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她有些怔忡地看着他,心中繁复陈杂。
那日在外阁,有人对她出言相讥,又在她的反击后欲要动手,是傅时画折柳拦住了那人。
她记得那天的风,那天的杨柳微动,记得那一日的傅时画有些风尘仆仆,飒爽肆意却依然温柔的眉眼。
她也本以为,那就是他们的初遇。
可他字字句句,分明在说不是。
至少于他而言,不是。
虞绒绒在去往御素阁之前的人生太过简单,甚至没有出过元沧郡。也不是没有偶尔见过自御素阁天虞山上而来的修道者们,但他们之间几乎完全没有过交集,便是有过遥遥一眼,她也确信自己绝对没有见过傅时画。
……毕竟,以傅时画这张脸来说,但凡见过,绝不会没有印象,更不用说忘记。
看到她实在茫然的眼神,傅时画忍不住又笑了笑,将那些石头放在了她的掌心,一只手在湖心拨了拨,洗去上面的污泥,除了尘,再掏出一方手帕仔细擦拭了一番,这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将她稍微带向了自己这边,在她眉心吻了吻。
“忘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实在狼狈得很。”傅时画又亲了亲她的眼睛和鼻尖:“一定要说的话,我反而不希望你记得我那么落魄的模样。”
这个话题本应到此为止,但虞绒绒却倏而抓住了他的袖子,近乎恍惚地问道:“等等,你说的狼狈落魄……是什么意思?”
傅时画很是意外她居然会问这个,却见虞绒绒顿了顿,显然想起了他此前好似不欲多说,于是再委婉地重新问道:“或者说,那个时候,你……我年纪多大?”
“是我自宫城一路逃开所有追杀,往御素阁而来,再路过元沧郡的时候。”傅时画看向她的眼睛,忍不住笑了笑:“那时你还很小,恐怕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虞绒绒却只是看着他,手中的小石头从她的指间间隙掉落下去,她却好似毫无所觉,就继续这样近乎直勾勾地看着傅时画的脸,再慢慢转向他的眼睛,却并非与他对视,更像是在勾勒他眉眼的轮廓,仿佛要从他的身上看到什么影子。
她怎么会没有印象。
她最有印象的,就是那一年。
因为就是那一年,她在小巷里等到了在瓢泼大雨中踉跄而来的宁无量,再将他带回了虞家。
后来,她也不是没有提过墙边与他说话时的事情,宁无量却仿佛并不愿提及自己做乞儿时的事情,她也曾困惑过,却到底觉得并非不能理解,说到底,那也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记忆。
也曾经有过争吵,她怒极时,也说过类似“若非我救你回虞府,你以为自己会有如今的生活吗”一类的狠话。
当时宁无量是怎么回复的来着?
他说:“难道不是你突如其来地硬生生把我捞上马车的吗?你以为是谁想让你救吗?”
她当时气到嚎啕大哭,甚至还砸了几只花瓶,心道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忘恩负义的人。
可等到冷静下来以后,她却又劝慰自己,觉得人在怒极的时候,难免会说些气话,譬如她自己所说的话,也无一不是在戳对方的痛处,可那也并非是她的本意,她并不是那种挟一点恩情便要对方做牛做马之人。
事情便也这样过去了。
却从未想过……
另外一种可能性。
她的心底颤抖,却根本不敢确定自己的猜想,只这样呆呆地看着傅时画,试图将她与印象中的那个影子重合。
可实在过去太久了,她怎么努力回忆,却只能想起一双眼。
那双眼带着对全世界的怀疑与漠然,带着高傲和茫然,仿佛竖起了尖刺的刺猬,却依然拥有柔软的一面。
“傅时画。”她第一次这样喊出了他的名字,眼尾已经泛红,她甚至忘了自己刚刚抓过石子,就这么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再像是想要确认什么般,凑近他,再更靠近他,最后颤抖地抚上的他的脸,再喃喃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傅时画。”
他依然温柔地注视着她:“嗯?”
她的手指划过他的眉毛,眼角,鼻梁,然后,她终于哑声道:“是……在元沧郡的一面墙边吗?”
傅时画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有如此激荡的情绪,只温柔地将她半圈入怀中,说是不想让她想起来自己那个时候的样子,眼中却依然因为她的话语,也有了些讶异与惊喜之色:“你竟然……还记得?”
