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别寒
他将手中命剑递给了白茶, 起身迎去。
也不知是因为在庄周梦蝶里待了太久,见到的卓不绝都是少年模样,如今回到现实看到眼前这鹤发苍苍的老者,白茶一时之间都没反应过来。
听到鹤不群的话, 她这才留意到老者相较于之前脸色更加疲倦苍老, 连眼角的皱纹似乎也更深了。
“卓师叔, 你这是怎么了?是没休息好, 还是身体不适?要不要我去请林长老过来给你瞧瞧?”
“无碍。”
卓不绝并不是像卫芳洲和祝灵尘那样得天道庇佑的天行者,偏他的天赋也算能借助一部分天之力,即窥探天机。
每一次催动天赋他多少都会有些反噬,一般来说修养几日就好了,只是这一次有所不同。
沈天昭不在五行,他推衍他的神魂所在会耗费不少心神,又是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才算到了结果,这一番折腾下来他自然精疲力尽。
卓不绝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鹤不群的搀扶下席地坐下。
他捶了捶酸涩的腿,抬头看向白茶。
“对了,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啊?”
“啊什么啊?这前脚刚说了没多久的话,后脚就忘了?”
白茶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出洞府并不是恰好,而是刻意为之。
蓬莱拿沈天昭神魂为宗门大比拔得头筹者奖赏一事,可不是可以随意告知的,应当是鹤不群得了老者的授意,这才说与她听的。
现在他来这儿,应当是为她答疑解惑的。
“没,没忘。”
明白了老者的意图后,白茶正襟危坐道。
“刚才我正好和鹤师兄聊到师尊神魂在蓬莱,我不明白两者有什么渊源,所以有些好奇。”
卓不绝微微颔首,斟酌了下语句。
“其实这件事本身应该由你师尊亲自告诉你的,只是他现在这个情况估计在宗门大比之前是清醒不过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招呼青年过来添了几盏茶水,白茶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隔着氤氲的雾气老者的模样更加枯槁。
“我和蓬莱有些恩怨想必不群与你提了一点,但是具体的原由你应该是一头雾水。”
“祝灵尘的师叔程商是个剑修,我与他也算至交好友。当年神魔大战我和他并肩作战,为三千仙门争取了不少生机。然而在大战快要结束之时,我和他反目了。他伤了我金丹,我断了他灵脉,要不是凌霄赶来得及时,我们会同归于尽在无量之地也不一定。”
这些鹤不群同她说过。
白茶将嘴里的茶水咽下,试探着开口。
“我听鹤师兄说你和那位程前辈之所以反目成仇,是因为当年神魔大战你一个不慎被邪祟入体,导致指挥不当,未算到先机,白白折损了不少蓬莱修士……”
“是有这一部分原因。”
有这一部分,那说明不是主因。
说实话,她从一开始听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劲。
当时那个情况被魔气侵蚀的不止卓不绝一人,终南山的玄灵子,灵山的去尘,前者更是走火入魔到屠戮人修,驱使生魂,沈天昭不得不斩杀才得解脱的地步。
那如此看来玄灵子的罪孽比卓不绝重多了,都是不得已为之,那程商就算要为蓬莱修士报仇,找了卓不绝也该找终南山一起算账才是。
老者粗糙的手缓缓摩挲着茶盏边缘,神情少有的严肃,眉头也紧皱着。
“你猜的没错,真正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一个人。”
“一个人?”
白茶心下一动,敏锐觉察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程长老和你反目成仇不是因为你失控伤了蓬莱修士,而是你误伤了一个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人?”
她所说的“误伤”已经很委婉了,要是真的只是误伤哪至于下这般的杀手,竟把卓不绝的金丹损坏,甚至到同归于尽的程度。
可见应当是“误杀”才是事实真相。
卓不绝自嘲地笑了笑。
“要是误伤倒好了,我也不至于一直五百年来都活在无尽愧疚和自责中。”
“——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杀了她。”
他说到这里混浊的眼眸有什么情绪闪烁,“啪”的一声,杯盏放置在了青石板上。
溅落的茶水滚烫,烫得他手背发红。
“准确来说,是我递的刀,你师尊亲自动的手。”
白茶瞳孔一缩,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仅是他,一旁从始至终还算淡定的青年也被茶水呛到咳嗽出声。
“?!什么,这,这怎么还和我师尊扯上关系了?这不就是你两个人的恩怨吗?”
她扭头顺手拍了拍鹤不群的背,帮他顺气。
“还有鹤师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怎么比我还要惊讶?”
“咳咳,我,我只知道这事和你师尊脱不了干系,可我不知道你师尊才是杀人凶手啊!”
