫禁城,朕亲自为你选两个宫女。”康熙一边看折子,一边云淡风轻的来了一句。
荣妃这个额娘当的,实在迷糊,看来日后他要多多管着些了。
来了,胤祉正襟危坐,关于这个事情,他知道皇阿玛早晚会问起,如今这个时机刚刚好,皇阿玛心疼他路上遭的罪,正是好说话的时候。
“额娘之前也曾想为儿臣选人,只是儿臣觉得并没有这个必要。”胤祉小心翼翼看了看皇阿玛的脸色,发现并没有要动怒的迹象,才接着往下说道,“儿臣之所以为二姐姐挑中阿林保,是因为阿林保后院清静,家中还有‘四十无子才可纳妾’的规矩,推己及人,儿臣未来福晋的娘家若是可以选择的话,怕是也会希望儿臣如阿林保一样。更何况儿臣既然对二姐姐的未来夫婿有如此要求,自己也该做到。”
为养生而拒绝女色,这套说法在皇阿玛这里说不通,作为学霸的皇阿玛分分钟就能把他驳倒。
以不爱女色为由,怕是也不成,很有影射其他人包括皇阿玛的意思。
所以只能用刚刚那个半真半假的理由,不然他能怎么说呢,说他打从心里起就不认同一夫一妻多妾制,这理由一出,他怕是会被皇阿玛直接教做人,将来选秀直接选几个人送到他府里也不是没有可能。
康熙直接把手中的折子扔到一旁,特别想问老三一句——认真的?
他只听说过‘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还从未听说过,因为对姐姐的夫婿有所要求,进而也同样要求自己,因为怜惜自己的姐姐,进而也怜惜别人家的女儿。
是这意思吗?
他爱新觉罗家难不成还要出一位‘圣人’?从古至今有这样的圣人吗!
康熙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前些日子他还称赞老三是赤子之心,如今倒觉得一个人倘若赤诚太过,怕是就有些憨傻了。
“你……”康熙难得有这样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你是皇子,和阿林保这样的六品主事怎么能一样,你的未来福晋嫁进来就光耀董鄂氏的门楣,董鄂氏若想要一个一心一意的女婿,那就不会把女儿送进宫选秀了。”
康熙觉得,他这个儿子养在宫里,经事太少,可能还不太明白龙子凤孙究竟有多尊贵,阿林保区区一个六品主事能娶到他的公主,那是天大的荣耀,董鄂氏能把女儿嫁给他的老三,那更是全族乃至整个正红旗的荣耀。
一个是低嫁,一个是低娶,这怎么能一样。
乡下的地主老财尚且都会纳上房妾室,更何况是宫中的三阿哥,大清未来的亲王。
康熙把道理仔仔细细掰碎了讲给儿子听,他之前从没想过会有一天跟儿子说起这些,会亲自告诉儿子皇子的地位有多么不同,告诉儿子后嗣的重要性。
胤祉神色认真的告诉他的皇阿玛:“既然儿臣是皇阿玛的儿子,是大清的皇子,那又何须去管旁人如何,儿臣只做让自己觉得问心无愧的事不就行了。”
董鄂氏还未进门,老三这样自然不会是为色所迷,可偏偏做的却是痴情种才能办出来的事儿。
康熙这会儿只能庆幸,还好是老三,而非太子,若太子有这样的念头,只娶太子妃一人而空置后院,他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得住,甚至还愿意为了这样一个有着赤子之心的傻儿子往后退一步。
“朕可以暂时不为你指人,但你也别想着真如阿林保一般,二十五岁之前,若你那福晋不能为你生下一儿半女,朕会直接让侧福晋进门。”康熙顿了顿,又道,“若你自己想通了,也可以随时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老三也有可能是年纪尚小,还未到慕艾之时。
胤祉轻轻握了握搭在膝盖上的拳头,皇阿玛这么好说话,就不要怪他得寸进尺了。
“要不三十岁?二十八也行。”
康熙不给老三得寸进尺的机会:“再说下去,朕就改到二十岁。”
胤祉立刻见好就收:“儿臣刚刚只是在开玩笑,皇阿玛别当真,还是二十五岁,您真是我见过天底下最疼儿子的阿玛了。”
阿玛比他从前认为的要好说话,对他的容忍度也比他想象中更大。
康熙何时听过这般直白的话,一听就知道是在哄人,可被哄的人竟也不觉得敷衍,反倒还有几分宽慰,不枉他纵着老三一回。
御驾离京城还有三十里路时,太子携众臣在此接驾,皇上扶起太子,二人执手相看泪眼,引得在场之人也纷纷跟着落泪,感念天家父子情深,感激上天保佑皇上龙体安康。
如此感人至深的场面,与胤祉的关系就不大了,他哭……不出来,在热河行宫哭成那个鬼样子,他事后想想,一方面确实是情绪到了,另一方面也跟他身体各处的疼痛脱不了关系,一半的真情流露,一半的生理作用吧,如今这两样都没有,他自然哭不出来。
胤祉倒想躲个懒,继续在马车里头窝着,可接下来皇阿玛自己不回马车,高调上马,还拉太子和他一左一右陪着,一路骑回紫禁城。
胤祉不曾科举,但今日也体会到了打马游街的风光,不,是比打马游街更大的风光,京城的几条主街道,左右站满了百姓,御驾经过时,是铺天盖地的喊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而伴随着喊声的,是一大片跪着俯首的百姓。
胤祉不知别人是什么感受,反正他自己别扭极了,既觉荒唐,又觉可笑,既是为了御驾中的人,也是为了下面那群跪着的百姓,更为他自己。
刚进宫,胤祉就跟皇阿玛告假去给额娘请安,而不是去乾清宫听朝臣向皇阿玛奏报。
也没什么好听的,给皇阿玛念了那么多的折子,他大概也知道太子能力甚佳,并未让京城和朝堂出乱子,只是有个存在感太强的索额图,实事没办几件,倒是鼓捣出来的动静挺大,人也得罪了几个,在他念过的那些奏章里便有几份是弹劾索额图的。
胤祉不知,他日夜兼程赶路,三天两夜不吃不喝的壮举,已经在紫禁城传遍了,而他的额娘这段时间在钟粹宫清出了一间房子做佛堂,每日三炷香,且亲自打扫。
“还差一些经书在佛前供奉,手抄的最为虔诚,额娘不识字,你这段时间便每日抄两页经书让人送来吧。”
儿子为皇上劳心成那般模样,她不能劝诫,更不能训斥,可此事也不能就这么过去,再不能有第二次了,非得让老三长长记性不可。
胤祉摸着鼻子应下,他生平最恨抄书,尤其是抄佛经,枯燥乏味,额娘最是了解他,每日抄写两页佛经,简直是摸准了他的脉搏,既不会多到让他无法忍受,也不会少到让他无觉痛痒。
第28章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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