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竹笋君
妇人看着屏风挡得紧密,便掀开衣服露出左边胸脯,上头好大一个疮,都烂得不成形状了,张知鱼问:“这是毒虫爬的?”
南水县湿热,地上的蜈蚣都比别的地方大些,春天走在路上四处都是交尾的水蛇,还不到端午叶知县就已经派了大量的人手每日里熏艾驱虫。就这也时常有毒虫爬上床咬伤人,保和堂最近每天都得治几个这样的病人,鱼姐儿见得多了,一眼就能认出伤口。
妇人点点头道:“前几日就被咬了,我家本来有些药粉,我撒了些上去便没当回事,谁家一年不被虫子咬几次?不成想这次肿烂得厉害。”
张知鱼又问了她些话儿,出门新取了清水药酒给她消毒,用小刀一点一点将发白溃烂的肉剜下来,妇人看得心惊,但那些都是死肉,实际上并不怎么疼,等重新取了保和堂的药上好,妇人便合拢衣衫跟着鱼姐儿出门找闵大夫开方子。
小天就低着头快步进去收拾东西,见到盘子里一小圈有些臭的烂肉心头一阵反胃,只强忍了没吭声,闵大夫老远就瞧见他的脸色,摇摇头开了方子交给他道:“你去抓药回来。”
等他再转回来,这时张知鱼已经把盘子清得干干净净,小天见着就松了老长一口气。
闵大夫却有些失望,妇人病大多都不会太干净,有些凑近了还有味道,他从小学的是金疮、金镟科,给人看刀剑利刃伤,所以在这上头很有些抵抗力,后头保和堂没女科大夫,赵掌柜便将他放了过来专看妇人病。
二十年过去,闵大夫对妇人病的拿手程度已经远胜从前,甚至可以说这条道上凝聚了他半辈子的心血,二十年,普通人的一生也就六十年,但小天这孩子却害怕看不干净的病,这么几年他都只能教他些刀剑伤,这都是战伤,江南如今太太平平的,哪去找这样的病人?除非投军,不然糊口都呛。
小天却觉着此乃上天恩赐,佛祖吃了他的糕应了他的话儿才专让他学些没病人的医术,至今儿还常去还愿。
闵大夫见他这样子就犯堵道:“光嘴上会,一看人就躲,莫说你当不得从军大夫,以后真做了倒还费兵来抬你。”
小天挨师父一顿骂,也不反驳,等闵大夫一走就凑到鱼姐儿跟前道:“你怎么不怕的?”
张知鱼淡定道:“因为我在梦里做过很多次。”她第一次上解剖课还吐了呐,小天也就十二岁,见着血腥害怕也很正常,就安慰道:“没事儿,见得多了就不怕了,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多去菜市场看杀猪杀牛,什么时候舒服了什么时候就算出师了,保管你以后再也不犯这毛病。”
小天更怕了,“看杀猪杀牛感到舒服?这得是什么人才能觉得舒服?”他才不想当这种人!还不如去投军锻炼,也能真治几个人不是?
“投军?”翘着腿儿被赵掌柜拴在树底下背书的赵聪听了这话儿蹭一下跳上台阶,冷冷地盯着小天,手上拿了根柳条充做龙胆亮银枪道:“本将今天就要将你斩于马下。”
小天也虫合蟆跳充做侧手翻拣了根柳条很快就跟赵聪打成一团。
赵聪年纪小些,斗不过人高马大的小天,没得几个回合就显颓势,便扭头像娘子军寻求支援道:“鱼妹妹,咱们一起打起他,我让你做小前锋!”
张知鱼看着俩二傻子笑:“什么小前锋,我看你是小钻风还差不多。一个小钻风还敢冲我总钻风挺腰子。”
赵聪吐血,很快就被打得求饶。
小天玩累了也跟他坐在一块儿看书,赵聪背了两句就头昏眼花,羡慕地看着津津有味的鱼姐儿,对小天道:“以后我才不当大夫,你也别当了,这有什么好玩的,等长大了,咱们一块儿跑去做将军,天天有马骑着玩儿,你给我做助手专治伤,我威风你也有饭吃。”
小天哼唧两声直笑:“你连我还打不过,就想着做头儿,大白天的少发梦,外头谁认你是少爷。”
赵聪瞪着眼睛看他,伤心道,“那我到时候只能一个人去了,你不跟着我吗?”
