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风雨琉璃
“来人,将出宫的衣裳给朕拿来。”
好奇心一起来,本就挺爱往外跑的皇帝越发的忍不住了,急吼吼的就往外头去。等着人出了宫,眼睛就再没歇着,上下左右看的全是旁人的衣裳,若非他还知道避忌,没往女子身上探看,怕不是就该被当成登徒子,让人打了。
皇帝这架势张诚看着心都提起来了,辨别了一下周围的街道方位,凑到皇帝身边,小声说道:
“主子爷爷,外头这样的冷,时间长了可容易受冻受寒的,要不咱们去什么地方坐着细看?对了,去那小锦衣卫的食肆,那边人不多,却正好卡在底层百姓和小富户中间,还不怕冷着饿着,您也能看的更仔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辨认了一下方位,自己就直冲目标而去。不说还不觉得,这一说,他脚丫子都觉得有些凉了。
只是越往食铺这边走,皇帝的脸色就越是不好看,他往日跟着张先生在外头走动是不少,可这十次里,有九次都是跟着知晓些事情,或是各处布局,或是官员百姓矛盾等等,多是高屋建瓴的那些,从没有如此细致的,从类似衣裳这么一个最寻常,最直接的地方去观察。
今儿这一看……他治下的百姓日子就是这样的?一眼看去,街上七八成的人衣裳都不甚光鲜。冬日必须的袄子,打着补丁的或是充着柳絮之类的都是好的,好些个居然还是夹衣?不对,还有些穿着的居然是补丁叠着补丁的单衣?这样的衣衫能抗得过冬日严寒?
皇帝不知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年的冬日折子上,常常见到的冻毙多少多少人的消息,一时竟是有些羞愧起来。他这个皇帝做的……若非今儿心血来潮走出来看了看,和那“何不食肉糜”的有什么区别?
这么一想,为巡夜之人置办取暖外衫的事儿,他就越发的上心了起来。百姓贫寒,无力过冬这一条,他心知想要改变非一朝一夕。便是有心救济,也要徐徐图之。可兵丁总能先做起来吧?不然岂不是白费了他这一遭心血来潮。
这会儿正是午饭过后,食铺里除了干活的,一个客人都没有,一下子进来这么两个那是十分的显眼。大眼睛看了看他们,揉了几下眼睛,不自觉的嘟囔道:
“这是不是来过?不是两拨嘛,怎么就凑一起了?奇怪。”
咦,是哦,上次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分开坐的!这可怎么好,皇帝可不想让人认出来。
“还真开着呢,杂家来对了,多谢朱爷提点了,若非遇上了朱爷您,杂家这怕是要错过了。伙计,可还有热汤饭?”
“有,有羊汤,有萝卜炖牛肉,有干丝炖咸肉,还有清炒昆布,酸菜鱿鱼,都是专门热着为错过时辰的人准备的。这位公公,您看您要点什么?”
“都来一份吧,在来两份饭,今儿公公我请客,谢谢这位朱爷的指路之恩。”
一样忙乎的错过了时辰的包三儿刚从后头过来,就听了这么一出,眼睛一扫那两个人,心下一跳的同时,也为这公公的敏锐反应能力点了个赞。
这圆话的本事,说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都是客气的,整个一个滑不留手啊!
“公公来啦,嘿,还真是上回来过的公子,二位可真是够有缘分的。”
既然你们说请客吃饭,那就请客吃饭吧,包三儿也不多嘴,掀了帘子往里直勾勾的就冲着这两个去。辣么大的地方就这么一桌客人,他要是不去打招呼,那才显得怪异呢。
“怎么快未时了都没用午膳?饮食不规律可不好,容易伤着胃。”
“三爷,这话您说的倒是挺溜,可您自己不也一样忘了?”
蹭到皇帝桌边坐下的包三儿寒暄的客气话还没说完,接待完客人,知道包三儿终于来吃饭,特意过来探看的老韩头就接了话,而且还是出口就是这样拖后腿的事儿,一时屋子里的人都笑了起来。武家老二手里整理着汤桶,将刚舀出来的羊汤放到小灶头上加热,一边跟着搭话道:
“而且还不是一日两日,而是一忙起来就忘,三爷,咱们家吃饭如此方便,您还总耽搁,也难怪咱们生意这么好了。”
武家老二若是不说话,站在最西头的屋子里并不怎么招眼,可这一说话……皇帝眼睛就是一亮,你道怎么的,这武家老二单衣外头竟是穿了一件毛毡布做的无袖对襟及膝短袍。
乖乖,这衣裳可真是够特别的,自来就没在外头见过!难不成又有了新流行了?真不难看唉!更让皇帝心动的是,粗糙简陋却格外的厚实。挡风保暖的作用,哪怕是没上手呢,皇帝都能确定一定不错。
“这位伙计穿的衣裳外头好像没见过啊。包三爷,莫不是你们铺子自己定的?”