虞绒绒的眼泪已经随着他的这句话倏而落了下来。
“怎么突然哭了?”傅时画愣了愣,抬手想要去将她的眼泪抹去,却发现虞绒绒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他的衣袖,让他难以抬手,所以只好再凑近她一点,吻去了她微咸的眼泪。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可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什么哭。
“丰安道……你……你去了吗?”虞绒绒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喑哑的哭腔,声线颤抖,却依然努力清晰地问道。
傅时画的眼神微微黯淡,再很是歉意地摇了摇头:“一直想对你说一声抱歉。我知道那一日有大雨,也怕你久等,但我……”
他却没有再说完。
因为虞绒绒已经埋入了他的颈侧。
她的身体颤抖,眼泪很快浸湿了他的衣襟,她哭得很是克制,如此静谧的夜,却几乎很难听到她的呜咽。
傅时画依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只是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再侧头,在她的耳边低低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去的。现在说也许实在太迟了,但我还是想对你说,谢谢你。”
虞绒绒哭得更凶。
她想起了自己从断山青宗去往南海无涯门时,在剑舟上做的那个梦,她曾经在梦里莫名对着那个小乞儿的眼睛喊了一声大师兄。
又想到了自己与宁无量的那些争吵,那些实在不堪回首的过去,甚至她最后死在了宁无量算计之下的前一生。
她懊恼过自己遇人不淑,气怨过自己所信非人。
但她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去救他这件事。
想要将一个人救出泥沼的心,有什么错呢?
就算有错,错也从来都……不在她。
她小时候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她也曾想过,自己不过也是一个可悲的、遇见了冷血的蛇的农夫罢了。
直到此刻。
她才知道,原来,原来。
原来她想要救的,从来都不是那个或许只是恰好路过的丰安道,再在大雨滂沱中,被她阴差阳错地认错了的宁无量。
而是傅时画。
她第一眼看到的人,她想要救的人,她在大雨中等着的那个人。
从头到尾,从来都是傅时画。
倘若,倘若那一日,傅时画来了。
那么此后与她青梅竹马的,促膝绕梁长大的,与她订下婚约的,也从来都应当是傅时画。
与她错过了一世,却又在这一世,上天垂怜,让他们的命运重新有了纠缠的,傅时画。
第176章
往昔的点点滴滴倏而变得有迹可循。
那时傅时画垂眸看她,却不看她的眼睛,好似只看向了她头上的漂亮珠翠宝石。她将他一符炸下来,不仅炸没了他的本命剑,还把他的灵宠炸成了焦炭黑鸟,他却毫无愠怒的样子,反而烤了兔腿给她吃,更随口开着玩笑,让她原本有些紧张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他入弃世域,偏要问她是否愿意与他一起,在听到她的回答时,唇角倏而勾起的笑容。还有在小虎峰上,分明整座山的牢狱都摇摇欲坠,他却还记得在这样的一片狼藉中,折身去将她的珠翠发卡找回来。
后来,他取了四把碎剑,将宁无量在梅梢雪岭的比剑台上打得鼻青脸肿。她入悲渊海,遭遇了大阵的异动,他不管不顾御剑而入,在她被海水漩涡卷入之前,护在了自己的怀抱之中,再对她说了一句别怕,哪怕前路莫测,生死未卜。
桩桩件件,回首去看,方知他对她竟然……用心如斯。
虞绒绒哑声道:“那天,你不是恰好路过,你是专门来看我的。”
她说得没头没尾,傅时画却已经想到了,她说的是他自断山青宗御剑舟而来,再第一次真正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揉了揉怀中少女的头,听到这样的问题,耳根也难免有些发烫。
夜色遮住了这样的微红,可他的心跳却依然传入了虞绒绒耳中。他沉默片刻,低笑一声,坦然应道:“那一次本就不该由我带队,是我听说了你有婚约的事情,心中郁气难以纾解,这才主动去了。后来听说了你退婚的事……我又哪里还等得及。错过一次,总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他的气息环绕着虞绒绒,让她有些发抖的身躯终于逐渐平缓下来,但她还是很用力地抓着他,好似只要自己松开,他就会消失一般。
“可你回来以后,还未与我多说几句话,我便去做任务了。所以……我们在弃世域之前的相遇,也不是偶然。”她继续轻声道。
“被你炸下来当然始料未及。”忆及那时的事情,傅时画也有些啼笑皆非:“但如你所说,却非偶然。叶红诗告诉我你接了任务,而那一片恰好有了弃世域,我……到底有些担心你的安危。”
虞绒绒分明还带着点哭腔,但想起当时二狗的凄惨模样,也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再问道:“你在云梯尽头等了我多久?”