小天见不得他做这个哭包样儿,往地上一趟翻了个身,道:“去去去,但我学医的顶峰还没超过打你的顶峰呢,超过了就去。”
赵聪不乐意了,道:“那你可得好好学,到时候我得病死了怎么办?”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学医,你就不能自己治治?”小天翻了个白眼,拒绝鸡娃攻击。
赵聪可是真不打算学的,最近他每天半夜都爬起来晒月亮吸收日月精华,已经觉着自个儿很快就能武功大成,便关心道:“要是我真被人打死了怎么办?你也不去学?”
“你要是死了,我就接着上呗。”小天轻描淡写,拿起脏兮兮的柳条儿往嘴里一放,见到赵聪失落的神情,小声嘀咕:“没准儿到时咱俩都做将军了呢?将军可没那么容易死。”
俩小破孩,大白天的就死啊活的,张知鱼险些笑破肚皮,看着竖起耳朵的赵志诚,咳嗽两声,同情地看着地上俩小泥猴,轻轻踮起脚尖回了屋。
这一晚上赵聪和小天都是在父母的叫骂声中度过的。
赵掌柜为了不让自己一个人生气还专门跟闵大夫说了这事儿,闵大夫气得饭都没吃下去,转头就让小天开始给病人看伤口。
以前闵大夫只是罚他背书而已,听到这个小天是真哭了,一连几天都满脸菜色。
没了小天帮忙,张知鱼每天摸的脉就更多,虽然大夫们都不怎么教她精深的医术,但遇到问题只要鱼姐儿开口大家也都会为她解惑。
赵聪下学后四处疯玩的快乐经此一事也没了大半儿,他祖母和娘亲以前对他看得松,但赵家几代单传,大周朝的边疆也并不算安稳,两人都怕孩子心里落了种子,不肯再放了他出门野。
每天一下学就让人将他送来保和堂,赵聪不乐意跟爹一块儿学,拿着书和作业就找鱼姐儿,不会的还能让她帮着作弊,弄得赵家的医书鱼姐儿最近都看了不少,只要不涉及保济丸,赵掌柜都由儿子去,甚至惊喜地发现,赵聪已经会摸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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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良玉
这事在保和堂比神医救人有吸引力得多, 神医他们天天都能见着,鱼姐儿还常东跑西跑地给大家打下手,虽也感慨她的悟性, 但日子一久就逐渐习惯下来。
赵聪摸脉,就如瞎子复明。秦大夫听赵掌柜说了这事儿便一呆, 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一定是谣言。”
“这不是老母猪上吊头一遭么?”张阿公也很诧异, 但他老人家在这方面很有些心得, 小时候鱼姐儿还在菜园子挖土说烤包子用,打几回都不管事儿,后头还不是很快就开了窍?便伸手拍拍赵掌柜肩膀,用过来人的口气道, “稳住神,很快就可以享道子孙福喽。”
赵掌柜乐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也恭维道:“要说子孙福, 还得数您老,去年鱼姐儿不就在竹枝巷子给人扎针了?”
张阿公听他说这,也忍不住皱着张老脸感叹:“那会儿她才学了一个多月,就敢上手给人扎,可把我老头子吓得够呛,唉你们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胆大?”
鱼姐儿才六岁多学了一个月,赵聪现在可九岁了,可是从刚落地就闻药材香了!赵掌柜看看张阿公, 甩甩袖子扬长而去。秦大夫年轻得多,刚讨上媳妇儿二三年, 家里孩子还在要奶吃, 看着张阿公笑眯眯的眼神儿, 顿时头皮一紧,也甩甩袖子走了——回家他就开始教儿子去,决不能在这老家伙跟前儿跟赵掌柜似的吃这憋孙亏。
张阿公立在窗口,背手一站小袖子被风吹得微微鼓起,等他平复了满腔愁绪转头一看,惊道:“人呢!他们人呢?”
赵立诚看着打了场盛仗而不自知的老张大夫直叹——若攀比是一场战争,无疑老张大夫就是这道儿上的兵马大元帅!
赵掌柜本来很开心,跟张阿公聊一通后就开始闹心了,找来鱼姐儿道:“鱼姐儿,你平时没事再多教教他,我们教他都不听,他只听你的还一学就会。”
张知鱼点头道:“没事儿让他来我家,顾慈教人可有一套,保准比我管用。”
只不过教的是做人,但赵聪的问题不就是不好好做人么?这个顾慈才是专业的!看看成昭,如今偷溜出来玩儿都夹着屁股绕着赵聪走就知。
赵聪见了她便如耗子见猫,不也全出在顾慈身上?只因赵聪虽恨成昭,但顾慈治成昭那法子简直寒了天下所有瘟猪儿的心,他爽归爽心里也毛毛的,就怕哪天鱼姐儿站到爹跟前冲他笑眯眯地招手求检查。
赵掌柜不知这里头的事,听了只道:“是顾家那个小公子?”