他试图平复情绪,发现自己根本平复不了,尤其是在看到罪魁祸首还悠哉悠哉吃茶的时候心头更是烦躁。
“喝喝喝,就知道喝?到底是怎么回事?程商的姐姐不是因为身中魔气入了魔,才被你杀了的吗?”
“唔,是入魔了,和玄灵子那老东西一样救不回来,不过她是自愿入魔的。”
见白茶和鹤不群更糊涂了,卓不绝顿了顿,解释道。
“忘了与你们说,程商的姐姐程不语是沈天昭的道缘。和卫芳洲和谢沉碰上不同,我没帮沈天昭算过什么道缘,他们两个碰上纯属巧合。”
当年沈天昭已经觉醒了天赋,修真上下,至少是年轻一辈里他算得上三千仙门第一剑。修者慕强,剑修更是如此。
加上他生的好看,仰慕他的人自然也多,其中就有程不语。
程不语也是个剑修,只是和沈天昭资质卓绝不同,她是个废灵根,穷极一生修为也不过金丹。
本来这样差距悬殊的两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交集的,偏偏他们参加的是同一届宗门大比。
少年一剑,名动九州。
惊鸿一瞥,乱了程不语的道心。
也是那个时候,沈天昭在人群里看到了程不语,知道了对方是自己的道缘。
人修之间所谓的道缘和灵族的正缘不同,正缘即情缘,不会有偏移改变,是命定的道侣。而道缘的话只要有心避之,是可以转化为普通的羁绊,例如挚友,不一定非要共赴鸿蒙。
缘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尤其道缘。
要是寻常修者碰上自己的道缘肯定欢欣,只是沈天昭不同,他的天赋会给亲近之人招致祸端,天道不容于他,和他沾染上因果之人也不会被天道所容。
除了卓不绝这样能使用一些天之力,规避风险劫数的人之外,他从未和任何人深交过。
——这道缘他自然也不会碰。
“因此沈天昭在当年宗门大比结束之时把程不语叫到了小树林……你别多想啊,你师尊叫她过去借一步说话不是干什么龌龊事,而是想要用天斩断了两人因果,永绝后患。”
一听到“小树林”这三个字,白茶眼神都不对了,卓不绝连忙解释。
“这样啊,那之后呢?”
“沈天昭告知了她原由后,程不语没有答应。倒不是那时候她就对沈天昭情根深种了,只是这强断因果也属于逆天而行,有违法则。她颇为顾忌,便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说自此之后两人永不相见。沈天昭同意了,只是事与愿违……”
一般这种情况都是立flag。
两人要是真永不相见了,程不语之后又怎么会死在沈天昭之手?
白茶皱了皱眉,“那这么说程不语真是因为被师尊因果牵连才身陨道消的?”
“与其说是被牵连,是她主动沾染上他的因果的。”
卓不绝神情微沉,苍老的面容有些怔然。
“她不想沈天昭再被天道左右,她想让他不受约束——更甚者她想让他代天,成为新的天道。”
“于是她选择入魔,逼他杀她破劫。”
“而我是为她引魔入体之人。”
白茶睁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展开。
怪不得卓不绝会说自己是那个递刀的人。
“为什么……程不语喜欢我师尊,行事偏激糊涂也就算了,卓师叔你为什么要答应她这样荒唐的要求?”
她不理解,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他这样窥探天机之人不可能不知道因果报应这个道理。
卓不绝沉默了半晌,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沉声说道。
“当时的情况由不得我。”
“天知道程不语是沈天昭的软肋,天要诛她。比起死在天道之手,她更愿以身助他代天。”
为大爱者道陨,为小爱者身死。
如果说沈天昭是为苍生献祭,那么程不语便是后者,两者没有高低。
太多的信息一股脑塞了进来,白茶一时之间有些消化不了。
良久,她张了张嘴。
“……那程商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但他不信。”
卓不绝眉宇之间折痕渐深,花白的眉毛也跟着颤颤巍巍。
“有谢沉为卫芳洲剖金丹以身祭剑的事情在前,加上你师尊性格乖张,逆天而行,不受仙门待见。他们自然更相信是他诱骗于程不语,引她身死破情劫。”
沈天昭为苍生散了神魂,平息了战争之后,卓不绝乘飞舟将程不语的尸身送回了蓬莱。
因为他和程不语都殒于无量之地,所以死无对证,程商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卓不绝头上。
得知了事情来龙去脉的鹤不群看着身旁因金丹受损,鹤发鸡皮的老者,神情复杂又微妙。
以前他还觉得是程商那老东西不可理喻,故意找茬,如此看来他师尊也并不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