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言夫卡
三株珠帘草其实并不多么珍贵,毕竟真正珍贵的东西,也不是虞绒绒这种外阁弟子的任务里所能触碰到的。
如果虞绒绒想,她发簪上的任意一颗宝石都可以拿下来去换个十株八株来,但既然拿了刑罚堂的牌子,就自然不能这么敷衍凑数。
这木牌当然是特质的,寻常木头承载不了这般符意。而叶红诗画下的这道符一是定位追踪作用,虽然并不十分精准,只能泛泛指出一个范围,但若是弟子在任务之时遇险,有一个方向和范围总会好驰援许多。
当然,与此同时,拿了木牌,自然也必须要去指定的位置一遭,木牌上的符意会记录下来,镌刻的符纹光芒也会随之而变,这样才算是完成了任务,以免弟子投机取巧。
就比如现在,她的木牌正面是符纹,背面则是地名,上书【赤望丘】,正是距离御素阁最近的,出产珠帘草的地方。
二来则是进出御素阁的“钥匙”。
御素阁号称方圆三千里仙域,这里的三千里其实指的是御素阁所在的整个天虞山系,而御素阁所在的十八峰错落其中,再以护阁大阵与其他一众阵法遮蔽,以免凡人误入其中。大部分还未合道境的外阁与中阁弟子出入其中,需随身携带木牌,阵门才能得以开启,否则恐难寻回阁之路。
珠帘草要取,但在此之前,她还需要再回一趟元沧郡的家里。
一是为了退婚这事,说什么还是要告知家里一声,而且她总觉得婚书放在家里有些不安全,万一那位燕夫人非要强取,也实在太给家里添乱。
二则是为了叶红诗刚才提到的,一个月之后的中阁小考。
其中,后者比前者显而易见要重要很多。
这关乎着她今后的修行之路。
是的,虽然所有人都觉得虞绒绒道脉凝滞,甚至前世虞绒绒在生命的尽头时,也才摸到了筑基的边,因而被无数人看做平平无奇……甚至是胖胖无奇。
但虞绒绒始终觉得,既然能摸到,就代表,或许还能摸到更高。
所以她还是想,再试一试。
再试一试的关键,自然是要先从外阁进中阁。
前世她算是顺利地进了,本不应有太多担忧,毕竟再来一回,也算是某种程度上提前知道了考题。
但她有种奇特的直觉,又或者说,这种直觉来自于叶红诗师姐的那句提醒,也来自于她对看到那位燕夫人第一眼时便能感觉到的本能不喜。
——她隐约觉得,这一次或许并不会那么简单。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不得不更慎重几分。
她的思绪更飘远了一点。
记忆里,前世她进了中阁后的六七年,好像一直在藏书楼里读书与抄录快要残破的古旧孤本。
原因也很简单,整个中阁都只有她一个人的修为难以寸进,再加上诸位同门明里暗里的排挤,总之最后,这无人问津的无趣苦差事便落在了她的身上。
有时间的话,之后她也要去藏书楼看看,虽然回忆起来,那是一段并不特别心情舒畅的记忆,但不得不说,与书为伴的时候,她还是度过了许多忘却世俗的宁谧时光。
虞绒绒收敛思绪,走到外阁枢纽处,在其他弟子显然有些异样的目光中,坦然付了三块下品灵石:“去东山门外。”
对方收了灵石,递出通行木牌,欲言又止片刻,到底还是问了一句:“师妹,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虞绒绒看向面前还长者几颗青春痘的少年:“什么传言?”
“说……说你被退婚了。”那少年显然脸皮极薄,分明传言要难听很多,但他说了这几个字后便有点脸红:“不是我想妄议师妹私事,只是、只是……其实咱们御素阁外阁八千弟子,也未尝没有其他青年才俊。我听说过师妹你性子好,有些……有些担心你受欺负。你不要去听那些难听的话,也不要太、太伤心……”
他十分不娴熟,结结巴巴地安慰着,说到最后,甚至不好意思抬头看虞绒绒的脸。
虞绒绒却愣了愣,顿住脚步,重新仔细地看了低着头的这位师兄一眼,再看到了他胸前的轮值木牌上写着“谈光霁”三个字。
是陌生的名字,但她确定,就算是前世,她每次上下山,也应当遇见过这位谈师兄数次。
她不由得有些感慨,心道自己前世怎么耳中只听到了那许多的嘲笑与奚落,却从未驻足听过这些安慰呢。
“谢谢谈师兄。”虞绒绒认真道谢:“不过,我不伤心。”
谈光霁一愣。
再抬头,便见虞绒绒已经旋身上了去往东山门的吊索滑行长轨,一滑而下。
风声鹤鸣一并传入耳中,连接山巅与东山门的这条吊索据说价值连城,是从极北的霜白域雪峰之巅,采了百棵冰云古木的树皮,浸泡搓揉了许久制成,坚韧无比,刀剑难断,再加上周遭这许多道元石与符意的滋养,早已与整个天虞山融为一体,这才能数百年如一日地承载这上下山的外阁弟子所乘坐的滑蓝。
但虞绒绒坐在滑蓝上,看着脚下云雾缥缈的山谷深渊,随着她顺索而下而逐渐出现在视线中的东山山门,脑中却出现了一个自己此前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是谁在这里搭了这样一条吊索?
