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所以他一回府,向仆从问过诸萦的近况,从仆从口中得知他们两难的原因之后,神情不变,仍旧面色淡然。他先吩咐仆从烧水兑汤,不管如何,面见神灵之时,本就该身体洁净。
之前在战场上是事发突然,后来回到府中,是事急从权。现下既不是即刻的大事,便应收拾整洁才能去见诸萦神女。
桓珩常年在外,沐浴不似郢城中的贵族们那般繁琐,很快便洗净,换上一身玄色常服,腰间佩戴玉饰,整个人气势浑然,如琢如磨,犹胜孤松之挺拔。
他从仆人那取过托盘,轻轻的叩起诸萦的房门,声音清润,“天色渐晚,珩不知神女可否想用食,命仆人备了些饭菜,还有一应糕点果子,虽是粗鄙简陋,恐不及神女往昔所食……”
桓珩话还未说完,眼前的门便吖吱一声打开。
他和诸萦四目相对,桓珩即便见惯了诸国的绝色美人,也仍旧怔了怔,但这份失态也不过短短一息,几乎还未让人察觉,他便克制守礼的将目光垂开。
诸萦望见桓珩的时候,虽然面上很镇定,但是心跳陡然加速,简直都要跳出来了。桓珩非但是容貌俊朗,更是姿仪出众,腰间悬挂的玉佩,更衬得他腰身修长,背脊挺直,却非瘦弱纤细,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挺拔有力。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不外如是。
诸萦退开一步,容桓珩进去。只见桓珩将托盘放在诸萦的案几上,身后跟着一众仆从,皆是妙龄女子,体貌端正,如云一般轻盈,她们端正托盘,挨个放置盘子。
怎么说呢,虽然在见惯了美食的诸萦眼里,这些确实有点平淡普通,光看色泽也并不算特别动人,但是不可否认,看着架势,应当算是极为丰盛了。
加上诸萦确实是饿了,仔细看了眼堆满案几的饭菜糕点之后,执箸夹起一块肉。很显然,这里调料稀缺,所以不像她在现代时吃的东西一般,又是用油,又是用各种调料烹制,好在厨子应该时绞尽脑汁,尽可能保留住了鲜味,虽然寡淡了一些,但还不到难以下咽的程度。
桓珩见诸萦对这些食物,不过是夹一筷子,放入口中,看起来兴致缺缺的样子。
他不由道:“凡间饭食简陋,委屈神女了。”
诸萦夹了几口,勉强止住了饥饿,闻言顺势放下筷子,面上漾出浅笑,“无妨,吾初入凡间,帝父命吾多加历练,不过是口腹之欲罢了。”
这一句透露出的信息含量有些大,桓珩深深记在心中,但是却没有立刻追根问底,而是神色不变,谦谨的道:“是珩的过错,只是不知诸萦神女素日里用的食物为何,若是凡间能寻到其间之一,能令神女不至屈就,珩必竭尽全力。”
立神女人设的时刻到了!
诸萦的笑容愈发深,眉目间带起了淡淡的怀念,“不必了,你倒是一番好意,只是吾在天宫,素日里食用的皆是昆仑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便是寻常些的神邸也难享用,凡间又如何能寻得?”
说着,诸萦还故作深沉的长叹了一口气,气质拿捏的妥妥的。
九千年……那是何等漫长的时光,便是宋王室也只绵延了数百年,仅是眼前这位神女日常所用的一颗果子罢了,便要这般岁月。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哪怕是贵为公子之尊的桓珩,也不能不为之心神震惊。
正在这时,上首的诸萦却突然说道:“不过,倒是却有一个法子。”
作者有话说:
嘎嘎嘎嘎嘎,萦萦的法子是什么呢?猜到的宝有可爱滴小红包哦~
第4章
闻言,原就坐的端正的桓珩,更加正襟危坐,神情认真,“还请神女赐教。”
诸萦的脸上浮起清浅的笑容,眉眼间似乎还有些怀念,“吾从前在天庭,偶尔亦食用食神所烹制的佳肴。虽然所用之材,非凡间所能寻,但若能用与食神一般的烹制法子,或许还能有一二分相似之味,想来解解吾的馋意,应是可行。
不过……”
她垂了垂眉角,看起来有些无奈,“帝父此番令吾下界,是为了好生历练,这般兴师动众之举,只怕帝父在天庭瞧见了,该要训斥我了。”
桓珩何等心思敏捷之人,如何不懂。旋即,他道:“恕珩冒昧,敢问神女口中的烹制法子是如何施为?”桓珩面带笑容,“便当是满足珩的好奇心吧,更何况,若是神女能将仙家的烹制之法传于世间,或许是为了俗世的百姓造一福祉呢?”
