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笋君
甄老娘这才住了嘴不说,只她素来爱串门子,这会儿好了就有些坐不住,想出门逛逛。
张知鱼就道:“就在门口转转就行,你心里不舒服,以后脏污的地方要少去。”
幸而这时候没什么污染,只要是空旷的地方,基本上每一口都是新鲜空气。
甄老娘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已经很听大夫的话,连忙应了声儿,乖乖地在门口溜达。
榛娘提着药过来的时候,就见她差点儿进棺材的婆婆在跟人笑眯眯地凑话,心里震惊得半天无言,见着脚底下有影子,才慢慢信了,忍不住问鱼姐儿:“我婆婆这是好了?”
张知鱼摇头:“怎么可能,只能让她多活些日子而已,老病是治不了的。”
榛娘看着婆婆喝着苦药也开怀大笑的样子,心里直嘀咕——这瞧着比她卧床前都好些,一时脑洞大开,害怕地问:“该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张知鱼悄悄说:“只要你不跟她说她要死了,说不得能揽镜自照好些年。”
榛娘有些不明白。
张知鱼道:“人的生命有限,但潜力无穷,你跟一个人说她得了重病,这个人可能没病最后也会病死,但如果跟她说你很快就会好起来,只能活三年的病人说不得就能挺到三十年。”
榛娘也是个生意人,很快就明白过来:“懂了,这是要忽悠我婆婆活。”
张知鱼笑笑没说话。
榛娘随即便下定决心回去就把冲喜的白布卖了,再不许相公说一点儿衰话。
等又过了一刻钟,甄老娘还还不见萎靡,反而饿得慌时,张知鱼就叫她们家去,嘱咐道:“必须每天都过来找我复诊,不然都可能会晕厥,再这么三次,就是药圣在世也难救。”
榛娘唬得立即赌咒发誓,甄老娘只觉得心脏无比轻松,就像年轻了十岁一般,见儿媳担心,还揽着她往外走。
站在外头哭得泪人一般的孙大郎在跟夏姐儿诉苦,夏姐儿安慰他:“这算什么事,我大姐保证治得你娘活蹦乱跳。”
孙大郎哪里还听得见人声儿,蹲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榛娘出来看着就喊:“大郎,娘好了。”
孙大郎泪眼朦胧地抬头,心里已经做好了娘蹬腿儿的准备,就见横着进去走着出来的老娘正冲他笑,孙大郎愣愣道:“难不成,我见的是竟已是娘的魂?”
夏姐儿看着老妇人脚底下的影子,离他远了点儿。
等张知鱼扎完最后一个病人,外头已经散干净了,夏姐儿帮她收拾东西,还说着孙大郎如何挨得一顿臭骂。
张知鱼静静地听着,还没出大门就被莫娘子拽住,道:“补身丸什么时候能到?”
这事张知鱼已经去信催了南水县几次,只是那头人手不太够,只供南水县还行,要再供应别的地方就有些艰难。
张知鱼只能给妇舍自己做的,便看夏姐儿:“家里有多少了?”
夏姐儿搓了一日,这会子身上都有腥味儿,便捂着鼻子闷闷地说:“都有两盆了,大姐。就是猪肝有些不够了,小舅已经到乡下去收了。”
张知鱼点点头,想着南水县的药丸子最迟也就这两天能送过来,便对莫娘子道:“明日我给你送一些过来,但估计只够几个妇人用,这东西最好不要断,平日里吃不上这个药的,让她们暂时先多吃半生的蔬菜。”
从南水县和京城做出来的药往各地送,这个效率实在太低,还不如让全国各地的成药坊一起做,自产自销来得便利,只是这是上头的决定,她也没什么办法。
就只能在蔬菜上多下功夫,这事张知鱼刚到就跟莫娘子说了,但她在姑苏的信服力度没有南水县大,能有多少人听就不知道了。
莫莫娘子笑:“小张大人放心,我日日都盯着她们吃,就是那些东西也要钱买,大伙儿就是有心也用不起那么多。”
穷病难医,大家都不说话了。
张知鱼叹了口气,道:“我回家再想想办法。”
夏姐儿见大姐拧着眉,也不闹着去桥上看娘摆摊了,心想自己长得这般大,又是家里顶顶聪明的人,少不得给大姐分忧,便笑:“大姐真的好笨。”
张知鱼有点懵,夏姐儿道:“你是官儿,自然可以给皇帝写折子了。”
张知鱼一拍脑袋这才想起自己是官儿,她从不穿官服,也没什么人管自己,难免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立即道:“我回家跟慈姑商量商量。”
她长这么大,就是红旗下的演讲都没做过一次,给皇帝老子写信,想想就头皮发麻,别一封信直接全家都没了。
夏姐儿见大姐果真要给皇帝老子写折子,兴奋的手都抖了,大姐有些呆傻,见了官儿老不拜,自个儿成官了也不会耍威风,是以夏姐儿已经决定这个威风她来替大姐耍了。
短短几日,她就已经蹿熟了紫帽儿巷,还在众多官二代面前吹了一通牛,她是自然不会允许她大姐把自己是官儿给忘了。
张知鱼随即决定明天开始穿官服去妇舍,小小地适应一下当官儿是什么滋味儿。
当官的滋味儿
张家院子里一股血腥味儿,提前回来的阮氏正拿着兑了香的水浇地,张知鱼捏着鼻子跑到书房。
慈姑正在看书,张知鱼一进来就热了个踉跄,道:“今年我定要把最后一味药给你凑齐了,不然这么热的天不能摆冰,你不曾死倒先把我热死了。”
顾慈给她打着扇子笑:“那咱们摆几盆上来,就一会儿不碍事。”
张知鱼摇头,问他:“你知不知道怎么给皇帝写折子?”