皇帝眼睛亮了,张诚的嘴巴自然就开了。一个侧头,就将皇帝想问的话问到了包三儿的脸上。这贴心人当的,绝对称职。
“不过是个小铺子,哪有什么自己定的事儿,这是他老丈人家的手艺。”
“哦?那倒是个有福气的。小哥,可方便过来让杂家看看?宫里风大,值夜的若是也有这样的一件,穿在里头怕是能暖和不少。”
虽然只是个借口,可理由却相当不错,就是包三儿听着也不过是心下琢磨,这两个贵人是看着稀奇,随便问的。可即便是随便问的……包三儿脑子里那毛毡、毛毯的事儿一闪,心里就有了些蠢蠢欲动。
该不该挑破这个事儿呢?这一挑破怕就是窝案了吧!只要皇帝有心,又有一代权相在,到时必定闹得很大。这样的大案,作为最初挑破的人……
包三儿心里有些胆颤,有些犹豫,可当他抬头看到屋子那些做工的孤儿,看到外头寒风下哆嗦着的路人,包三儿还是下了狠心。
虽然他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范冲淹,也做不来耿直忠贞的杨继盛,可他更不能昧着良心,明明知道这关系着九边那些缺衣少穿的苦哈哈,还视而不见,那和那些个黑心肝的又有什么区别?
“确实挺好,这可是苦哈哈们的宝贝,只要春日捡着羊换毛的时候,将那羊毛撸下,三五只的就能做出一件褙子来。这样一件,只要自己会做,十个钱就能得了。我听说,草原上这东西更不值钱,因为占地方,每年不知道白白的烧了多少。唉,真是够浪费的,若是给咱们,哪怕是一个铜钱一袋子这么收呢,能做出多少暖和东西来?”
不单能解决他那用少钱给大恩的想头,还能挣钱?爱财的皇帝眼睛越发的亮了,和张诚对视的时候,眼睛里的欣喜差点没冒出花儿来。
“果然是个好买卖,只是若要大量的收,那光是咱们宫里用怕是不成的,怎么也得其他地方也用上,包三爷,你们锦衣卫没这想法?杂家记得,你们那值夜的活计也一样挺多的呀。”
看,露馅了吧,自己这锦衣卫的身份,要不是你们示意的,他从来没往外说过,你们这吃饭的食客是怎么知道他如今是锦衣卫的?
不过算了,不好揭穿的事儿,他心里再较真那也是白搭,何必多想。
“我倒是愿意往上说呢,可惜啊,说了怕也是白说。”
语气微微低上几分,表情木上几层,包三儿的半真半假的开始了他的表演。
“这怎么说的?大家伙儿都有好处的事儿,难不成还能有人不愿意?”
张诚感觉有点不对,可话赶话的只能继续问。皇帝就在边上,他可不敢耍什么小聪明。
“呵呵,若是这一说,容易揭了盖子呢?毛毡和毛毯可只差一个字。”
这是话里有话啊!皇帝脸上的笑淡了,张诚心里猛地就是一紧,他不是皇帝,对下头那些猫腻哪怕是不知道个详细呢,勾出个线头也能猜出个大概来。听着包三儿的声儿就知道,这里头怕是水挺深。
可他能不继续问?皇帝就在边上呢,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有些发冷了。
“您这话说的含糊的,这差一个字怎么了?”
张诚虽然表情没变,声音也没变,可接过武家老二递上来的羊汤,帮着两位贵客摆放菜碟子的包三儿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几分紧张。
这就紧张了?呵呵,爷爷我今儿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大发。
“没怎么,不过……您只这么想,这下头的织匠们都能将毛毡做成衣裳了,那这东西该做了多少年?琢磨了多少辈?这么说吧,毛毡啊,其实不稀奇,喏,马鞍下垫的全是这个。门帘子、火炕垫子,用这毛毡的更是多了去了。”
挑破了吧,哪怕皇帝再不会听声儿呢,到了这会儿也知道是个什么事儿了。
“军需的账。”
只是四个字,咬牙切齿的四个字,张诚背心的冷汗就下来了。眼睛都不敢往皇帝那儿看,生怕被台风尾巴扫到。
可偏偏这个时候,包三儿却一改刚才的那种冷漠木讷的模样,一巴掌揉去表情,换上几分热情,招呼着两人说到:
“行了,这不是咱们斗升小民能管的,多嘴多舌可容易丢命,吃饭,赶紧吃饭,不然一会儿又该凉了。”
这会儿是菜凉不凉的事儿?那是无数的脑袋要凉啊!包三儿啊!你可真是够能的!
张诚觉得自己一口老血就在喉咙口等着,怎么吐都吐不出来。
第43章 多嘴、四多
军需的事儿闹得再大,这事儿到底和张诚不相干,见着皇帝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稳了稳心,压下了惶恐,静静的跟着吃饭。不过到底还是用眼角关注着皇帝,生怕自家主子火头上来,自己先遭了秧。
皇帝能在外头白龙鱼服的时候上火?别闹了,即便年轻,那也是坐在龙椅上多年的人了,这点城府还是有的。所以即便每一口菜都咬的有点重,面上却没显露什么。相反还借着吃饭问起了刚才话语里包三儿透露出来的另一条。
“说来,你怎么知道草原上那羊毛都是烧了的?”