没想到桓珩会这么配合,诸萦心中简直是说不出的高兴喜悦,要知道选对队友也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她一来就能遇见一个可靠的队友,真是不知道省了多少事,这样接下来的许多事宜,行起来,应当都会省心不少。
诸萦故作为难的神色,纠结了半响才说出口,“其实原也不算多难,就是和尔等烹制之法截然不同罢了。食神的烹制之法,曰‘炒’,须得用圆锅,且锅所用之铁必得淬炼得当,而‘炒’之前,必须有一物置于锅内,便是‘油’,且以牲畜体内所取为妙。”
桓珩始终面带微笑,听着诸萦所言,唯有诸萦说起锅用的铁必须要淬炼得当的时候,他手中的铜爵被不动声色的放置在了案几之上,“依神女所言,虽是有些繁琐,但尚且不算兴师动众,且若真能在凡间流传,一则多多少少能寥慰神女初至俗世的不适,二则于天下黎民也算福祉。”
诸萦点了点头,似乎是被说服了,“也罢,那便依你所言,得空你令工匠庖厨来寻吾好了。”
桓珩笑容微扬,“如此,珩代黔黎谢过神女。”
这下,不管是桓珩,还是诸萦,都算是心满意足,各达所愿了。
快要用完饭之时,桓珩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说起来,尚要多谢神女,幸而有神女及时阻拦,才不至令一场不义之战消弭无辜将士的性命。只是,边境之事,传至王上耳边,尚需时日,且一路辗转,难免有偏颇。
涉及边境安危之大事,未免有心人作祟,珩必然要亲赴都城,向君父面议。只是,不知神女可愿同往都城。”
桓珩注视着诸萦,眼含期冀,“神女若至都城,凡我卫人,必欣喜之极。”
“也可,不过,吾可不会过多的插手凡间之事,若想要吾出手替尔等直接扫灭他国,自是不能。”诸萦直言不讳,她可得提前将这些说清楚,免得给了他们不应有的期待,届时她可变不出什么排山倒海的的神术。
倒不如早早做好铺垫。
桓珩没有露出半点失望之色,反而颇为欣喜,“神女能踏入我卫国,便是卫人之福,何敢扰烦神女为这等俗事?”
更何况,桓珩在心中还有未曾说出来的余下半段话。不可贸然插手,不代表危机时刻一丝半分都不予援手,只消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提醒变化,便足够了。
一段饭,总要不了多久的时辰。
陪着诸萦用完饭,看出她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想法,而他的的确确还有不少事物需处理,尤其是神女亲临都城,这般大事,没有提前同君父通过气可是不成,一个不当,岂非成了怠慢?如此多需要筹谋商定之事,故而桓珩没有寻着借口逗留,而是行礼告辞了。
诸萦不习惯周围围着一堆伺候她的人,何况只要有人在,她就要端着神女的架子,尽管他们身为仆从,半分也不敢冒犯她,可被一群人时不时就如望神明一般的目光注视着,总觉得怪不适应的。
所以诸萦令她们都退出去,一个人坐在廊下,她望着天边的残月,心中无限感慨,又有淡淡的忧愁。虽然她在现代也没有什么特别相熟的人,父母早亡,抚养她的亲戚待她也一贯淡薄,可那里终究是她生活了多年的地方。
现代的夜晚是瞧不见星星的,也没有人会在繁华的霓虹灯光下抬头,瞧那孤寂、散发清晖的月亮。可在这里,百赖俱静,少了人来人往的嘈杂,便只有这一轮弯月了。
她笑了笑,若是不出意外,或许,这就是将要生存的地方了。但愿,一切顺遂。
听着蝉鸣声,她坐在那,安安静静地,脸上浮起一抹极淡极淡的笑容。
良久,她突然蹙眉,风声中,隐隐约约有啜泣的声音。
不应该啊,她明明让伺候的人都离开了。那这哭声,又是从何处传来的?
作者有话说: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好像,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曾经约好一起观月的人也已经不在了。
哈哈哈哈哈,总觉得有些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珍惜身边的人啊。
PS:明明设置了定时,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发出去,所以换了个时间段,好像有点晚的样子(捂脸)
第5章
诸萦侧耳认真听了起来,在寂静的深夜里,啜泣的声音顺着风,渐渐清晰了起来。至少她听出来这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像是孩童……
不对,应该不是一个人在哭,还有老妪的哭声,纷纷杂杂。更准确来说,应该不止一户人家在哭。因为哭声远远近近,有些还算清晰,有些太过遥远,间或一阵风吹过,就将之吹散。
下意识的,诸萦想起了白日里在战场瞧见的遍地横尸,或许,在这渑城,也有那些死去将士的亲眷。
她顺着最明显的哭声行去,直至一处角门,门扉半掩着。
一个穿着深衣的老妪,发髻灰白,满脸皱褶,脊背凸起,显然站都站不直,满手的厚茧和伤痕。她神情麻木的往火盆里放着纸钱,可能骤然经历丧亲之痛,本就老态的面目,更显灰败,隐隐可以看见将死的暮气。
老妪的口中似乎正在吟唱着什么:“魂兮归兮,路渺渺兮,子何忧怖?尽归乡兮,神灵怜兮……”
她是在唤战死疆场的孙儿的魂魄,要寻到归家的路,恳求神明能垂爱,不要让她的孙儿在疆场迷失,回不了家。
勉强听懂老妪所吟唱的意思,诸萦望着她悲戚的模样,还有四下传来的隐隐哭声,鼻子一酸,险些也要落下泪来。
诸萦伸手触及角门,又蓦然顿住。她想去看一看,安慰眼前的老妪,告诉她,神灵一定会庇佑她的孙儿,令他寻到归家的路。因为她是神女,所以说的话必定可信。
可是,正因为她是神女,一位身为天帝之女的神女,定然拥有颠倒鬼神的神力。若是眼前的老妪、城内失去至亲的妇孺知晓了,央求她令将士死而复生呢?