“在你踏上第一阶云梯之前,我就在等你了。”傅时画笑了笑,再侧脸吻了吻她的头发。
“在梅梢雪岭的时候,你……是故意去打宁无量的。”虞绒绒顿了顿,又问道。
“当然。我看他不顺眼,难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傅时画理所当然道:“我非圣贤,一想到他曾经如此不知好歹,难免手痒了些。我有千百种揍他的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在天下人面前比较痛快。”
虞绒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的泪意终于止住,傅时画也已经掏出了手帕来给她擦一擦快要哭成花猫的脸。
他的衣襟被她的眼泪糊得一片狼藉,她的发髻也有些摇摇欲坠,却并不凌乱,反而平添了几分平时不会有的随意与慵懒。
虞绒绒的眼圈还是有些泛红,鼻尖也哭得红红的,看起来又可爱又狼狈,傅时画又抖了新的手帕出来,将她脸上的泪痕擦干,又亲了亲她通红的鼻尖,有些好笑地问道:“怎么突然哭成这样,又问了这么多问题?就算是你大师兄我脸皮够厚,面对这些问题的时候,也还是会有些害羞的。”
虞绒绒吸了吸鼻子,鼻音很重地低声道:“因为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对我来说,很重要。”
傅时画轻轻挑了挑眉。
不等他说话,虞绒绒又继续道:“知道你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知道你未曾忘了我,知道你……一直心里有我,对我来说,很重要。”
傅时画终于愣了愣。
方才他有些忙于安抚虞绒绒突然爆发的情绪,还未来得及细想什么。
但现在,虞绒绒的话语与这一连串的问题合在一起,终于让他意识到了些什么。
“什么叫……我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傅时画慢慢问道,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虞绒绒的眼睛:“你……找错人了吗?”
他不问还好,听到他带着迟疑的声音,虞绒绒的眼眶又有些酸涩,但这一次,她很努力地忍住了,抬眼看向了傅时画,却又在与他对视的同时破功。
最终,她也只能流着眼泪,委屈地点了点头:“我、我认错人了。”
答案已经快要昭然若是,傅时画沉默了片刻,却依然问道:“是那日我没有去丰安道,你把别人认成了我吗?”
他的声音很平静,眼底的色泽却越发浓稠。
虞绒绒抿了抿嘴,再慢慢点了点头,她才要说出具体的那个名字,下一瞬,傅时画已经将她拉入了怀中。
“嘘,什么都不要说。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傅时画将她抱得很紧,仿佛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汲取到彼此身上的温度。
虞绒绒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他们周围原本缱绻的风,倏而变了。
夏日缠绵的风变得萧瑟,风中带了某种近乎肆虐的剑意,有石块裂开的些许碎声,原本已经安静了下来的湖面再起涟漪,甚至掀起了浪花,烛符灯在檐下左右摇摆,好似不堪重负。
刚刚进行了一圈晚餐消食散步的虞父虞母说是要看开一点,结果那么大一个虞府,两个人却还是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隔着一片小竹林地走到了距离虞绒绒的小院极近的地方。
虽说道脉也是不通,但虞家血脉以财入道,也是可以到堪比筑基的修为的,因而两人自然不可能对风中激荡的剑气毫无所觉。
虞父倒吸一口冷气,踮脚去看,却被院墙挡了个十成十,心焦地在碎石小道上踱步:“怎么回事,不会是打起来了吧?哎哟现在的年轻人啊,你说这是去劝还是不劝?咱们绒绒什么境界了来着?咱们还能劝得住吗?咱绒绒打得过小傅吗?可别吃亏了啊。”
他絮絮叨叨了半天,虞母却毫无反应,虞父焦急地看过来:“夫人啊,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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