如此笔直,顺滑,而又饱满地附着在上面的符意,又是谁的手笔?
如果……是同一个人做的,那这个人的修为,到底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她脑中短暂地出现了那位已经元婴上境的燕夫人,又想到了前世将她沉湖时已经化神的丁堂主,再回忆起了自己在每一年的御素阁年终大会上能遥遥望一眼的阁主。
他们……能做到吗?
滑篮落地,虞绒绒猛地回过神,起身后再回头看了一眼吊索,这才出了山门。
出了山门不见山,而是已经踏进了高渊郡。
从高渊郡雇车前往元沧郡,若是用寻常车马,恐怕要两天两夜。但天虞山脚下的整个入仙域都属于御素阁的辖区,此书的车马,自然是灵马,脚程也比普通的马要快出许多,只用不到半日。
只是费用当然也多出好几倍。
但对于元沧郡虞家长女虞绒绒来说,最与生俱来,也是最娴熟的事情,就是花钱。
最快最矫健的灵马,最华贵最舒适的马车,驿站好不容易抓住一个无论从什么方面来说看起来都很土大款的金主,笑眯眯就要顺势要送上技术最好最俊俏的马车夫时,虞绒绒开口打断婉拒道:“这就不必了。”
灵马识路,虞绒绒驾车走上官道,疾行数里后,四顾无人,这才重新从马车厢里出来,站在车头上,再从怀里取出了一小沓银票。
银票虽薄,看似没几张,但上面数字却委实不小,但虞绒绒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显然这样对于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数字,对她来说,就真的只是数字而已。
她的食指中指随便夹起了其中一张银票,就这样迎风站在车头,将银票向着空中掷去。
风将她的头发向后吹开,薄薄一张银票,自然也应该随风而去。
但银票悬空停在了圆脸少女面前,上面的字样突地有了某种奇特的色泽流转,好似有人执笔在那些字样上再勾画描绘了一遍,只是手法有些断断续续,于是画出来的纹路便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财可开路,请借一道。”虞绒绒抬手,单指点在那张边角隐约有了灼烧痕迹的银票上,朗声道:“我留买路钱,请往元沧郡。”
灵马载车继续向前,跃起再落地时,路已不是之前的路,而路的一侧,已经有了写着“虞府”二字的古朴牌匾。
……
以钱开路,以财借道,如此手笔,纵观天下,也没有几个人舍得。
又或者说,就算有这笔钱,也未必有这种哪怕是随意回趟家,都要挥金如土地开一路的手笔。
这边元沧郡有人轻飘飘挥出一张银票,留了买路钱。
说巧不巧,距离元沧郡的九万里外,也有两根漂亮白皙指骨修长的手指慢悠悠夹出了一叠银票,在半空轻轻一挥,便要借道回御素阁。
“大师兄且慢——!”
第5章
一道声音紧急打断了两根漂亮手指的动作:“师弟师妹们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倒也不这么着急回去!而且、而且这可是九万里,按照一里十银的算法,九万里那可就是足足九十万银,咱们再家大业大,也不兴这么挥霍的!”
身后一片青衣道服的少年少女眼巴巴地看了过来,再在那道有些懒散的视线里,拼命点了点头,又努力摇了摇头。
夹着银票的那人逆光而立,他虽然穿的也是御素阁的青衣道服,但显然,他身上的青要比其他所有弟子都要更精致,更细腻,这样细密的刺绣硬是让一件本应普普通通的青衣罩衫变得富贵堂皇。而穿着这件衣服的人却显然并不太在乎这件衣服的精贵,就这么稍微挽起袖子,露出一截漂亮有力的腕骨,拎着银票,松松垮垮地斜倚在粗糙的树干上。
正是御素阁大师兄傅时画。
他黑发高束,发上再束一枚一看便名贵至极的黑玉发环,长发穿过发髻垂落下来,落在他腰间金黑交织的腰带上,分明也是齐齐整整一丝不苟,但在这人身上,便硬是让这种井然变成了散漫,好似那雕工精细的黑玉发环束不住他,这世间礼法规则也束缚不住他。
偏偏这位师弟的声音真的让他的动作顿了一顿,他扫了一圈身后实在殷切的数十道目光,抬手揉了揉眉心,心道你们不急,但他急啊。
但他这话又不能诉诸于口,否则肯定要再引来一众疑问,届时他既不能说实话,也不能说太假的假话。
骗一个人简单,骗几十个人还是要动动脑筋的。这几日来不眠不休地砍了那么多魔兽的脑袋,这会儿又要动脑筋,就算他是整个大陆最年轻的筑基大圆满,如今业已经迈入了合道期,也实在是有点疲惫。
最关键的是,他不太愿意在这件事上骗人。
所以一众师弟师妹们都已经做好了被大师兄毫不留情地奚落几句的准备,却不料这位平日里分明话很多,信手拈来随口一说都让人忍不住抱元守心,默念几遍清心咒,避免被气死的大师兄,竟然一反常态地沉默了片刻,然后真的把那一叠银票收了起来。
他这样,反而让一众师弟妹有些不约而同地紧张。
“大师兄,可是这明明是你说的,能出来的时候就应该看最美的风景,拖最久的时间,修道者不拘小节,剑意刀意都在天地间,说不定看着看着就破境了呢……”一位师妹情不自禁开口,越说越小声:“总,总不能出尔反尔……”
傅时画轻轻挑起一根眉毛,看似没什么表情,心底却涌出了颇多羞恼之意,他说这话的时候,又不知道这之后情况有变,谁能想到这世间诸般事情,真是堪称守得云开见月明,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这样想着,口中却懒洋洋道:“哦?是吗?我说过吗?你有证据吗?”
