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青衣少年握剑的手指微紧。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
“我已经见过深渊。”他平静道,不避不让地迎上了姜夫人的目光:“而我,还是我。”
姜夫人微微勾起唇角,再向着一侧走了一步:“剑鞘就在那里。”
擦肩而过的时候,姜夫人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却又好似没有。
但傅时画显然并不在意这一点,只径直向前走去,直到真正站在了那块石碑面前。
他抬头,再次认真看了一遍上面镌刻的字迹。
风吹起他的黑发,他这样仰头时,流畅的下颌线便显得比平时更加清晰了许多。
不知不觉中,青衣金线黑剑的少年周身的青涩已经悄然褪去,或许被称为青年更为合适。
这种褪去,许是发生在某一次他的举剑中,许是在他的某一回抬眉之中,自然也许是在他注视着那位圆脸杏眼的少女,一次又一次被她打动,再在黑暗中握住了她的手时。
姜块悄声道:“夫人,真的要将剑鞘给他吗?可他……”
姜夫人从傅时画身上收回视线,岁月没有给她的面容留下痕迹,但她的这一双眼睛却已经看过太多人世间:“只要他在这个世间还有牵绊,便永远不会成魔。幸而他的牵绊……与他前路一致。而这或许是他的人生里所有不幸中,唯一的幸运。”
姜块听得似懂非懂,却已经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妻子,后者冲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姜汁还在等你们,快去吧。”姜夫人柔和道:“不必向任何人提及此事,这不过是一段往事的了结罢了。”
姜块颔首,牵过自己妻子的手,一并向姜夫人行礼,再退出了这一片区域。
走向炊烟的时候,姜块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是什么,但他也只是疑惑了片刻,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
“牵绊啊……”姜夫人看着姜块夫妻的背影,敛去眼中的神色,只喃喃道:“牵绊本就是这世间最永恒的温柔。”
“你说呢?长熠。”
她回眸,身后伫立在黑色石碑面前的傅时画也在同一时刻,抬手按在了石碑之上。
琴棋书画,四大魔将无一擅剑,然而在傅时画的手指触碰到面前冰凉的同时,他却感受到了何谓真正无双的剑意!
他的眼前已经不再是黑色的石碑,亦或者弃世域中的这一隅草长莺飞,而是出现了无数奇特的影子。
准确来说,那些影子,都是剑影。
剑影横斜,形单影只,剑意却纵横,足以将空气中所有的宁与寂都搅散!
没有执剑人,剑便自己成舞,剑尖勾勒出无数道炫目闪亮的弧线,每一道弧线中都是浓郁饱满几乎不可直视的剑意。
天地之间,此时此刻,好似只剩下了这一柄孤独却灿烂的剑。
不,那不是剑。
那只是一个孤单却绝不落寞的剑鞘。
一个能容纳这世间声名最盛的那柄渊兮的剑鞘。
渊兮长鸣,剑鞘的舞动却依旧,仿佛对剑身的呼唤一无所觉。
傅时画慢慢举剑,再翻腕。
通体纯黑的剑在半空勾出一个剑花,再沿着方才剑鞘烈烈舞动的痕迹流畅转动,剑气与剑气之间交错碰撞,如激流自九天而落,再散开一地晶莹水花,却也如大漠风烟起,砂砾滚动,却有天门初开,一剑斩落,绵延出极长的一道砂线。
剑出再回,剑沸再转,黑发与衣袂一并翻飞,执剑的青年周身气息淡淡,剑气却浓而醇,仿佛冬日洒落在飞雪上最烈的酒,只需一点火,就可以燎原。
入了元婴后便一路奔波,傅时画的境界其实并不十分稳,但随着剑意如此的流转,他周身的气息竟自然而然般愈发凝实。
最后一剑落下时,剑气才聚而起,稍远处的剑鞘便已经倏而掠来,终于还鞘于剑!
合道时,傅时画的剑意便已经强大到让人侧目,而此刻,他已是元婴期的道君,便是剑气的余韵,也足以震碎天下大多数的剑鞘。
可渊兮的剑鞘却仿佛是特意将那些剑气仔细收拢了起来,好似这样的剑气才是它的养料。
傅时画重新举起剑来。
渊兮的剑鞘自然也是纯黑的,但这样的黑上,却细密繁复地印有无数道纹路,那些纹路像是上古的符阵,否则又怎可能容纳渊兮这样一柄封魔剑。
剑鞘已经归于他的掌心,可他面前的这一切却还没有散去。
傅时画思忖片刻,已经感受到了掌心渊兮与剑鞘的跃跃欲试,于是他连鞘起剑。
这本是一件颇为滑稽的事情,便是三岁稚儿也当知道,出剑前,剑应先出鞘。
剑之出鞘,是为了更加锋利,为了露出剑锋。
可渊兮便是在剑鞘之内,也已经足够锋芒毕露!
道元流转,剑气大盛,傅时画抬剑再落,已是深深将手中的剑直指向了地面,一剑劈落!