她的手停在半空,终究是犹豫了。因为她并非真的神女,她也想顺遂的活着。诸萦退后了一步,她转过头,往自己住的屋子走去。
回到屋前的诸萦却并不安心,她在廊下踱步,来来回回走了数遍,最终停下。再抬首时,焦躁的情绪尽去,双眼神采奕奕,显然是有了主意。
方才寻思的时候,诸萦想起了一首诗,她那个时代流传千古的诗,亦是歌颂哀悼在敌众我寡之下,仍旧奋勇杀敌,最后尽数牺牲的将士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既然她不能令死去的人复活,但她却可以寄予活着的人以美好期盼。她穿来的这个地方,虽然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一个朝代,但是很多地方都同历史上的一个时代很是相似,尤其是这些关于神灵、巫祭的事宜。他们对神明的崇敬,可谓是刻入骨髓,事事占卜,问课吉凶。
况且,她是神女啊!有些事,势必以她来才是最好的。
诸萦一步一步慢慢向下走,在夜间仍旧散发流转着华光的衣裳,缓缓拖过木制的台阶。
不用走出多远,她只是行至院前,就有仆人小心翼翼的守候着。远远的望见诸萦,守夜的一排仆从连忙跪下,一边行着大礼,一边询问,“不知神女可是有何吩咐?”
“嗯,吾欲见桓珩。”
闻言,跪在最前头的两名仆从低着头互相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连忙将头垂到手背之上,齐声回答,“是!”
然后弯着腰,慢慢退开。这就是去寻桓珩了。
没有令诸萦多等,桓珩出现的很快。或者说,在这个崇敬神灵的时代,没有谁敢轻易怠慢神灵。
他到的时候,诸萦已经跪坐在院中,她面前的小几摆着桨饮。不过诸萦只是饮了一口,就毫不留恋的放下。恰好桓珩来了,诸萦的目光便半点也没有施加给案几上摆放着的桨饮了。
桓珩行至诸萦面前,双手交叠,正欲行礼,忽然听闻诸萦幽幽道:“吾方才瞧见战神刑天了。”
桓珩神情一怔,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未变。
诸萦也不理会这些,自顾自的说下去,“他同吾谈及,此地有诸多将士魂魄,性至坚,情至烈,凝聚疆场而不散,正逢他长眠于附近,惜才心起,欲将之纳入麾下。此后,位列仙班,为他策下天兵。
尤其是一位名唤子应的,实为其中其中翘楚。”
“子应……”
绕是一贯不动声色的桓珩,也不禁喃喃出了这个名字,神色失常。
今日战死的将士,尽是与桓珩同生共死的袍泽兄弟,这些年来,日日相处,一同操练。在桓珩的心中,死去的将士们,与他的情谊,更甚于郢城中的那些所谓至亲兄弟。
他心中便不悲痛吗?
而子应,更是他的亲信,从入军中起,就伴随着他。整整七日的孤立无援,是子应不离不弃,为了他身中数箭,却还在勉力支撑。
即便是死前,子应明明满身是血,连说话时都带着血沫,却仍在记挂着他,朗声笑着说,“将军,子应只能陪您至此了,今生今世,能为将军效力,子应死而无憾!”
说完,他终是抵不过郑军的箭弩和长矛,轰然倒下。
看着桓珩失神的模样,诸萦并不惊讶。她之前将桓珩几人瞬移到渑城后,桓珩将她安置在此处,而其他几名活下来的将士在跟随桓珩离去的时候,便曾谈论起这个名字。当时不管是那些将士,还是桓珩,神情都十分悲恸。
故而,诸萦便明白,这位名唤子应的将士,和桓珩他们定然感情深厚。
这也是诸萦故意提起这个名字的原因。
良久,桓珩才收起纷杂的思绪和喉间的干涩,他仍旧将后半段礼一丝不苟的行完,才抬首望向诸萦,“能得刑天上神的垂青,是牺牲的将士之幸。”
诸萦没有应和,“也不尽然,亦是因其刚烈不屈,他们,担的起。
不过,吾唤汝来此,并不单是为了赞扬他们。汝应当知晓,为仙者,不得与凡俗牵扯太甚。可这些将士们心中牵挂至亲,刑天又生性执拗,行事起来,半点通融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