那位师妹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断没想到,大师兄确实不会出尔反尔,所以他……他甚至不愿意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有些以无开头,以耻结尾的词在曲姓师妹的脑中转了一圈,非但没有偷偷离开,反而在她脑海里越转越大,竟然让她对着大师兄那张英俊到她平时都不敢多看的脸脱口而出:“大师兄你、你无……”
傅时画仿佛听不懂她想说什么,从善如流地接过了曲师妹的话头:“很好,无便是没有,既然没有,你方才所说,便是无稽之谈。”
末了,他话锋一转:“不过,既然你们这么不想早日回去,我作为大师兄,当然不会阻止和为难你们,那便御剑好了。”
众师弟师妹中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曲师妹睁大眼,心道明明我们来时都是坐剑舟,而大家的意思也不过是乘剑舟归去,顺便再扒在剑舟边多看看这九府六域五城的天下风光,怎地、怎地就成了自己御剑了?
须知乘剑舟,乃是道元石充作燃料,但要御剑……那燃烧的可就是自己的道元了!
御剑九万里,便是已经踏入夫唯道的真君恐怕也要飞一日歇一夜,如此反复三五天才能到,对于一群炼气上境到筑基下境不等的弟子们来说,御剑才是真正在为难他们好吗!
早知如此,还、还不如从了大师兄,便是买路钱实在昂贵,大师兄花的也是自己的钱,他们瞎操心多嘴什么!
众人心头苦涩,面面相觑,还要再说什么,傅大师兄已经施施然放出了剑舟,自己一跃而上,松散半躺在本应足够所有人搭乘的舟身里,再从高空回首,向下望了一眼:“还愣着干什么?跟上啊。”
……
虞绒绒自然不知道九万里外的同门们正在某位黑心大师兄身后愁眉苦脸地御剑而起。
正如那位急着想要回御素阁却被拖累的大师兄,也并不知道就算他一掷九十万银,一步回到御素阁,也得过几天才能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圆脸师妹。
——除非他脸皮够厚,再花万把银追去元沧郡虞家门口,硬说这是一场偶遇。
虞府巨富一方,府邸乍看低调,要足足绕过三道门才能看到内里的泼天富贵与底蕴。
看门的小厮早就对路上莫名出现马车的景象习以为常,因而在虞绒绒还未下车的时候,便已经有两人绕入内府,一人去通知虞父,一人去呼唤虞母,还有一人使了个眼色,顿时有机灵小厮奔跑起来,冲向了侧门的某个房间。
等到虞绒绒踏至第三道门的时候,一个身着绫罗绸缎的滚圆小胖子已经垂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了门边,再冲着虞绒绒露出了一个灿烂到带了几分谄媚的笑容——完全不顾这样的笑容会让他本就不算很大的双眼彻底眯成了一对缝儿。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回了我的阿姐!恭喜阿姐,贺喜阿姐,我早就说过,宁无量那小子一肚子坏水,绝非良配,如今您终于一朝开悟,脱离苦海,贺,该好好儿地贺!”小胖子圆滚滚地凑了上来,向着虞绒绒夸张作揖,再一抖袖子,双手递上了一张清单,饱含感情,抑扬顿挫道:“阿姐请过目,您要是再不回来,日子可真是要没法儿过了!”
虞绒绒扫他一眼,接过清单,轻轻一抖,垂花点金的鸾笺“唰”地展开,拖出三米多长,上面用公整的小楷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字。
“前堂天师椅一对,湖心亭重修所需风雷石三车,罗睺木五车……”
“城西柳家老太君六十大寿赠礼西池府海寿石雕一尊,霜白雪梅一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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