……
虞绒绒还在看自己手中的光,她试着以自己的神识去接触掌心的碎片,也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去戳了戳光晕的边缘,却一无所获。
那样的光璀璨仿佛永恒,真实存在,却好似永远都难以触碰。
她一筹莫展了片刻,突发奇想再凝出了几道符意,将掌中的光以符意环绕,试图将符意缩小,看看那光是否会有什么变化。
符意成形,如此环绕小小棋盘之时,棋盘中的光芒好似突然有了风吹烛火般的跳跃闪烁。
虞绒绒微微拧眉。
还缺了什么。
缺了一道……从符意再连接入光芒中的桥梁。
她持笔在掌心涂抹勾画,却始终不得其法。
直到她倏而嗅到了一抹剑气。
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剑气,又或者说,她以符意所凝出的一道剑意,便是模拟这个人的剑,借了这样的剑意与剑气。
一定要说的话,世间恐怕真的没有人会比她对这股剑气的味道更熟悉。
“大师兄?”她呢喃出声。
没有人回应她,然而剑气却越来越浓烈,越来越盛大,仿佛舞剑之人就在她的身侧,甚至头顶,如此洒下漫天剑气,却并不与她真正相接。
但他就在身边。
虞绒绒来不及再去找傅时画的踪迹,掌心已经蓦地传来了奇特的灼烧感!
此前一直无法真正收入掌心的天道意识碎片有了星芒融化的感觉,再真正没入了她的肌肤之中!
这一刻,虞绒绒仿佛明白了什么。
譬如臭棋篓子为何一定执着于那一局棋。
能在与魔神的棋局中赢下的人,必定是大阵师,也唯有大阵师,才能承载这样的棋盘与碎片。
譬如为何渊兮的剑鞘不偏不倚,一定要在此处。
因为符与剑,本就从来相伴相生,符出天地,剑也出天地,符落如剑,剑勾如符,唯有这二者同时出现的时候,天道意识的碎片……才可以真正被取走!
姜夫人认真地整理了衣冠,双手交握于腹前,华服广袖遮住了她的手腕与大半只手,却依旧可以看到她手指交错间些许的颤动。
这世间没有多少事情还能够让这位依旧活了太久的姜夫人动容。
仿佛要屹立亘古的漆黑石碑如冰雪般在她的视线中消融,如此贯穿而下的石碑本就是为了以一己之力,来堵住封印上最终残缺的那一隅。
然而此刻,有人赢了一局棋,再在那残缺的一隅,以双指,轻轻落了一枚棋。
大阵终于真正补完落成,漆黑石碑从此不必再困于此,它完成了它所有的使命,终于可以不再背脊挺直,归还封魔剑渊兮的剑鞘,再松出一口气来。
有风吹过。
姜夫人周身的雾色却没有被风吹散,反而更浓厚了一些。
然后,那些迷蒙的雾气中,仿佛有一个身影缓缓浮现,那个身影落在姜夫人面前,再缓缓抬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面颊。
似有千言万语,却也仿佛只是为了最后这一面。
如此良久。
再如碎芒般散落。
风还在吹,然而草甸之上,浓厚雾气之中,却已经空无一物。
雾气凝成的身影仿佛只是一场大梦,却有人心甘情愿枯守万年,再随梦而去。
无怨无悔。
第150章
南海无涯门依山而建。
山中有山火吞吐,再被符阵死死压下,无数魔兽的尸首被填入这样的火色之中,成为了燎原的燃料。
火舌吞噬翻涌,仿佛要燃尽这世间的一切。
衣袖不知何时又变得微脏微旧的瘦小老头站在山巅,他虚虚地踩在被火舌舔舐得焦黑的礁石上,负手看着脚下的火。
那些火分明能照亮几乎半面天空,却暗无天日,是仿佛从亘古而来绵延在南海无涯门上空的噩梦。
身着斑斓的中年男人站在耿惊花旁边,先痛心疾首般长叹了一声,道:“难啊,难啊。天下哪有不难的事情,断山青宗守海难,我们南海无涯门守山也难啊。老耿啊,几十年不见,你瞧瞧,你还是风华正茂,而我却已经是个老头子啦!”
耿惊花眉头紧皱地转回头,心道你个狗东西在说什么胡话,他都已经是这样不修边幅须发斑驳的驼背模样了,怎么还有人夸得出“风华正茂”这四个字,还能在他面前自称老头子?
却见南海无涯门的这位柳掌门面色镇定,显然并不觉得自己所说所言有什么问题,还很是没有形象地搓了搓手,莫名露出了几分谄媚之色,继续道:“听说你收了个姓虞的徒弟?既然有这层关系了,不如说说情通融通融,让采购价……提那么个一两成?我们南海无涯门,穷啊!这么一穷二白,可还怎么好好养着这阵啊,好歹,好歹让小老头我给我家柳黎黎攒点家底嫁妆吧?倾家荡产了啊要!”
……敢情在这儿等着呢?
耿惊花懒得解释,只一摆手,正要说什么,柳掌门却在身侧轻轻一抓,显然是有传讯符到了近前。
符是柳黎黎传来的。
看完上面的字后,柳掌门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变得严肃了起来,显然已经知道了傅时画与虞绒绒入了火山后山之时。
他低低咳嗽了两声,也没有向耿惊花提及的意思。人是在他南海无涯门附近,出事了便是他的责任,自应由他来完全承担。
柳掌门拧眉便要下山。
山却在他提步之前,先动了。
这种动很难具体形容,没有所谓地动山摇,火燃烧的温度依然灼烧着他的肌肤,火焰灼烧而带来的地底嗡然也并未真正停歇,但他却感觉,确确实实,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好似有什么……倏而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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