“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很多人都知道。”
“这生意真能做?”
嘿,总算是没白费他前头特意点出来这么一条,爱财的皇帝唉,你上钩啦。
“这位爷,看样子您这是心动了?看您这一身衣裳……有财力,有关系,那确实能做的。”
包三儿声音不大,可打量的眼神却相当直白,就差没将:没钱没人就别干。这句话贴到脸上了。看的皇帝心里又是一动。
“银子肯定有,至于这关系……这话怎么说?”
说话间皇帝笑容大了几分,张诚看着,心里那股子寒意也越发的深了。
妈哎,这趟出的有点玄乎啊,难不成是出宫的时辰不对?
对不对的,包三儿该勾搭的还是要勾搭,他难得遇上这样的机会,不赶紧的多埋几个雷,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自打先帝开关,咱们和北面少了战事,边关那儿生意就开始兴起来了,往来商户很是不少。羊毛这样的生意,这会儿是没人想到怎么挣,等着有人起了头……只要和银子有关,那自来就没什么笨蛋。这位爷,您要是北面没人帮着遮掩一二,怕是最多就能吃个头汤,连着第二茬机会都不会有。大冬天可正是北面牛羊什么的,最容易冻死的时节,从肉到皮子,再到羊毛,山西那边的大商贾天时地利人和都不缺,只要来个统统吃下,你说,别人还能有什么盼头?除非在别的军镇收。可先帝只在大同开关,别处……”
包三儿这话说的实在吧,便是心里哆嗦的张诚也不得不承认是实在话。如若他们真的只是京城的富贵人家,那想做这个生意,还真未必能争过那些坐地户。可他们是寻常人吗?
张诚眼尾往皇帝那儿一扫,见着自家主子眼睛里那闪闪的光,心里一晒。
他们自然不是的,甚至只要皇帝愿意,哪怕是天边,也能用自己人,将生意截下来。而这会儿看皇帝的表情,显然很愿意。
“听着是挺有理,可为了这么一个生意走关系……总觉得有些大材小用呀。”
不是装遇上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忘了?开始帮着说话了?唉,公公唉,您这人设维持的不够细致呀,得敬业知道不?你这样我装看不到很难的。
“公公也感兴趣?”
“杂家这样的想插手挣钱是不能的,可当个故事听不也挺有趣?”
很好,人设重新立住了,脑子够快,有前途。
“也是,咱们这样八辈子都未必出京城的,也就能当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说个热闹了。”
“热闹多好,闲坐着也是闲坐着,听多了,杂家还能回宫当会说书的呢。”
这理由可以!包三儿笑着用余光去看张诚捂着嘴八卦的表情,心里再给了个赞。
“那行,我就继续说,像是您说的,闲着也是闲着。”
“唉,您说,您说。”
“咱们京城有多少人,公公可知道?”
“百万是有的。”
“是啊,百万,这百万中平民百姓占了多少?”
“这,京中衙门多,官员多,百姓比例比他处应该低些,五成,或是六成吧。”
唉,这公公,眼界有,心思也细,可有些事儿看的却并不明白。
“底层官员是不少,可咱们大明官员的俸禄不说和宋比,历朝历代都是最低的。即便有投献的土地租子可以做补充,三节两寿的好处可以拿,可京城开销也大啊!各种人情往来就能让人急白头发。给上峰送礼能是差的额?同僚之间能跌了体面?一次一二十两都是抠唆的了,一二百都不在少数。所以啊,底层官吏真说起来,走出来的时候体面或许不差,真说到内里……可未必比普通小富户人家有钱。”
这个答案让皇帝多少有点尴尬,可这会儿他一个字都不想说,只想听包三儿说理由。想听听为啥这挣钱还和百姓有钱没钱有关系。
“官员除了官服,家常衣裳能少了去?没钱,那不也得寻实惠的?若是这么算,公公唉,这毛毡衣裳若是真能兴起来,怕是京城七到八成的人都需要。甚至勋贵人家仆妇都少不得置办,毕竟能省钱谁也不会愿意多花钱不是?这么一来,你们说,这需求有多少?那需求多了,哪怕一件只挣一个钱,又该是如何大的买卖?”
理是这个理,可勋贵人家的仆妇和底层官员等同……这个雷埋的,皇帝心里又是一哽。
等等这里头是不是还有个雷?投献?这个词他听先生说过,三节两寿也知道,可为啥包三儿说起的时候,那表情有点不对呢?总觉得有些嘲讽。
“你说的倒是也有理。”
张诚一句有理刚说完,后头的话还没出口,皇帝就抢先提出了问题。
“京城居大不易,这是一定的,可走礼一次就要一二百……投献的银钱真能补上这样的开销?怎么听着有些吓人呢。”
呵呵,就等你问这个了,这层盖子呀,包三儿可是等了很久了,就想着怎么揭开呢。
“大明国库不丰,若非张阁老有才,善于谋国,如今怕是……那么这国库的银子去哪儿了呢?为什么明明人丁年年涨,开荒常常有,税赋却越来越不够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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