顾慈心思一转,也兴奋起来,问:“你要给皇帝写什么?”
张知鱼道:“想让皇帝赶紧把方子广分天下,别磨磨唧唧的,人都给他耽误死了!”
张阿公立在门上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回房念经去了。
顾慈想想道:“我也不曾写过,但照猫画虎还是会的,你写了出来,我瞧瞧。”
张知鱼应了,又觉得这事儿写给皇帝不如写给皇后:“虽然我是七品官儿,但跟天生地养的野猴子似的,妇舍听说大多数时候还是皇后在管,不如写给皇后去。”
被看着的机会大就不说了,能吹吹耳边风岂不是事半功倍?
顾慈也觉得鱼姐儿是弼马温,给皇帝招安了,没什么实权,只瞧着好看,但他不忍心说,道:“你想给谁就给谁,横竖都是他们在管。”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了。
随后,顾慈就和鱼姐儿叽咕,这个折要写什么内容。
现在补身丸不能快速推广,只有一个原因,方子如果流出去,世族得了方子自个儿在家做了吃,便不上成药坊买了,这丸子卖给有钱人的价格是很贵的。不从他们身上割肉,就会一直赔巨本,这样的生意国家不是很想做,所以在没想出办法前,就定点儿制作,往外送。
张知鱼做为只需要提出问题,不需要解决办法的刺头儿,心里早有成算,道:“这事儿说来也简单,首先把东西捏在手里,世家大族,买这个丸子都要登记,而且咱们的丸子上还得有防伪标志。只要其他人家里抄出来一颗不是妇舍做的,就罚十两黄金,这个黄金就可以归妇舍,继续为百姓发光发热,免得妇舍老掏别人的荷包不是?”
这个办法漏洞很多,但群策群力总能行的,她只是想提醒上头赶紧发丸子,怎么解决,那就不是她能插手的了。
顾慈觉得这小钱串子是为了这十两黄金,专写了个折子,笑道:“打今儿起,你就要被狗大户骂硕鼠了。”
张知鱼装模作样道:“哪有,我怎是为了一点子钱就折腰的人。”
说着,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写着写着,张知鱼忽然想起金店里的冠子,金光璀璨得厉害,但她们家人都不能戴,便问:“我现在能给我娘请封了吧?”
