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万贯
否则,依照桯俨这些时日对桓珩的观察,他可以断定若是自己并没有足够的才能,即便他是神女在梦中引荐的人,恐怕桓珩也不会重用他。
无需担忧的是,诸萦的眼光的确很准,桯俨不是只识掉书袋的无能之辈。
仅仅从沿途所听闻的这些,桯俨就做出了判断,并在心中逐渐生成主意。
只见桯俨掀开帘子一角,望着外头行走的路人,突然浅笑不言。
和桯俨相对而坐的桓珩自然发现了他不同寻常的地方,桓珩自然也是聪明人,颇为配合的询问,“先生这是?”
桯俨连忙装作大梦初醒的模样,对桓珩拱手告罪,而后才摇了摇头,面色严肃的道:“俨是见路边的流民有感而发。”
桓珩抬起手朝向桯俨,“不知先生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桯俨见桓珩有意配合自己的模样,心中对这位新的君主所思所想大抵有了数,若想要改变卫国如今的现状,势必要同陈国一般,敢于变法,而稍加懦弱昏庸的君主,是没有勇气改革现状的。
所以桯俨先提了流民,用以试探,依照桓珩的聪明,不会瞧不出他的意有所指,但既然桓珩愿意继续往下听,那么就说明,桓珩有这份抗衡诸贵族宗室的锐意勇毅。
能得遇明主,又政见志向相同,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好事。
桯俨遂不再试探,转而对桓珩一拱手,将自己所想尽数言明,“流民四处逃窜,实为恶景,但无非是受了天灾,无奈出逃,待到乱象平定,若非被贵族宗室所接纳,迫于生机,唯有回至原籍,倒也不算什么无解之事。
然而,那些不事生产的庶民,才是国中最大的阻碍。”
桓珩一直在认真的听桯俨所言,一直听到此,才不由摇了摇头,眉间微蹙,“庶民多数并无土地。”
桯俨却眼睛发亮,神采奕奕,“正是如此,但我卫国何其广袤,于其让这些庶民同奴隶一般,为贵族的土地耕种,何不令他们为卫国的土地耕种,待到收成之时,再交纳一定的贡赋。”
桓珩沉默片刻,微乎其微的略略颔首。
见桓珩并不反对,桯俨大喜过望,连忙继续往下言说,“再者,先公田后私田的井田制,令得众人懈怠公田,更有甚者,肆意荒废公田,乃至隐瞒公田所得。
若论根本,井田制方为卫国迟迟不能强盛的根由。
国无余帛,又与诸蛮夷相邻,长此消耗,则国愈疲疾。”
桯俨是大着胆子将废除井田制一事说出来的,他前面做了那么多铺垫,其实究根追底,唯有废除井田制一事罢了。
因为对于任何一个曾经被宋国分封的诸侯国而言,废除一项从封国起就存在的制度,又要撼动诸多贵族宗室的利益,绝非易事。
陈国能在诸侯国中迅速强盛起来,有识之士能知晓是因为变法,它是率先废除井田制的。
可这份成功,却不是所有诸侯国都可以轻易效仿。
因为宗室贵族,从来都是难以撼动的。一个不慎,非但变法不能成,就连王座上的人或许都会变换。即便是个有毅力,行事果决的君主,能不受牵制,也很可能引起贵族的叛乱。
因为从井田制起,往往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会有越来越多的,触及贵族权益的法度出现。
桯俨从说出口开始,就做好了桓珩可能会为难,亦或是深思犹豫的准备,然而当桯俨抬头望向桓珩时,却见桓珩的神色似乎对他所言并不讶异,反而颇为满意。
桯俨猜测,或许关于卫国的变法,桓珩心中早就有了念头,但是时机不对,故而迟迟不曾开口。若是不能一击必中,贸然开口,反而会令那些本扶持他的人,倒戈相向。
不由的,恃才傲物如桯俨,对自己的新君主,生出了敬畏之情。
桯俨不知道的是,他是在卫国君臣面前过了明路的人,能被神仙指引的名臣,又有活生生的神女诸萦在,他所提出的政见,对卫国的影响力非同寻常。
贵族们敢反抗王侯,也敢轻视桯俨,可他们不敢冒犯鬼神,尤其是当有真正的神女出现在卫国时。鬼神的威严神秘,让他们不敢冒犯。
桓珩一直都期望令卫国改变现状,而桯俨的出现就是最好的时机。
诸萦,则是能镇住整个卫国权贵的定海神针。
桓珩望着窗外广袤的天地,目光深远。这一次,若是能成,卫国将不再是如今的模样,它会以崭新的生命出现在诸侯国的面前,甚至强盛过陈国。