张知鱼笑眯眯地看他:“是他,听说慈姑的保和丸还是掌柜的给调整的呐。”
赵掌柜听到保和丸便头皮一紧,看着鱼姐儿悄不声儿地从各位大夫处学了不少东西,他也有些警惕了,高大夫和闵大夫对她跟对自己徒儿也不差什么,但他可没打算把保和丸交出去,这是赵家的立家之本!便转转眼珠道:“他的病我也治不了,都是祖上留下对早产儿的方子,本来想着试一试,不成想竟真有效,便让他一直吃。”
说到方子,知趣的人便不会再问。
顾慈听她说了些最近在保和堂的事儿,心里就不高兴,他还是个少年,心思纯直,也不去说赵掌柜如何,只道:“医书莫不成只有他家有?往日我不吃那药也活着,你去受气学成了,到时你来我也让人关了门子不让你治。”
张知鱼觉得这倒没什么,想学人家的东西,人家不愿意教不也很正常?谁愿意把家中藏书供人阅览呢?
顾慈不是讨厌赵掌柜不给鱼姐儿书看,他人还小,看不清大人的弯弯绕绕,但心中自有一股敏锐的直觉,想想便告诉鱼姐儿道:“他对你这么好,肯定别有用心,我不喜欢他。”
赵掌柜想做什么,张知鱼大概也能猜到,但赵掌柜虽然心中有些小九九,却不是个坏人,他愿意给人预支工钱,愿意给妇人看病走后门,到现在又做了什么对她不利的事吗?一件也没有!
况且她可不是真的小孩子,哪能被赵掌柜坑呢?而且关键的从来不是书,是人呐,书是不会进步的,只有人才会,只有跟这些大夫待在一起,她才能知道怎么治病,便对顾慈微微一笑,李氏就是这么忽悠夏姐儿的。
顾慈却是个早熟的孩子,见她不说话,还疑心她要去赵家找苦吃,便起身道:“你跟我来,我家也有医书,往后你要多少我都给你寻了来,才不让他占便宜。”
张知鱼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就笑:“可是你家的医书先前我就看完了呀。”
顾慈拽她起来,见四下无人便凑过去悄悄道:“我家好多呢,但都是我爹的遗物,我娘不让放出来,如今都在库房里收着。”
但禁地不禁自家人,钥匙顾慈也有一把,但他从来没有在娘开口前进去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他,让他别去。
如今见鱼姐儿为了自己在外头与赵掌柜虚以委蛇,他觉着自己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能让女孩儿受苦?只不过拿些书看看,看完了他们就出来,相信爹不会怪罪他这棵独苗。
俩小孩儿一路避着人走到库房,门一开就都愣住了,谁也没往前走。
鱼姐儿道:“我们真的能进去?还是跟阮婶婶说一声吧?”
“他是我娘的丈夫,也是我的爹。”顾慈牵着张知鱼进去,静静道:“我娘说,这里只能她亲自打扫,每次我问她打扫了吗,她都点头说得空了就来,但她一直没有空。”
张知鱼看着眼前的景物,心道难怪阮氏不愿意来。
这哪里是库房?分明是一间按着姑苏顾家摆放的卧室,连桌上的杯子里都还有干涸的茶叶,每一个物件顾慈都能想起来时什么时候买的,若非四处遍布灰尘,便如此间主人有事外出,不久将归。
阮氏素来爱红,连床账都是银红,顾教谕爱穿黑,衣架上便搭了一件黑色大衫,顾慈摸了下,觉得触感不对,伸手一掀便见到一件袖口滚了红边的女子衣衫被纯黑的大衣密密地笼在里头。
顾教谕走时正是初冬,这件衣衫是彩凤楼的大绣娘在初秋亲自给顾教谕做的,相同的款式顾家三口都有一件。阮氏嫌颜色沉闷,做好了便一直放着没穿,顾教谕却爱得不行,日日穿在身上外出办事。顾慈记得很清楚,那天正是八月十五,他爹去相熟的铺子里买鲜肉月饼家来吃,穿的就是这件衣衫,他兴高采烈地出门却被同窗抬着回家,不消三月就与世长辞。
俩人将衣衫摆回原位,让两件衣裳一起静静地待在楠木架子上。
里头阮氏的那件领口也露在外边落了一层银灰,和顾教谕的这件已经难分新旧浑然一体。
看着满屋子的父亲旧物,顾慈沉默了一会儿,熟门熟路地钻到屏风后,果见着有个半人高的大箱子,又伤心又高兴道:“这里就是我家的医书,我爹常坐在这儿翻,他喜欢坐在地毯上边烤火边看书,还能给我和娘剥栗子吃。”
说完他从旁边翻了翻果然见着一篓生栗子和软铁丝做的小烤架,栗子是坚果放得久了也不会坏,顾慈摸出火折子往小炉子里放了碳点燃,等火旺了又把栗子放上去烤。