顾慈摇头:“五品官儿才有封,你还有得熬。”
张知鱼虽不是个官儿迷,但却想让娘戴尽天下好物,顿时觉得当个弼马温也有这么多的好处,难怪人人都愿意给权贵做狗腿子啦。
想到五品能让她娘端坐上首,张知鱼顿时觉得自个儿也不是不能往上蹿蹿,雄心壮志一起,这钱串子连着写了三次才将信写好。
张知鱼是个实干派,让她拍谁的马屁那是万万不能,是以这封折子写得倒不似建议而像命令了。
顾慈已经决心要做官儿,面子与他还抵不上两句“昭哥哥”,很自然地便提笔给她润色了一番。
张知鱼瞧得上头感谢天恩的话儿,觉得此猫实在很有当奸臣的潜质。
顾慈哼道:“少见多怪,我这都是抻着写的,听说好些大臣写折子都跟孙子似的。”
张知鱼不知真假,但她向来是不看这些官场弯绕的,肯定慈姑这个正经士子比她更知道怎么在官场爬摸,便同意下来。
两个猴儿写完折子,李氏已经从外头提着篮子回来了,正在外头分买回来的冰碗。
到处都没见着两人,便从一群饿狼手底下抢了两碗送过来。
两人欢呼一声,端了碗吃得浑身舒泰,才拿起已经晒干的折子瞧。
两人通读了几遍,见没有什么问题,张知鱼就拿着官印在里头狠狠戳了一下,通红的印泥瞬间便落在了纸上。
烈火一样的朱砂印浮现在两人眼底,张知鱼忽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方印能决定很多事。
大周的百姓就是在无数大大小小的印下讨生活,从前张家也在最小的那方印下,驮着上头层层叠叠的大印,如今还不到十年,张知鱼已经成了拿印的人。
想起张家往事,张知鱼摸着玉石不说话了,她的直觉告诉自己,只要有一点儿用得不好,一个印压下去,这些印在纸上的朱砂,就会变成百姓流淌的血水。
张知鱼和顾慈盯着刺眼的红,头皮麻得厉害——原来这就是官儿。
这样手握权力的滋味儿,让两人手都抖了,只觉满腔的热血都要破胸而出。
张阿公拜完佛回来,就见两人拿着折子不停地撵鸡,院子里鸡飞狗跳的一片,恨恨道:“小兔崽子,又在找死!”
遂不顾鱼姐儿七品官身,将两人顶着碗儿在廊下罚站,还指挥夏姐儿往里头添水:“倒一滴水十两银子,砸一个碗儿十两黄金!”
张知鱼顶着金钱压力,慢慢地回了神,心里逐渐冷静下来,愣是站足了半个时辰,别说洒水,就试裙边儿都没动一下。
可惜慈姑砸了个满地碎瓷,他小声道——我又没钱,我怕什么赔银子。
“死猪不怕开水烫!”张阿公想到自个儿借他的银子,气得眼睛都红了,好歹给高家两兄弟劝回了屋歇气儿。
夏姐儿和累得死狗似的李三郎坐旁边翘着腿儿吃瓜子,笑得脸都要烂了。
高家两兄弟从阿公房里走出来,捂着心口说:“张家人,可真有点儿不一样。”
七品官在他们家都能做老祖宗了,在张家还得挨揍罚站。
张知鱼卸了碗儿洗了澡,正躺在娘的大床上,深沉地叹道:“当官儿可真不容易。”
李氏笑:“做哪样事儿能容易?撑船的花娘容易?光头的衙役容易?”
张知鱼靠在娘身上叹气:“可是当官儿的不容易会害死很多人。”
女儿是自己的,李氏把这两个天魔星猜得透透的,摸摸她的脸儿笑:“所以你要更小心,你师父不就做得不错?他们高家人的针不是都要先扎自己才能出师?你为什么不学呢?你有了什么想法儿,先想想放在家里人身上能不能受得了,如果你自己都受不了,怎么叫外头的千家万户一起受?”
张知鱼心里给娘说得平了,只是想着折子终究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便跟慈姑熊猫眼对熊猫眼,又拿起折子改了又改。
两人第一次知道了做官的滋味儿,但张知鱼已经不想再知道得更清楚,这样野心勃勃,能够随意主宰别人的滋味,实在是太吓人了。
李三郎往马车上装了家里做的几盆药丸,送鱼姐儿去妇舍。
张知鱼想着娘的话儿,还是没穿官服,总觉得这是魔戒,她一穿上就要变成咕噜了。
夏姐儿跟着娘出摊找耍子,紫帽儿巷实在太无聊了,她宁愿在桥上跟小孩子抢糖吃——看他们哇哇大哭不比在家好玩儿。
李三郎笑骂:“小鬼头,人家可不想被你逗哭。”
李氏眼睛立刻扫了过来,夏姐儿怕了,道:“娘,我没打哭人,还给他们分糖了!”
李三郎幸灾乐祸,唱了一路跑调的歌儿。
莫娘子早在门上等着了,见着里头的丸子高兴得声音都尖了,忙不迭让人抬进去给众娘子分。
张知鱼仍进房去给妇人们看病,她只做三日这个活儿,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日,里头来的娘子就更多。
张知鱼忙得水都没喝一口,还是出了妇舍在顾家的马车上吃的,慈姑捏着写好的折子给她念。
张知鱼边喝鸡汤边点头道:“咱们两个就能做到这样,我已经问心无愧,这事儿宜早不宜迟,现在咱们就把它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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