远在卫国都城的诸萦尚且不知道桓珩竟然已经开始谋划变法的事宜,她正隐去身形,偷偷观察仲农如何培植棉花种子。
说实话,因为是从游戏背包拿出的种子,即便是诸萦自己,心里也没底。游戏背包里的棉花种子,虽然长的和真正的棉花种子十分相像,但是表层却有一晕金色,普通肉眼很难瞧出来。
诸萦不质疑种子的功效,却很担心若是难以种植,恐怕就不能大幅的在庶民间推广,棉花若是不能做到大量且廉价,那就失去了它的作用。
然而诸萦没想到的是,游戏背包中所出的棉花种子,同她担忧的恰恰相反。
第89章
这个种子展现了比现实生活中,更为强盛的生命力。
按理来说,它是需要在较为炎热的地方,才能茁壮生长,可是在仲农的手中,竟然不论是阴凉寒冷之处,还是在阳光曝照下,都能生长的极好。
这样一来,诸萦的心就被安了一半。只要种子对气候的要求不够严苛,通常种植出来便会比较容易,而且不论南北,都可以享用到棉花。
如若产量也能更高,那么价格也会随之低贱,即便是一般的庶民,也可以买得起。
只要有棉衣过冬,那么因为严冬而买不起御寒衣物与炭火的普通庶民,也能活下来而不是在寒风瑟瑟中失去性命。
但是即便有棉花,可应该安排多少土地种植棉花,多少种植粮食,同样也是一种艰难的抉择。
在多数人眼中,不论种植什么,都及不上粮食,不但可以用来食用,在这个时代,粮食与布帛一般,都是可以视作钱财的。
比起种植华而不实,抑或是不知用途的东西,没人可以抗拒种植粮食,这大概是数千年来,流传在人们骨子里的认知。
粮食,土地,是流淌在骨子里的向往与心安。
所以届时应当如何让那些贵族与庶民种植,恐怕还需要费一番功夫。
诸萦望着逐渐窜出苗叶的土地,陷入沉思,也不知道桓珩何时才能归卫国。
她尽心竭力帮庶民们想如何温饱,改善民生,那么推广与安抚贵族这些事,理应由擅长此道的桓珩来做,应当是无错的吧。
再则说,桓珩素来擅长制衡之术,又是个见微知著的聪明人,大多时候,不需要诸萦多言,他就能明白,与桓珩打交道还是分外舒心的。
更何况,她如今假扮的是神女,而非司农,如果露面出手太多,这份神秘尊崇感,很容易被慢慢消磨,到时候,虽然他们未必敢对诸萦放肆,但那份深深的敬畏,定然会随着熟悉而渐渐减弱。
如果诸萦是真的神女,倒也罢了,可她不是,尽管诸萦掩饰的很好,可难免有出错的地方。
但正因为诸萦的神秘、高不可攀,让这些人深思不到她的错处。而且很多人都是先入为主,即便瞧见了诸萦不经意的破绽,抑或是举止的某些不合理之处,他们自己也会在脑海中圆回来。
但敬畏消失之后,恐怕就不一定了。
所以诸萦并不太愿意在众人面前过多的露面,因为要耗费的心神太多了。
也不知晓桓珩何时才能回来,能早一点将棉花种上,待到冬日时,因寒冬无法蔽体而死去的人也能少一些。
就在诸萦认真思索时,闵齐正拖着小小的身躯,和另一个童儿在给棉花种子浇水。
因为是诸萦以神鸟青鸾衔种而来的方式,将棉花种子传递到世间,一到手就是种子的形态,仲农也未曾见过相同模样的种子,实在无法判断应当如何种植。
故而他只能取出其中一些,分成若干份,用不同的法子试着种植。
而浇多少水,也是从无至多,逐渐增长的。
等到棉花种子陆陆续续出苗时,仲农便发现这样种子似乎并不是很喜水,水浇太多了的,几乎都没能出苗。但是它究竟该怎么养,还需要细细的琢磨,逐一试试。
如若真的是有利民生的东西,自然是将其种植的过程记录得越详细越好。仲农将种植棉花的田地挨个编了名字,每块地每日淋多少水,几个晴日几个微雨,他都一一记下。
诸萦看着那个童儿依照仲农记下的水量,小心翼翼的数着给田地浇水的模样,不由点了点头,心情也随着童儿的一声声数数而渐渐轻松。
她一直担忧仲农会种不好棉花,觉得古人不似现代人一般,懂得应该如何科学种植,却忽略了即便是在这个时代,也已经有了上千年的农耕经验。
仲农又是农家弟子,即便诸萦曾经见过棉花的种植,比所有人都多一些印象,可真的让她种植棉花,恐怕根本比不上从未见过棉花的仲农。
她心满意足的离去,依照这个趋势,只要不发生大的意外,想来今年冬日,将有许多人都能穿上棉衣了。诸萦想到这个场景,脸上都不由自主的带上笑意,心情愉悦的从田间走出去。
回到摘星台的诸萦,拿出由底下的匠人献上来,最好一批,崭新洁白的纸,取出笔在上面用简体字写着自己制定的安排。