张知鱼凑过去一看就笑:“你爹肯定不是这样烤的,那栗子能跳起来打得你满头包。”
顾教谕是从乡里苦出来的寒门学子,顾慈就是个泡在药罐里的小少爷,他确实不知道怎么烤,眨眨眼看着鱼姐儿不说话。以前都是他爹烤了给他和娘吃的。
张知鱼怕他触景伤情更添心病,也乐意哄哄他,便取了小刀将栗子从中间划开,再用铁丝裹了吊在炉子里,果然没多会儿里头就有噼里啪啦的爆炸声。
屋子里灰尘多,顾慈待久了就有些咳嗽,张知鱼不忍心动里头的东西,便道:“你的帕子呢,拿出来我用用。”
顾慈刚刚闹了笑话儿,便乖乖的什么也没问,掏出方竹青色的帕子递给她。
张知鱼将一粉一青两条帕子一叠,抽了袖口一点丝绑住,眨眼的功夫就做了个简易口罩给顾慈扣在口鼻处,多少也能挡些灰。
顾慈嗅嗅鼻子,果然觉得好受了许多,亮晶晶地看她笑:“这个真管用,我觉得好多啦,你赶紧看书吧。”
张知鱼点点头,两人合力将大箱子打开,坐在地上一本一本地翻起来。
看着上头满满都是顾教谕的笔迹,张知鱼便明白为什么顾家不肯把这些书摆出来,只因上头记的每一行字都跟顾慈和阮氏有关。
顾教谕看见里头写一个丈夫的妻子病了心情难受,也会附和一句深有同感,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是一位性格活泼的人。
有本《女症杂谈》,却只有他寥寥几句话,张知鱼起了兴趣便仔细看起来。
这书记载的乃是前朝一位名医记录的女子求医琐事。
前朝某代皇帝从小就在他国做为质子长大,登基后也带回来不少塞外习俗,要求女子求医必须得带着面纱,大夫给女子看病也必须得带手套把脉,再尊贵的女子得了病只能由人转述,就连宫中妃嫔也不例外,甚至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管得更严密,有的还得自己判断病症让人拿药,仅此一朝宫女嫔妃便病死无数。
皇帝却认为是大夫不尽心,他在位时太医院每日都得往外抬受罚的太医,杏林女科大夫本来就少,几十年下来更是兴起一股“宁医十男不治一女”的风气。
民间妇人即便愿意也求医无门,有钱医治的贵妇受礼条约束更深,怕堕了家族名声,更是宁死也不肯见医。《女症杂谈》里便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某年某地有位妇人得了怪病,双手高举不能放下,家中请来名医为她治疗,名医到后便一件一件地脱女子衣衫,脱到只剩中衣时,女子羞愤难忍竟将双手放下捂住胸口,此症从此不药而愈。
顾教谕内敛的笔锋在此一转,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大字。
——玉愿为良医。
张知鱼便猜“玉”是顾教谕的字。
顾慈的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怀恋的神色,“我娘和我的病,我爹看了几本书就把自个儿当神医去,常自己给我们开方子。”
阮氏也算官家女眷,前朝遗风尚存,她本就是乡间妇人出身,一个圈子的人常拿她的粗野打趣顾教谕,阮氏不想给丈夫再添麻烦,回回都忍着不说不肯出门看病,顾教谕劝她不过便自己学着看,有关女医的书记录的都是与阮氏相关的病症。
张知鱼将这些书轻轻挑出来,整理出一份儿科书籍,上头果然就全是与顾慈相关的,但小儿金贵,能在民间流出的书不多。往往一本书从头翻到尾才只能找到一两个有用的信息,就这她也逐渐发现顾教谕的医书许多都与五脏相关。
顾教谕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每一个他觉得有效的方子都会去求证真伪,里头就记录到他发现顾慈与许多胎里就弱的孩子不一样,顾慈似乎是五脏出了问题,恐怕五脏没有完全成熟就生了出来,其实早产儿多少都有这个问题,只是顾慈的要严重些,那些缺陷会随着抽高的身体不断地被拉,等彻底不能够维持他身体正常运转时,便再也回天乏术。要让他像常人一样活着,就要让他的五脏重新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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