她一边写着,一边碎碎念,“白纸、棉花,嗯……衣食住行,等桓尓萤回来,也许可以试试让仲农再种些产量高,好养活的东西。可是番薯、玉米这些,如今应当寻不到,该去哪里找到种子呢……”
诸萦认真的思索着,在自己的脑海中使劲回想,然后将想到的一一记下。
等到记得差不多的时候,她才将笔放下,望向摘星台外的景色,从高处眺望,眼明心阔,思绪也理得很快。她想好了,等到自己将棉花等事交待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可以去其他地域寻一寻那些产量高的粮食种子。
诸如番薯的藤蔓,依照她原先的时代的历史轨迹,本来应该是明代才能传入中国,可是诸萦既然知晓有这么一个东西是可以填饱庶民们的肚子,就没道理放着不管。
虽然她也不知道过早的将这些传入卫国,会否有什么不利的影响。可既然她人都到了此处,又已经有了白纸和医术,她已经影响了这里本该有的进展规律,那么索性一次性影响个透顶,也是无妨。
这些事物的早早出现,恐怕也会在一定程度上,推动历史的进程。
诸萦从坐席上起身,站在摘星台的木栏上,自九层而起,遥望远方。
无妨,假若真的令历史的进程被大幅度推动,那么她也一定会尽力将影响化作正面。
九层楼阁上略显凛冽的风将诸萦的裙摆吹得掀起一角,但也愈发衬得诸萦神情坚定,目光深远。
第90章
也不知过去了几日,桓珩一行人的马车才到郢城。
为了让应验诸萦在梦中的牵引,证明这是神灵命定的名臣,让之后的变法推动能更顺利,桓珩早早的传信到郢城,令人将满朝臣子,不拘够不够品阶上朝,悉数都到城门口迎接二人。
声势越是浩荡,才越能体现桯俨的重要,后面受到的阻力才会小一些,毕竟那些贵族,怎么也要掂量掂量桯俨的分量,以及降下神迹的诸萦。
当桓珩的手掀开车帘时,入目的便是跪拜成一片的臣子们,唯有几个德高望重,辈分特别大的宗室是站着朝他拱手的。
桓珩下来后,却并没有立刻叫这些人起来,而是含笑望过身后,态度密切,十分礼贤下士的唤道:“先生不妨同我一道入宫。”
刚刚还安静垂直的车帘动了动,一个面容文气俊秀,二十许的男子慢慢掀开帘子,走了下来。
单看样貌,或许只觉得有些像儒家弟子的斯文,但是当他望着人笑起来的时候,透过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总能令人有一种自己恍若全身都被人扒干净看光的错觉。
刚刚站着迎接桓珩的一位宗室,不经意望见桯俨后,在心中如是想到。恐怕卫国的朝廷又要有变动了,这位被神明认可的名臣,看起来并不好应付。
桯俨从马车上下来之后,便面带轻笑,对桓珩拱了拱手,“公子折煞俨了,俨不过一介庶民,如何能与公子一道入王宫。”
桯俨也是个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看似在推脱,其实是在配合桓珩。
果不其然,桓珩微微一笑,“先生乃王佐之才,如何是折煞,我只怕卫国的宫门太小,反倒委屈了先生。若蒙先生不弃,上卿之位,非先生不可居。”
桯俨垂首行礼,推脱道:“俨才疏学浅,恐担不起公子厚望,还望公子收回成命。”
听到桯俨的推拒,周遭的不少臣子都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虽然诸侯国为了招揽贤才,常以高位赏之,但从一介庶民径直变做上卿,实在是跨得太多。
倒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可能从未任一职,便被许以上卿高位的,多半是早有贤名,且在其他诸侯国任过官职,才能被世人认可,才能有这样的破例。
可桯俨……
他们一无所知,除了他是神女在桓珩梦中,亲自牵引的治世名臣。
但正是因此,在桓珩开口时,无一人提出非议,盖因为这是诸萦能在梦中引荐的人。他们不相信桯俨,也未必相信桓珩,却绝对相信诸萦。
但既然桯俨自己能推拒,他们也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担忧。
然而桓珩却没有像他们以为的那样,就此放弃,而是对着桯俨,将礼贤下士的姿态做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